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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二胡’?”顿了顿,“那个……是我家乡的乐器,这里……这里还没有。”
烛火噼啵一声,已燃去一半。暗夜深沉。颜路未再多言,只缓缓抬手抚上琴弦,奏出了一段乐章,行云流水,昆山玉碎。
收弦时,他缓缓道:“世间生灵会因为天地的广大苍茫——惊惧与震撼、喜悦与悲伤,琴为天地万物之音,要说的不正是这些?”看着商橒沉吟的模样,他揉揉她的头,“好了,今天一天还不累么?好好休息。”
这句话就像有一股奇异的牵引力,商橒愣愣地点了点头便真的重又躺回了榻上。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希望第二天早上再睁眼时是两千年后熟悉的那个房间——虽然在心里,她有些舍不得身旁的这名白衣男子。若是能够,多想好好地认识认识他啊……
“先生。”压低了被子,商橒唤着重又拿起竹简的颜路,“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颜路侧头对她笑了笑,算是一个回应。
翌日清晨十分,当商橒醒来的时候颜路已经走了。听丁掌柜说,他守了她整整一夜。商橒心里很感动,然这一份感动始终是要压在心里的罢?或许等她将衣服还给他之后,他们之间的缘分会就此缘尽。也许多日之后他不会再记得她,而她却会将他记在心里一辈子。
抬头看了看碧蓝的苍穹,空中飞花依旧。有间客栈的伙计拉开了大厅的雕花木门,阳光斜斜照射进来,连空气中的粉尘也看得清清楚楚。没过多久,来了第一批客人,伙计忙里忙外,只得对商橒说几句歉语让她自便,丁掌柜忙着下厨也顾不上她,她跪坐在离客栈大门不远的角落里,显得那么孤单与凄凉。
或许她应该去后院将衣服洗了尽快还给颜路,或许还给他之后她应该走出桑海,找她来时的那个地方,说不定还可以寻着原路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虽然偶尔逃不了枯燥乏味,但也总好过待着这里无所事事的好。她还有未竟的学业,还有未竟的理想……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又怎可在这里耗费时间?这里固然没有那么坏,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然她在这里,就像一个多余人,会因为前路而迷茫,会因为往事而感伤。
客栈里来了不少文人雅士,他们或棋或酒,或诗或茶,所谈论的无非便是六国的新亡。
《诗三百》已被歌女唱烂,如何哀婉的曲子也解不了那份亡国之痛。被从厨房请来的丁掌柜犯了难,他不爱乐舞,自然也不能想出更好的歌舞。客栈的氛围逐渐变得有些焦灼起来,喝醉了的人说话也渐渐变得难听。
商橒从角落起身,走到丁掌柜耳边与他耳语了几句,丁掌柜一筹莫展的脸上露出了笑,招来一位抚筝的歌女,商橒与她攀谈了片刻,只见那歌女沉吟有顷便点了点头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商橒站在她的身边,对着客栈的人说:“既然大家厌倦了《诗》的雅正,那么,我来为大家唱一首不同于《诗》的歌曲,如何?”
有人挥着膀子立刻接道:“姑娘唱来便是!何须多言!”四周的人附和点头,甚至有人直接催促着“快唱!快唱!”
朝歌女点点头,起袖间筝音行云流水。哀婉的音调立刻跳脱了孔子向来主张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喝酒的人不再喝了,下棋的人也胡了一局好棋,品茶的人放下了陶杯,谈话的人凝滞了目光……有间客栈的杂乱随风而逝,立即变得安静而又有几分肃穆。
商橒的声音细腻,其实她本唱不来词中的悲痛,只是如今身在异乡,又不知自己前路何在,颇有与李后主感同身受之情。由心中发出的曲调,自然伤己感人。不过有顷的沉吟,客栈里已有人和起了商橒的歌。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丁掌柜心中亦有了动容,抹了一把脸,沉重一声叹,他摇摇头往后院厨房的方向走去。大厅里当歌声消散时,有士子悲声说:“孙子乃我齐国国士,曾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如今齐人写的兵法,却应在了齐人身上……”
另一红衣士子拍案接道:“应在齐人身上,正是上苍有眼!”冷冷一哼,他的脸上带着酒醉的嫣红,“齐国!东方大国!却力行事秦之策!秦攻三晋之时你齐国袖手旁观,攻燕时,你们只顾眼前利益,君臣同堂而乐!燕的确乃齐之世仇,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燕国若亡,齐国北面门户大开,与秦接壤……秦二战楚国,齐国竟不出兵相助,五国即灭,独你齐国与秦共享天下?呵!齐王的春秋大梦做得也忒好了!”
“这位小先生说得不错!”一名稍年长些的人从案几旁站起,“韩有韩非使秦,赵有李牧连却秦军,就连一向暗弱的燕国,也有刺秦之心!然你齐国怎样?你齐国坐享鱼盐之利,商贾之兴,兵甲不修,民不田猎,谨慎事秦!如此国亡,又来故作悲声,先生不觉太过不妥么!”
一连被两人戗着,第一个发话的人脸上涨得通红,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火,他拂了面前长案,怒声道:“韩有韩非使秦?哈,既有大才如韩非者,为何韩为秦之灭国第一?君怎不见韩国首鼠两端,朝秦而暮楚?上党一失便立即拱手献图,上党郡守义不降秦,举上党而附赵,秦赵由此而战于长平!”他大袖一挥,越说越激动,“当今天下之四大名将,秦赵各占其半,若长平之战廉颇不换,焉知上党不能为赵之郡县?若是王翦率军大举攻赵之时,李牧不死,焉知赵能为秦之郡县?君一味谴责我齐国君民只知安享太平,又是否有失偏颇!”
红衣士子拍着长案,对这一番长论不以为意,只道“齐国该亡”,在场的毕竟齐国人要多些,自然不依不饶,几番辩论下来,六国历史几乎被追溯了个遍,然对于眼下时局,不过是一个不痛不痒的评论。
商橒觉得他们吵得让自己头疼,“砰砰砰”重击了几下身旁的大梁,客栈方才安静了一些,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这几下吸引了过来,全落在了她的身上。打量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商橒第一次直面这么多人,不免有些心虚,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之后,她大声说:“六国之中,不止齐国一国赂秦,若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秦人或食之不得下咽。君等不暇自哀,仍旧各自为战,秦既一统,试问益处何在?”
“那么请问姑娘,以昔日韩之四战,又当如何保境安民,以成拓土之伟业?”
清亮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杂质于有间客栈的大门外响起,商橒抬头而望,入眼只见一袭青衫,风流倜傥。再将视线往旁边移去,白衣的颜路竟也站在了那名青衫男子的旁边。商橒既惊又喜,跑到颜路面前,高兴道:“我、我还以为今日不会再见到先生了!”
☆、四、来则安之
不待颜路说话,他身旁青衫的男子微微将头凑近了商橒,带笑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戏谑,“姑娘还未回答良某的问题。”
闻言,商橒这才将注意力转在了他的身上,无意间又抬眼看了看颜路,他正一脸地似笑非笑。商橒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轻咳一声之后才又将头抬起。面前的男子一袭青衫,潇洒倜傥,头上只带了一方青色的儒巾,脸上若没有男子特有的英气,她或许会将他误认为是一位极美的女子。
青衫男子见商橒愣愣地只盯着他瞧,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微微倾了身子,眉眼弯弯,“姑娘?”
商橒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脸上还未退去的绯红又曾加了几分,然她又不知怎么掩饰,只能拂了拂额头的刘海,略显尴尬地说:“呃……公子所问,岂是商橒能知道的?且天下大势变幻莫测,我一个小小女子,岂敢妄言?”
青衫男子显然不信商橒言辞,像是打定主意要捉弄她一样,他说:“是么?可在下听闻姑娘方才之言,显是将天下大势看得细微透彻……姑娘是不愿说,还是……不敢说?”
话说到后面,没有了戏谑,就连他脸上的笑意也敛去了三分。商橒早在他自称自己为“良某”时便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只是心下还不敢确定。直到颜路那一句略带责备的“子房”,才让她彻底肯定自己的猜测。此刻本还喧闹的客栈在这两位俊秀的男子来了之后争吵之声皆渐渐淡了下去。眼见气氛就要这么僵硬下去,幸而丁掌柜出而解围,将他们三人引上了客栈最里的雅间,温了一壶酒,悄悄退了出去。
商橒深觉气氛十分的……不合时宜。然又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打破这份令她不适的宁静,她抬眼不安地看了一眼颜路,颜路也看了看她,温润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如昨日一般不见任何情绪。商橒的心里甚至有些许失望,虽然他略带微笑的脸的确很容易让人沉醉,可她宁可他看见她时失了脸上的笑意,这样至少她多少知道一点他于她并非陌生人
“橒姑娘在此可还住得习惯?”
当酒香溢满整个雅间时,颜路这样问她。
她顿了顿,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生生只憋出了三个字,“还……还好。”
他轻轻一笑,“呵……那便是不惯了。”
闻言,商橒连连摇头,“不!不是这样!”也不知该如何行礼,她只能惊惶地说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很感激先生的救命之恩!只是……只是家乡离这里实在太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不知道该如何行止……”
跪坐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良将这一切都看得真切,商橒的无奈与彷徨总让他想到另一个人,而那个人的情绪虽不似眼前姑娘这般明显,然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害怕极了。她总爱在藏书阁沉思;总爱提笔写着别人看不懂的文字;总爱……看着海的另一面出神……当他走到她的身边时,她对他说:“今天我在街上的时候,看见了一位老婆婆……她穿着蓝色的衣裳,步履蹒跚……远远看去,她真的很像……很像我的外婆。我不敢迎上去,害怕这只是一个梦……等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长相,才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说着这段话的时候,脸色是苍白的,就像那素色的绢帛。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是刺骨的冷,犹记得几天前他问她何以穿得那样多,手却还是如此冰冷。她对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顿了顿才说:“……因为心冷。”
与颜路驻足与客栈门外时,不得不承认商橒的一番说辞的确令他有一丝的讶异。在这样一个乱世,莫说女子,就连男子也是甚少读书。诗书礼仪在世人面前早已被束之高阁,这么多年来,除了师父与师兄,只有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说:“师公,其实我们应该经世致用啊……”
斟了一杯酒,看着白色的雾气蜿蜒盘旋而后消失不见,他问商橒:“姑娘,是否在你的思想里,也有‘经世致用’这四个字?”
像是触电一般,她一眼便望进了他的眼底。黑色的眼眸里有太多的情绪,复杂到连颜路也不知她到底是高兴多一些还是伤心多一些……只见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紧紧地连骨节也有些发白,颤抖着声音,反问道:“你……先生、先生怎知?我……你、你是不是……”
她想问他是不是也认识一些像她这样的人,然话才刚到嘴边便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她自嘲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有和她一样倒霉的人?
敛了情绪,她终是松开了手,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张良摇头,也为她斟上了一杯酒,“没事。”
酒不是烈酒,带了一点花瓣的芳馨。与这初春的微冷倒颇为契合,商橒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咳了好一阵子。握着陶杯的手也是冰冷的,然在下一刻,她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覆盖,诧异之中她抬眼,看见的是颜路温润的眼睛。
从她的手心里拿出那只陶杯,颜路放在了她够不到的地方,“橒姑娘,饮酒伤身,还是莫要勉强自己。”
商橒也不点头,亦不摇头,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位身着白衣的男子。打从昨晚她就一直在想,这副看似书生气息十分浓郁身体的背后,到底怀有怎样惊世的力量?这个时代是文明与野蛮并存的时代,仅凭一身文墨,莫说赢得世人的倾慕与尊敬,即便是保护自己,也是难上加难。
史书对于颜路,几乎是吝啬的,有关他的一切并未记载太多。然对于张良——商橒又将目光集中在了这位青衣的男子身上。他的意气风发,他的下邑画策,皆名垂青史,流芳百世。能与他并肩而站的,又岂非人中龙凤?
“先生会一直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