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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那一天,他从兰陵郡匆匆赶回,却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么……
恍然间,有一位身着红衣的美人缓缓而降,容貌一如生前,温柔地望着他笑。
兰陵王怔住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人,喃喃道:“母亲?”
“肃儿。”美人含笑道,“烈酒伤身,你莫要多饮。”
美人上前两步,像是要抚摸他的头顶,但那双手像是雾气凝聚而成的,触碰到他身体的一瞬间,便直直地穿透了过去。他愣愣地望着她,如同孩童稚子一般,喃喃唤道:“母亲。”声音已近哽咽。
美人无奈道:“你瞧,你碰不到我。”
兰陵王死死地捏着酒坛,将它一点点地捏碎了。锋利的酒坛边缘划过他的手掌,慢慢地渗出了一些血丝。他松松地摊开手,像是要牵住美人的衣摆一般,哑声道:“母亲。”
浓郁的痛苦和悲怆之色在他的眼里攒聚,即便是在灼烈的阳光下,也能感觉到那种痛楚和苍凉。
“母亲。”兰陵王喑哑道,“我做不到。除非西边(北周)彻底覆灭,否则我终其一生,都难以将那人带到邺城来,让陛下翻了前朝旧案。我……我做不到……”
美人柔柔地看着他笑,轻声道:“阿娘知道。”
她知道,除非兰陵王带兵踏平北周,否则那些事情,将会永远地尘封下去。
美人含笑望着兰陵王,柔声道:“母亲不怪你。肃儿已经做得很好,比母亲所以为的都要好。母亲要离开了,怕是不能长久地陪伴在你左右。要是你思念母亲,母亲……母亲会时不时回来看你的。你要记住,在这世上,你是母亲唯一牵挂的人,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在府里,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兰陵王眼底一恸,猛然起身道:“母亲!”
美人静静地望着他笑,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兰陵王上前两步,想要抓住她,但他的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重重地靠在梧桐树上,又抓过一坛子烈酒,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冰凉的酒液如刀锋一般,一刀刀地绞着他的胃。一道淡淡的影子蹲在他的身边,他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一丝微微的凉意。
影子静静地陪了他片刻,便飘然远去了。她一路飘回到自己的寝屋里,刺眼的阳光从窗外直直照进来,刺得人有些眼花。她起身推开房门,循着记忆里的路,找到了兰陵王所在的那棵梧桐树。
兰陵王已经醉了,口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些胡话,面颊上一片冰凉的水痕,也不知道是刚刚练剑时的汗珠,还是因为悲怆过度所以……她走到兰陵王身旁,俯身下来,轻轻拭去他面颊上的水痕,柔声唤道:“大王,回去罢。”
兰陵王睁眼望着她,喃喃说道:“是你。”
云瑶俯身在兰陵王身侧,将他手里的酒坛子拿开,又用银簪挑开那些碎瓷片。
刚刚兰陵王悲痛之下,不慎捏碎了酒坛,这些碎瓷片便扎在了他的手心里,微烫的血珠慢慢渗了出来。兰陵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眼里倒影出两个小小的人,慢慢地褪去了那些沉郁之色。
他抬起手,想要拂一拂她的长发,忽然看到自己掌缘染着血,遂又作罢了。
她小心地挑开了那些碎瓷片,又用细棉布小心地包扎起来,柔声道:“大王,烈酒伤身。”
兰陵王笑笑,低声道:“是你。”
他仍旧醉眼朦胧,像是已经认不清眼前的人了。
云瑶吃力地扶起他,想要将他扶回寝屋里去。但兰陵王低低地笑了两声,歪靠在她的怀里,然后慢慢地阖上眼睛,竟睡过去了。他像是卸去了全部的重担,在她怀里睡得很是安然。
夕阳余晖斜斜地投射过来,照出一地斑驳的树影。满院里都是飘落的桐花,一片浅浅淡淡的香气。兰陵王枕在她怀里沉沉睡着,长发散落在她手心里,如同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
云瑶轻轻地覆上他的额头,柔声道:“睡罢。”
他实在是,太累了。
又过了片刻之后,丫鬟们三三两两地端着食案过来,晚饭的时间到了。
云瑶低头看看怀里的兰陵王,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睡着的样子很是安宁,像一只慵懒的大猫,收起了全部的尖牙利爪。大概唯有在征战沙场的时候,他才会亮出爪牙,变成一只危险且狰狞的兽。
丫鬟悄声问道:要叫醒大王么?
云瑶侧耳去听他的呼吸声,悠远绵长,像是在做一个极安稳的梦。
“罢了。”云瑶摇头道,“撤了罢,待会我再陪大王用些。你们留些羹汤,让我先垫垫胃。”
丫鬟们应了声是,又服侍云瑶用了些羹汤,便将食案撤下去了。兰陵王这一觉睡得很沉,等到夜幕降临时,云瑶便唤了两个小厮过来,将兰陵王扶到寝屋里去歇息了。直到入夜之后,她才躺在兰陵王身边,略略地睡了一会儿。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做了许多梦。
第二天早晨,云瑶早早地就醒了。外间天光未明,东方刚刚浮出一些浅浅的鱼肚白。
但兰陵王再次离开了。
云瑶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她身边确实空荡荡的,尚留着一些微微的凹陷,摸上去时还有些余温,像是那人刚刚离开不久。她朝屋外望了一眼,确实是天光微明,天边尚残留着几枚星子,连守夜的丫鬟们都还在沉沉地打瞌睡。但昨夜还睡在她身边的那个人,却已经离开了。
她身上的薄被被那人整整齐齐地掖好了,像是怕她受凉。
云瑶披衣起身,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出去,便看到小厮们举着火烛,正在来来去去地忙碌。她拦住其中一个,问道:“大王是要动身了么?”
那位小厮见到是王妃,便道:“大王还在马厩里,即刻便要动身了。”
云瑶轻轻唔了一声,循着记忆中的路,找到了王府里的马厩。兰陵王已经换下王服,一身的暗色铠甲,在微微的天光里有些扎眼。他见到她过来,便温言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云瑶走上前去,轻声道:“你要离开了么?”
兰陵王低低嗯了一声,道:“你的嫁妆铺子、还有陛下赏赐的金银器物,午后会有小厮一并收拾了,交还到你手里。而且我还给你留了些——”他略一停顿,才又道,“留了些能用得上的东西。总归往后六十年,娘子总不会过得太辛苦。”
他的声音很平静,不像是在同妻子告别,反倒像是在拜别一位朋友。
云瑶垂下头来,慢慢地说道:“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停顿片刻,又略微上前两步,走到兰陵王身前,轻声道:“我与你一起去并州好么?我知道你在并州也有宅邸,断然不会捣乱的。”
兰陵王闻言一怔。
他看着云瑶,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你说什么?”
☆、第19章 北齐|宫中来使
朦胧的天光下,枣红色的马儿在马厩里高声嘶鸣,不时来回踱上两步,像是有些不耐烦了。外间的小厮们进进出出,抬着箱子和担子,时不时往这边探头探脑。兰陵王淡淡一眼扫去时,小厮们立刻便吓得缩了肩膀,忙不迭扛着箱子和扁担,溜到后门外去了。
兰陵王收回目光,望着眼前的姑娘,重复道:“你说你要跟我去并州?”
云瑶用脚碾着一根枯草,轻声道:“我不想留在邺城。这里人多事杂,还有很多我不想见到的人。虽然宫里有姊姊、城里有大伯,但终究是过得不自在。而且我身上……”她停了停,才又道,“有一些秘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大王既然要到并州去,不妨顺路带我一起过去,好么?”
她稍稍抬头,望着兰陵王,重复道:“好么?”
兰陵王眼里的那一丝疑惑消散了。他上前半步,低头看着她,无奈道:“你可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时时都会有突厥人侵袭,而且还有匪寇流窜。你一个姑娘家,跑到那里去做什么?而且我……”他话音戛然而止,片刻之后才又续道,“要是你不想留在邺城,那就去兰陵郡罢。我派人送你过去,总不至于教你吃苦。”兰陵王的声音低低的,仍旧是一贯的温和。
云瑶垂着目光,轻声道:“大王给我写一封休书好么?”
兰陵王表情一僵,望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云瑶从衣袖里取出那封放妻书,交到兰陵王手里,续道:“大王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不愿耽搁了我,故而才放我离去。但是我不相信这些命理邪说。所以这封放妻书,还是请大王收回去罢。”她双手握住兰陵王的一只手,慢慢地合拢了,让他将那封书信攥在手心里,才又续道,“但是如果大王不愿意带我去并州,那便给我写一封休书,放我离去罢。”
兰陵王捏着那封整整齐齐的书信,将它揉成了一团皱。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沉声道,“休书一出,便意味着你是下堂弃妇,再无颜面回到娘家。若你出身平常人家,那倒还罢了;但你偏偏出身荥阳郑氏,族里哪里还容得下你。就连和离书,我都不能给你写,何况是休……休书!”他说到后来,情绪仿佛有些失控,字字口不择言。
云瑶望着他,轻声道:“那大王是不愿意给我写休书了?”
“我一字都不会写。”兰陵王揉着手里那团废纸,一字一顿。
云瑶忽然笑出了声。她仰头望着兰陵王,朦胧天光里,如同蒙上了一层莹莹微光。兰陵王不知不觉看得痴了,将手里那封书信揉了又揉,重复道:“我一字都不会写。”
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站在朦胧天光里看着他,眼里有着盈盈笑意,像是一泓宁静的湖水,温柔且安宁。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想要将她抱上马,一路驰骋到并州去,将邺城远远地抛在身后。
兰陵王紧紧捏着手里的那团废纸,将它捏成了坚硬的一小团:
“我……”
“大王。”云瑶出声唤他,“那照大王的意思,是不嫌恶我了?”
兰陵王一怔,愕然道:“你为何会有这般想法?我从未……嫌恶过你。”
而且恰恰相反,与她在一起的这三日三夜,是他这一生里,最为安宁闲适的一段日子。
但再是喜欢,再是不舍,他们也终将会分离。
因为他不想也不能带累了一个姑娘。
兰陵王目光有些黯然,理了理云瑶的衣领,低声道:“回去罢。”
云瑶按住他的手,一字字慢慢地说道:“既然大王并非厌恶于我,亦不愿写下休书,放我离去,那为何不愿带我一起去并州?大王是我的夫君,又是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就算那里战火连天、匪寇流窜,难道大王就护不住我么?况且……”她低下头去,轻声道,“我不信那些命理邪说,一个字都不相信。”
——大王是我的夫君。
兰陵王全身一震,被那短短的七个字,直直地击中了心神。
他回想起三日里的那些温柔缱绻,偏院里那些梧桐花的香气,他的新嫁娘在盈盈烛光下,眉眼带笑,一步步地走向他,低声问道:我为何要怕你?你是守护大齐的英雄我为何要怕你?理直气壮,像是天地间唯一的至理一般,在那些沉沉的夜色里,她枕着他的臂弯,安然睡去。
她真的不怕他,一点都不害怕。
兰陵王松开手,那一团小小的废纸掉落在牧草里,咕噜噜地滚远了。
枣红色的骏马在马厩里高声嘶鸣,不耐烦地喷了两下响鼻。外间传来两声兵器交击的脆响,像是小厮打翻了两个箱子。兰陵王低下头,望着朦胧天光里微笑的少女,声音低低地回荡在马厩里:
“就算你不信那些凶煞命理之说,但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一天就忽然战死沙场了。你说我是你的夫君,但我又岂能让你,做了未亡人?”
云瑶愣住了,又瞪着他,有些懊恼地问道:“那你到底想不想带我走?”
——我想。
短短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兰陵王定了定神,想要找到些理由来推辞。忽然之间,外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个小厮表情慌乱地冲了进来,连连叩头道:“禀大王,宫里传出消息,说是朝中有人被捕戒严,全城封禁。大王还是快些走罢,再晚就来不及了!”小厮言罢,手忙脚乱地从衣襟里翻了张湿漉漉的纸出来,交到兰陵王手里。
兰陵王略扫了一眼,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
纸上写着,那位大齐太子又胡来了,接连捕了三位朝中大员下狱,虽然只是暂时拘押,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邺城恐怕又要不安宁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又将那张纸揉成一团,丢到火盆里烧了。废纸在火盆里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不多时便冒出了一缕浓重的黑烟。
兰陵王解开束马的缰绳,枣红色的战马高声嘶鸣起来,用鼻尖蹭蹭他的肩膀,状若亲昵。
“在辰时之前出城。”他沉声吩咐道,“此事虽然与我无关,但全城封闭,想要再出去就难了。你们快些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