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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商橒盯着伏念的屋内的火光发呆,颜路轻轻唤了唤她。
她闭上眼,揉了揉揉眼睛,脸上有些疲惫,却还是强打精神地笑着,“先生,你可知道……其实在阿橒看来,儒家,本就该是这个样子……”
颜路蹙了蹙眉,尔后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阿橒,回去休息罢。”
“先生以为我在说醉话?”商橒跟着颜路的步子走着,轻轻地说,“醉了,亦或是醒着……不过人心而已。有人千金买醉,却清醒一世;有人混沌一生,却道醉里乾坤大……像我……”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喝了这么多,脑子还是很清醒,这里是小圣贤庄,不是……我家。”
“虽然不是你家,可是阿橒,难道这个地方……你从没有向往过?”
黑暗中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商橒顿住,她的眼角还挂着泪,虽看不清那人面容,可她知道只有萧子倩,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一个学文,一个学史。都说文史不分,如今又身陷同一地,又怎会不明白彼此心境。
“……倩倩,或许,这就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罢。”商橒叹了好大一口气。
萧子倩提着灯慢步朝商橒走了过去,她的脸上没有商橒的哀伤,平静得就仿佛风中的兰花,她将风灯交到华服的商橒手中,又朝颜路行了礼,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是藏书阁的位置。
她每天都会去哪儿待上一阵儿,有时还会遇上张良,她对他笑,尔后又埋着头看了起来。张良走进她,屈身拿起她放于一旁已看完的竹简,打开才看了几行,淡笑里有几分无奈,“倩儿,什么时候你对兽类病情如此感兴趣了?”
萧子倩卷起竹简,担忧道:“毛团这几日不怎么吃东西,还有点拉肚子,我很担心……”
张良承认,他有时的确不怎么理解萧子倩的担忧,这个世道人命尚且微贱,又有谁会去关心一只失去母狼照料的狼崽?人尚且不能温饱,又有谁会去关心一只狼为什么不吃东西?
萧子倩看着张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并不打算问出口。张良拦住她,“想问什么尽管问。”
她还是有些迟疑,沉吟有顷之后才道:“你跟二师公最熟……他那么精通医理,医一只狼……应该不在话下……吧?”其实说到后面萧子倩也有些底气不足,不过见张良忍俊不禁的模样,她沮丧道,“就知道你会笑,算了,我明天去问问丁掌柜有没有认识的兽医。”
“倩儿,我一直很不明白一个问题。”张良跪坐在青衫少女的身边,侧头而问。
萧子倩忙于找资料,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事情子房还能不明白?”
“乱世之中,饿殍千里,伏尸百万。我从不曾见你有怜悯之心,为何一只畜生,却能让你如此上心?人且医药残缺,又怎会估计到牲畜的死活?”
萧子倩卷上竹简,有些痛苦地说:“狼虽为猛兽,可仍逃不过人给他们下的套,若说人与猛禽猛兽相比,我认为人更可怕一些……当然,这些并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其实子房,我怎么想不重要,我对路有冻死骨无动于衷,是因为自己力量真的很微薄,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我帮不了他们,可是小狼不一样,它就在我的身边,如果就这么看着它死去而我什么都不做,我会内疚一辈子。”
不能说张良完全理解萧子倩的心思,毕竟不在一个时代,哪怕再开明,该有的代购一条也不会少。这种时候萧子倩通常不会再过多地去解释,而是转移话题去说说别的,例如这时她便说到了商橒,张良话中有话:“她也是楚国的。”
萧子倩噗嗤笑了,“子房又要问她郡望何地?”
张良挑眉,“需要问么?”
“子房何其聪明!此等问题根本不是问题呀!”萧子倩还是笑,“阿橒与我有同样的困惑,只是阴阳家这盘棋下得太大了。”
“对于阴阳家来说,你们的诱惑可不算小。”张良蹙了蹙眉。
“阴阳家是不是真的想预知未来,其实也还是一个未知数。他们对当今陛下,也不见得个个都是赤胆忠心。”萧子倩敛去了笑意,严肃道,“所谓海外仙山,不过是他们想拖延时间罢了,徐福在秦始皇那里可是拿了不少经费,若是空手而归,以皇帝的脾气,非扒了他的皮再五马分尸不可。再说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编出一个海外仙山,如果只是为了经费,那阴阳家也不会存在到现在了。”
“你是这么想的?”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真正的目的……”姑娘烦心地揉了揉额头,“我所知道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对于这个时代,除了‘听说过’、‘有印象’……我比任何一个人都陌生。”她看着对面的男子,眼神开始变得困惑,“书上连你的年龄都没有记载清楚,我们只能根据历史事件去推测,然而推测的东西,又有几分准确呢……”
“……”
张良一直知道萧子倩是有些害怕这个世界的,她将自己关在藏书阁看书,即便是被其他弟子嘲笑,她还是会问一些这里三岁孩子都知道的常识问题。私底下,学生们并不很看得起这位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她的问题很多,可大多数都很幼稚。
商橒也是这样罢?张良想着,她虽然对六国时局把握得相当准确,然用她的话来说不过皆是纸上谈兵。她也说过她要学的东西有很多,她怕被颜路看不起。
连着上了一个多星期的《诗》,从开始的听不懂到后来的一知半解,商橒觉得她实在是太不容易。好歹平常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注释用的是白话文,现在拿在手里的竹简,非但没有注释,而且还是用小篆所书,她一筹莫展,只能硬着头皮去求颜路教她识字。
“先生,藏书阁的书有一部分是用隶书所写,为何伏念先生上课时非要用小篆?小篆虽美,可笔形繁复,并不利于书写。”
颜路放下手中《易传》,看商橒对着小篆一脸的苦大仇深,他轻笑:“皇帝陛下以小篆统一全国文字,小圣贤庄为天下儒学领袖,自当率先尊奉陛下旨意。至于你说的繁复……呵,认得便行了,你要实在不惯,写隶书也不是不可。”
“还是先生好啊!”商橒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想着伏念那副极为严肃的表情她心里就发憷,看来她没有去求伏念教她认字,果然是明智之举!听说萧子倩被伏念虐得不轻,她可不想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这话是从何说起?”颜路表示并不很赞同她的话,小圣贤庄的掌门伏念向来冷言冷语,可也并非不近人情,毕竟是自家师兄,颜路不希望商橒对他有太多的误会,于是说,“掌门师兄平素是严谨了些,可跟着他学,是可以学到很多东西的。要求严了些便拉拢着头……”清澈的眸中又是那一闪而逝的戏谑,颜路以竹简点着商橒的额头,“阿橒看来并非爱学之人啊。”
商橒不服,辩解道:“哪有!我是很爱学的!”
“哦?”这语气,是明显的不相信。
商橒理屈,又觉得委屈,磕磕盼盼才找出一个借口,“我若不爱学,怎会找你教我识字?这证明、证明我还是很爱学的嘛!”她才不会说其实大半原因是想跟他在一起,就算对着那堆看不懂的小篆在地上鬼画符,她也甘之如饴。
“子思在庄内弟子之中也算翘楚,横竖不过识字,我教也是教,他教也是教,我看你跟他关系不错,不如我让他教你?”
商橒心里已是一连串的惊叹号,颜路就是颜路,把她那点小心思是看得清清楚楚,想否认都难。他看着她,摆明了调侃的眼眸里依旧一片温柔,可惜了这时节不对,如果这是在春天,他此刻坐的桃树下必然花飞漫天,他于这桃花之中,抚琴也好,看书也罢,在她眼里,都恍若谪仙。
不过现在不是发花痴的时候,若真是让子思教她了,她还有什么理由找颜路?所以她开始据理力争:“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既然我喊你一声二师公,你就应该教我,哪有把学生往外推的?这不科学!咳,我的意思是这不符合常理!”
“若我说我没有时间呢?”
商橒沉默,说这句话的时候,颜路并非沉着脸,相反,他一脸的揶揄。这句话若是换了旁人说,她一定会装着厚脸皮说“那就等你有时间”之类的话,忽然又想起了在学校里和朋友们插科打诨的玩笑话,心里一时烦乱,丢开手中毛笔,说了一句抱歉便转身朝庄门奔去。
看着那远去的身影,颜路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九、一阵落花风
本来奔下山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就是随处看看,散散心。也好熟悉熟悉这古代的生活,免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看什么都新奇。走到有间客栈门口时,恰好逢着丁掌柜,他说他去小圣贤庄送午饭。商橒拉拢着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一个“哦”。
丁掌柜外表看似粗鲁,实则是一个心细之人,他看出眼前的少女心中郁闷,便讲了一些笑话与她听,好容易劝说她与他一同去小圣贤庄,山脚下,丁掌柜问:“阿橒可是喜欢颜先生?”
商橒也不奇怪他会看出来,那日一番盛装,明眼人都能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她也不矫情,点头说:“是很喜欢。他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能记一辈子的人……唉,我喜欢有什么用,他又没说他喜欢我。”
“能跟我说说是什么原因么?”丁掌柜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胖胖的身子登山却一点儿不见气喘,反倒是商橒,两手空空的还走两步歇一脚,看着儒家弟子的这一顿午饭是要延迟了。
“原因?”商橒站在半山腰看向山下的城镇,许久之后她才对丁掌柜说,“以前我也觉得喜欢一个人是要有原因的,比如喜欢他的诗文,喜欢他的才情,喜欢他的风度……可是自从遇上了颜先生,我觉得……喜欢一个人也许确实是不需要原因的。若真要讲出一个原因不可,就是他愿意收留我罢?”
“仅此而已?”丁掌柜对这个解释显然不能接受,如果真像她这么说,那不就成了谁收留了她她就喜欢谁了?
商橒胡乱地摇摇头:“不,不是这个。”是什么反正她也说不清楚,总之她就是喜欢颜路,想缠着他,又怕缠多了惹人烦,身边没一个朋友能听她发花痴外加吐槽,憋在心里着实难受。方才无故跑出,不知颜路会不会生气?
转念一想,像他这么淡然的一个人,又怎会轻易生气?
丁掌柜将食盒交给了庄门前的子思,笑呵呵地拍了拍商橒的背,由于力道过大,她往前倾了一步,耳边是丁掌柜如洪钟般的声音,他说:“阿橒莫忧,以后有什么烦闷自可来客栈坐坐,我哪里有上好的陈年老酒,你若不怕醉,就来喝上一两杯。”
借酒消愁?这倒是一个好办法。
谢过丁掌柜之后,商橒便径直去了颜路居处,希望他还在那颗桃树下坐着。
颜路的住处离张良的倚竹阁不远,那片竹林也是相通的,竹林下还有一条涓涓细流,听子思说,这溪水是来自山上的泉水,山阳植被茂密,溪水常年不见阳光,故而不论外界气温是多么炎热,这条溪水总是冰凉刺骨的。
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商橒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在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时,商橒笑了,自控不了的伸爪子去牵颜路的手,等她想要制止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她发现已经牵上了。
事实证明,在颜路面前,她的行动总是快过思想。
颜路并未避开她的手,任由她牵着,她一脸的奸计得逞的表情让颜路失笑,与她走了两步,他自怀中拿出一方绢帛递到商橒面前,不得已,商橒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他的手,绢帛上写的是一行很漂亮的小篆,她吃力地念道:“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去什么画什么,盼什么刻再来……呃……店?”
其实中间还有很多字不认识,商橒实在不好意思再念“什么”,反正颜路已经笑了,她在他面前可算是没什么形象可言了,之前建立起来的那个形象,脆弱得不堪一击,俗语说得好啊,江上易改,本性难移。
颜路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绢帛,商橒眼睁睁看着他将那张绢帛转了过来——原来……她刚才一直拿的是倒的……是说看起来那么别扭。就算不倒,她也只是认识那么几个字,倒与不倒,并无分别……
“成衣店的老板请你明日申时去一趟,他希望你能再为他画一幅画。”
“好啊,一定去!”商橒乐呵呵地说,“那个老板人很好,要不是他帮忙,那天我……”
那件事过去也有好些天了,当时做的时候没觉得不好意思,事后想起来还真有点不好意思。如果那天的表白白表了,估计她现在会伤心死。
颜路也很好奇商橒到底画了什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