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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悠平时很少有血色的脸庞带上了一丝红,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陆黎看了她一眼,说话依旧是不急不慢。“我知道,当时都小。你拿钱走掉,妹妹被拐卖只是恰好。其实怪不得你。”三年前,根据报纸上的消息具体了解时陆黎才知道了陶悠的存在。但他并不觉得需要联系陶悠,毕竟都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而且看似陶悠过得很安稳。要不然这次拍摄宣传片,他也不会知道陶悠到现在还在找她妹妹。“上个世纪,国家对福利院儿童收养登记还不怎么完善,所以你到处都找不到她也是能想到的。”
“我……能见见她吗?”陶悠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陆黎看着她,似乎在思考在打量。他看不到她发丝下的眼睛,只听她声音变得莫名喑哑。
“我跟她提过你的事情……我再问问她吧。”说完,陆黎划开了手机,拨号,再度开口却是英文。
陶悠听不懂,心却开始狂跳。她妹妹……该说什么?和她像吗?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见面是怎样。可是到底该怎样?说我很想你?说姐姐对不起你?说……我总算有家人了?
“直接视频吧,她怀孕五个月了,在加拿大家里。”陆黎说着,递给陶悠手机。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陶悠忍住了模糊的视线,尽量牵起嘴角微笑,想说话却突然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而视频里的人,似乎,比她平静得多——
这个陌生的少妇坐在沙发上。身边随意摆放着香奈儿包包,有只白色波斯猫正毫无顾忌蹲在上面舔毛,后面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描绘的是夕阳下的树林池塘。旁边的英式茶桌上摆放着一摞时尚杂志,一叠精致的蛋糕,咖啡杯正冒着热气。落地窗露出一角,透出外面的草坪与刚刚才换水的游泳池。
沙发上的女人,衣着宽松随意却透着优雅,五个月的孕肚并不明显,气质更介于少女与少妇的风情。
“Cavin,不要在家里乱跑。”她朝某个方向说着。有个稚嫩的童声含糊地叫着妈咪,叽叽咕咕并不清楚。
方可瑞撩起耳边的碎发,看向陶悠的视线带着客气的疏离与掩藏得很小心的惊讶。“不好意思。我儿子有点调皮。”
陶悠张张嘴,没有说话。
“陆黎说你可能是我姐姐。不过之前的事情我已经都不记得了。”她笑笑,“嗯,以后有机会的话,见见吧。也欢迎你到美国来玩。”
旁边的小孩似乎跌倒了,传来哼哼唧唧的哭声。方可瑞匆匆说了声sorry就离开了画面。
陆黎也听到了小孩子的哭声,在旁边问了句:“Helen不在么?”
“她要带小女儿去看牙医,所以我给她放了一天假。”方可瑞说着回到了沙发上,手里牵着一个还在抹眼泪的小男孩,棕色卷发,翘鼻子,正一边揉眼睛,一边忍不住好奇朝视频里偷偷张望,随后张着手臂叫着妈咪扑到了方可瑞怀里。
似乎信号不太好,下一秒视频便断了。
陶悠拿着手机,陆黎觉得她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十多年了。
陶悠所有的精力与不多的金钱,乃至她全部的青春时光,统统投入了寻找陶穗的过程中。她见过凌晨三点乌鲁木齐的街道,她知道哈尔滨在冬至的温度,她从来没有……停过。
周围没有人知道,起码陆黎和方可瑞不知道她这些年过的怎样。
陶穗离开一个月后,陶家老爹将陶悠送给了来村口卖艺的高叔,跟着去卖艺挣钱。那是一个草台班子杂技团,不到十个人再加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和缝缝补补的大帐篷,就这么像吉普赛人一样流浪在每个小城镇。
陶悠的儿童以及少年时期,都牢牢锁在了杂耍团那辆看似即将报废的大卡车上。她会转碟会滚杯,但作为最小的成员,她必须还得会一项只有小孩才做得来的技能:演出快结束时往台前一跪,旁边的高叔熟稔地将她胳膊卸脱臼,然后拿着话筒开始念叨孩子不容易要挣钱读书。观众这时候给钱了还好,不给的话就得一边哭一边绕场一周让自己吊着胳膊的惨状完美印入观众眼中,求求好心人给钱。等到高叔觉得钱收够了,数数票子,再毫不留情将她胳膊装回去。
这活计陶悠一直干到了十二岁。那时候高叔也不再满足于走街串巷赚些小钱。因为他们一路流浪到了云南,金三角。在世纪交替之时,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地方。
陶悠曾经听说过人体,贩,毒的事情,然而最终听说变成了现实,好巧不巧落到了她头上。高叔甚至还收留了几个街头流浪智障成年人。因为警察很少检查残障人士和儿童。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所有的一切,结束在十四岁,那年高叔被缅甸,毒,贩枪杀。树倒猢狲散,其他人在逃跑后不久纷纷落网。陶悠被送到了儿童福利院,终于开始了新的生活。她上了一段时间学,可更多时候是自学,因为她赶不上同龄人。成年后托院长介绍去了戒毒所工作。
过去的很多事情她并不想提,但是不提并不代表遗忘。她想找妹妹。只是连自己当时是来自哪里都记不清了。于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找,只要有时间就找,天南地北的省市她都去过了。这么一晃,就到了二十五岁的那年秋天。
彼时陶悠已经在TC社区工作六年。某天来了几个警察,通知陶悠,她的父亲已经死于云南的热带雨林,被一名特种兵一枪命中眉心,一命呜呼。那名特种兵也死了,那不是误杀,而是一场毒,贩枪战。
这时候陶悠才知道,自己那个早就失联,只会酗酒打人的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她甚至连自己父亲的名字也不知道,只记得村子里人都叫他老四。老四最早干的是拐卖儿童的勾当,陶悠这才依稀记得小时候家里似乎的确来过不少小孩子。而陶悠的妹妹,并不是陶悠弄丢的,那个带着她妹妹离开的男人,正是老四的下家之一。老四那时候正在城里活动,也是在物色小孩,本来他自己就不打算要孩子了,于是乎打了个电话给下家,叫他将自己的闺女带走,顺便换点酒钱。而另一个女儿……估计是人家觉得女孩都七岁了不大好转手,那也没关系,给高叔。高叔随后干起贩毒的勾当,老四却也不是不知情,一直到高叔死之前,老四一直拿着用陶悠去贩运的工钱。随后断了财路后,老四自己也去了金三角,直到在热带雨林里,被特种兵龙子衍一枪毙命。
“你在想什么?”陆黎突然开口,打断了陶悠的回忆。
“没事。”陶悠摇摇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话音刚落,时钟滴地一声,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屋子里的灯,啪的一声熄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
☆、重生回九岁杂技团
“各位父老乡亲,我们祥福杂技团来到贵宝地表演的这两天,谢谢大家支持。我们杂技团的演员也会拿出一百分的热情来回报观众。可是大家也看到了,我们团里有几个小演员,在其他孩子都在上学的年纪,他们要出来挣钱养家糊口。”
蚊虫嗡嗡的路灯下,高叔拿着劣质话筒,脸上是市侩的笑容,眼神示意侄子将团里最小的孩子,陶悠,拽到了场地中间。
陶悠是在今晚表演开始前一刻钟醒来的。高翔,高叔的侄子,一脚踢醒了缩在墙角打瞌睡的她。本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找妹妹睡在候车厅熬夜等火车的陶悠,睁开眼睛措手不及地迎接了这个她才刚刚九岁的世界,具体说,是十多年前的H市。说是市,但大小才相当于以后的县城。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的房间,刚刚从沙发上站起来的陆黎,以及,午夜十二点熄灭的白炽灯——
她找了多年的妹妹,原来已经在大洋彼岸安家落户,显然过得比她好很多,很多很多。
帮隔壁独居的老太太倒垃圾时,她总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说:“陶悠啊,年纪不小了,找个人吧。”而陶悠满脑子里想着的,是陶穗。在无法确定陶穗生死时,她带着一颗赎罪的心,安定不下来。
而陶穗,现实是她根本不需要一个姐姐。
可是现在——是怎么回事?陶悠来不及想,高翔叫骂着叫她去搬道具,赶紧准备上台。电光火石之间,陶悠浑身都凉了下来,仿佛当头一盆刺骨的冰水淋头——她回到了自己大概九岁的时候。而童年对于陶悠来说,是一场避之不及的灾难。在成年后她竭力避免回想的过去,又这么欢快地撕开血淋淋的伤口,摆在她面前。那一瞬间,“死”这个字不知怎么就飘过她眼前,可她麻木着,条件反射地揉了揉被高翔踢青的膝盖,站起身朝卡车走去,没有吭声。
演出很快开始,陶悠第一个上场,虽然身体的惯性还记得该怎么转碟,怎么换手,怎么在椅子上做出金鸡独立,但已经成年的灵魂却对这儿时的技巧有些生疏。总共十五个碟子,她就砸了四个。场边的高叔呸了一声,脸色并不好看,拿出打火机开始抽烟。
三个小时的演出,陶悠没有时间思考人生,特意挑了另一边下场躲开高叔和高翔,然后就在一旁帮忙打下手,直到演出快结束,迎来最后一个节目,也是陶悠的重头戏。
“乡亲们请看,这个孩子叫刘秀,父亲瘫痪,母亲智障,家里还有五岁的弟弟要依靠她卖艺的钱支撑。今天最后的节目里,她要为大家表演我们团难度最高的节目。请大家看在这孩子年纪小小就要养家糊口的份上,多少支助一下,我们杂技团谢谢了!”
话音刚落,高翔就眼疾手快地“咔”掰掉了陶悠的胳膊。她猛然咬住了嘴唇,并没吭声,任脱臼的右胳膊软绵绵垂下。她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什么思绪如杂草般疯长,却找不到头绪,仿佛自己已经分裂成两个,另一半漂浮在空中,冷冷地看着自己。而周围观众顿时响起了一片抽气之声,开始窃窃私语。
高叔没听到以往的哭声,朝后看了一眼,高翔立刻伸手在陶悠腰上狠命一掐。陶悠眼前一黑,嘴唇咬出血,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但依旧没出声。模糊的视线里,高叔在向观众鞠躬。紧接着她就被拉起来,怀里塞进一个铁饭缸,踉跄着,慢慢绕场一周,让看热闹的观众捐钱。如果钱不够,那就再来几圈。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就这么冲过人群赶紧跑掉,可是人群拥挤,她根本逃不掉。黑色的天空如压抑的幕布挡住了空气,她根本喘不过气。
这时候已经快十点。却依旧有不少大人带着小孩在看热闹。陶悠垂着头,如果有人投钱,就低声说谢谢。铁饭缸里硬币叮当直响,大多是几毛。周遭有人在感叹这孩子命苦,有人在说笑,也有人看到她就连忙缩进人群,假装没看到。直到一只有点脏的小黑手,拿着一个大大卷,哐铛放进铁盒。
陶悠抬头,看到了一个被晒得黝黑的板寸男孩,穿着明显被拉扯得可以塞俩人的背心,正裂开嚯了门牙的嘴朝自己笑。
“我的零花钱没了,不过刚刚买了这个,送你吧!”小男孩很响亮地说。
“……谢谢。”她低声道谢,一如平常,没有停留,朝前走去。
……
晚上十点半。
河边大货车。
几个男人在扎营。女人在做饭。旁边是居民区,为了安全建了铁栏杆,夜风很冷,陶悠缩在那里,没有吭声。
今晚入账挺多,因此高叔心情好,为那几个碟子就骂了陶悠几句,并没动手。
“奇怪,刀子哪儿去了。”高叔的老婆,一个胖得下巴好几层褶的女人放下手里的包菜,在卡车上收收捡捡,“高翔!说多少次了烧火用的打火机别拿!”
陶悠靠着栏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怀里,揣着一把小刀。是胖女人前几天刚刚买的便携刀。
她可以找高叔拼命。
她知道捅哪里可以刺破大动脉。
可是,那就她也活不了了。
隐隐约约,她有觉得自己应该活得比这样好。要不然,把命赔给姓高的,太不值。或者说,就只搭上一个姓高的,太不值。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该死。陶悠睁开眼睛,看向躲在车下避风抽烟的高翔。
这些人,都不是善茬。
她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心脏刺痛得不行。可是不能哭,不能。陶悠咬住嘴唇,手指抠进了身下的草地。她靠向身边的栅栏,突然感到栅栏上的藤蔓凹陷了不少。
一个洞。
栅栏上有一个小洞,勉强够小孩子钻。
陶悠呼吸急促起来,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回头看了一眼高叔,他正窝在车里抽烟。没有人认为陶悠会逃跑,她没有钱,也不认路,离开了他们更没有谋生手段。只是现在的陶悠,拥有一个成熟得多的灵魂。
陶悠并没有思考多长时间,心跳太快她有点头晕,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假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