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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送回萼绿馆了,几位太医都在。听人说,少夫人半个时辰前血行不止,是落胎的迹象,这会子怕是要生了——”
水溶脑中嗡嗡作响,平时的镇定已经早没了,忍不住怒道:“怎么不早点叫人传话?张友士呢?”
“在,和鲍太医、王济仁都在,几个人正看着。”
不待他啰嗦完,水溶便加快了步子,飞似的奔了进去。
萼绿馆外站满了侍婢,见他赶来齐齐跪下,一行人噤若寒蝉,生怕说错了半个字。水溶就要往里迈步时,却被两个年龄大点的挡住去路,劝道:“王爷,进不得,产房里不干净。”
水溶心下焦急万分,隔着垂帘锦障,就听见暖阁里吵成一团。憧憧的人影,穿梭来去,将白玛瑙的流苏帘子拨得泠泠作响。他手心里满是冷汗,此刻也顾不上避讳,向前踹了一脚:“滚开!”
那两婢女吃痛,却不敢让他进去,只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王爷息怒,少夫人福泽仁厚,又有您看护着,定不会有事,请再静等一会儿。”
“静等?到了这个时候,你让我怎么等?”水溶扬声打断她的话,喘息半晌,连声音都变了调。那几个婢女被他用力一挣,差点跌倒在地,可依然不肯撒手,犹自死死拉住他的衣襟。
“王爷,血房不吉利,您又是千金贵体,不能见红啊!”
水溶发了急,摔脱她们的手,踉跄冲到门前,正要伸手推门,只见紫鹃从暖阁里出来,秀发散乱的扑到他跟前。水溶一把拉住她,焦急万分地问道:“她……她怎么样了?”
紫鹃急得眼泪都快涌出来了,用力抹道:“生不下来,太医说是孩子长倒了,脚朝下,再这么拖下去……怕是两个都难保。”
“不可能的,”水溶听了这话,烧得通红的眼睛渐渐凉下来,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吗?”
“都怪我,今儿早上没看住,让她跌了一下,受了惊吓。”说到这里,紫鹃狠狠摇着他的手臂道,“请王爷赶快拿个主意,事不宜迟,姑娘要真是不行了,可怎么得了?”
水溶蹙了眉头,原本修长凛冽的双眉愈加深锁,不等她说完,一步已经踏进门槛,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拂开披到脸上的流苏帘子,迎面横着一障云母湘绿色屏风,无数个交错的人影,投在幽深黯然的翠屏上,那些嗡嗡的细语,来往嘈杂的脚步声,都在瞬间扑面而来。他挑开帘子,进了内室,地上狼藉一片,满目的凌乱。几名产婆见他进来,忙乱中赶紧收拾铜盆、染血的布团。
浓浓的腥味充斥着鼻端,水溶放轻脚步,在床榻边坐下来,柔声道:“颦儿?”
躺在床上的女子,单薄到令人担心的程度,像是一束没有生气的素帛,陷在华衾锦堆里。她的身下,那么多血渗出来,已经濡湿了层层叠叠的褥子。
他觉得喉咙有点堵,有如千万火炭填堵着,太多太多话,汹涌难言。
俯下身去,附在她耳畔,小声道:“别怕,就快好了,有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黛玉痛得满头冷汗,一张消瘦的脸苍白若素,白的有些可怕。为了不让自己叫出来,她几乎将嘴唇咬破,牙齿深深嵌在淤青的唇中,咬出了一排血痕。那种痛,锥心刻骨,痛不可忍,仿佛是死亡濒临,胸中翻腾如沸,好似有一千把刀在腹中绞,搅得前尘往事分崩离析。
她摒住了呼吸,只能发出点微弱的呻吟,额头上淡青色的筋脉都涨了起来,手指揪着身下的被褥,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寸寸揪紧。好像想要把体内的痛楚,刹那间迸发出来。
“王爷……是我的错,让你担心了……”
听见这话,水溶心痛欲裂,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勉强露出个微笑:“不怪你,若不是因为我当初执迷不悟,你也不会受这份罪,你该恨我的。”
他嘴角挂着笑,眼眶滚烫,却强忍着不肯流下来。
到了这个时候都不想哭,没有一丝悔恨,还真是该将这颗心挖出来,看看生的什么心肠。
她微微翕动着嘴唇,两颊泛起殷红,似是润开的胭脂。紧紧抓着他的手,十指交握,直将他修长的指节都捏的发白。
“想不到……生孩子这么麻烦……”
她缓了口气,呼吸始终是急促的,面上带着自嘲的笑意,道:“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喜欢的那个人,不是他。你总是怪我惦记着他,从没有一刻把心放在你身上,其实……你何尝懂过我的心?”
“不说这些了,身子要紧。”水溶打断了她,柔声哄道,“等你养好了病,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黛玉定定瞧着他,一绺湿透了的头发落下来,继续笑道:“可我也不懂你,你的心太深太深了,不知藏着什么事……你是个可怜人,自幼没有可以亲信的人,你谁也不信……惟独对我是例外。”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脸上还带着用力迸出的红晕,只能靠在引枕上,虚弱之极地喘息,“可我不该,利用你的信任,去救宝玉……我真是太不知轻重了……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并没有多喜欢你,不过想出那个法子,骗骗自己……心里明明喜欢的紧,却偏要冷着你。多少次,反反复复折磨你……直到那天,你靠在我怀里,哭得不成样子,我才知道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水溶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喉中似乎哽噎了一下,忍不住笑道:“不要紧,我早说过,不管你是真心也好,还是虚情假意,哪怕是骗着我,我也是高兴的。”
黛玉扬起嘴角,仿佛是想笑,腹中却一阵裂痛,疼得她险些昏厥过去。
身边的鲍太医催道:“王爷,赶紧拿个主意吧,老臣好下针给夫人催产 。”
水溶转头看他:“你的意思是?”
鲍太医抬头看了一眼,却不敢跟他对视,战战兢兢地说:“只能……保一个。”
“这是什么话!”水溶霍然起身,额角的青筋都暴起来,向着众人遥遥一指,颤声怒道,“你!还有你,不是各个都有本事,都有能耐么?怎么连个胎儿都保不住?”
众人匍匐在地,面有难色道:“臣等早就说过,夫人体质虚弱,指望开枝散叶,怕是无望。现如今加上‘扑跌伤胎之症’,脉象陡转急下,不能再拖了。”
“让我试试……”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似是没有半分力气,连吐字都有些含糊。水溶不得不俯在她唇上,才能听得清楚,她说:“我想要这个孩子,求你,让我把他生下来——”
“不行!”水溶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斩断了她的念头,“你还年轻得很,早晚会再有,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求你,让我把他生下来,好不好?”蜷曲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远处十几盏琉璃玉灯灼灼烧着,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灯影之下,看不清脸上的阴霾。迟疑了片刻,他才勉强点头,安慰她道:“放心罢,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我会陪着你们,一起回苏州,去看看太湖,还有寒山寺。”
……到时候,我们这一家人,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都再不分开。
……到时候,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漆黑的眸子深深盯着他,鼻间一酸,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打湿了他的手背。镜中映出黛玉惨淡的笑意,她尽力仰起脸来,只是说不出话。
“王爷,请回避吧,臣等好给夫人下针。”
水溶抖了一下,不得不脱力放开手,背向她转身走去。走到门口,远远又回头望了一眼,张友士上前来催道:“王爷只管安心,臣等尽力而为。”
佛前点着数十盏长明灯,祷声绵长。
龛位上供着尊释迦摩尼像,紫檀作盘,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双膝上,结定印,半合的双目微微垂下,似在盯着众生一切,审视着他。
水溶仰头看着佛像,心里慢慢静下去,双手合十,侧脸在光影中隐现。
“大慈大悲,大圣大愿,南无本尊菩萨摩诃萨,为阎浮提苦众生……以我之心,分汝之哀,以我之身,受汝之劫……”
他张开双唇,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默默吟诵。
巨大的青铜鎏金炉里,焚着沉水,香气寡淡,混着一点灯油的余味。身边云烟缭绕,呛的他微微有些气喘。
不久以前,他也曾跪在佛前,虔诚地上香、稽首,对着对着大千世界,三世三千佛发愿:“我愿折十年阳寿,换你一生平安。”
想不到,业果报应,就来的这样快。
黛玉说的对,他是个可怜人,自幼没有可以亲信的人,只有在这佛堂里,对着菩萨说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些往事不期然都浮到眼前。
为了江山社稷、为了清平盛世,他甘愿做皇帝手下的一颗棋子。
机关算尽,任人摆布,直到如今,成了一枚不折不扣的弃子。
这半生犯下的杀孽,该遭的报应,都该由他一人承担。若是终报于爱人身上,将何其残忍?
如果江河可以倒流,一切可以重来,他愿意洗掉满手鲜血,永戒杀生,从此参经礼佛,终身茹素,为她多行善事,修积福德。只盼她平平安安,一生常伴左右,长相长守。
“愿我从此,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眼见窗外天色越发暗淡,萼绿馆那边忙碌了整整半天,也没有音信。
水溶僵硬的手指拨弄着念珠,额上全是细汗,一颗豆大的汗珠滑过他棱角分明的乌鬓,越发衬得眉如松墨,唇若丹漆。
“大喜啊,王爷大喜!”从堂外奔进来一名侍女,笑的满脸开花,叩头道,“恭喜王爷,太医让奴婢来传话,夫人诞下了一名小世子……”
水溶浑身一震,还有些发懵,隔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她呢?她怎么样了?”
那侍女也半天才反应上来,扑哧一笑,拿手掩着嘴道:“母子平安,夫人只是虚弱了些,太医说好好保养身子,别在月子里落下病根。”
不等她说完,水溶已经快步奔出去。掀开萼绿馆的帐帘,喜气盈盈的道贺声响成一片,众人忙赶上来给他行礼。几名产婆正在给婴儿洗身,慌乱中,用条藕荷色的薄衾被裹好,紫鹃将孩子接过,一边逗弄着一边笑,道:“这下可好了,是个好漂亮的男孩儿。”
水溶接过襁褓,疼惜地看了好一阵儿,那藕荷色的薄被中,探出一张小小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小,软乎乎的脸蛋像是润开的绯霞,虽不满月,就已能看出生得清秀水灵。
黛玉从昏睡中转醒,有人在肩头拍了拍,她才换了口气,虚弱的睁开眼:“孩子还好么?”
“很好,”水溶将襁褓抱给她看,在她耳畔吹着气,安抚道,“睡着了,是个漂亮的儿子,来日必定是个更标致的人物。”
黛玉点头,苍白的面颊上泪痕纵横,眼中闪出欣慰。
水溶伸手揽了她,埋首在她的颈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一片欢笑声中,有人提议道:“不如趁着吉利,给世子爷取个好名儿吧。”
听见那人的话,水溶抚着怀中婴孩玉琢般的小脸,似有些失神,想了一刻,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念远吧。”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肆拾六
坐不过片刻,便听见帘栊轻响,几重烟罗绛幔都被卷起。紧接着衣声窸窣,有人穿过槅门,转过屏风,微光中刻出一前一后,两个模糊的轮廓。
黛玉本靠在枕上,隔着帘子,看见了那两人,挣扎着想要起身。
水溶从袖底伸出一只手,不动声色按住了她。
守在门口的几个婢女,默然往后退了步,罗氏扶着老太妃,款款走到近前,向着水溶深深一福,嫣然笑道:“恭喜王爷,恭喜妹妹,娘才听到消息,就坐不住了,说什么都要过来看看。”
太妃含笑道:“林丫头,你受苦了。”
黛玉才要起身行礼,罗氏忙扶住她:“你现下身子虚弱,躺着就是了,我叫人熬些鸡汤,好好给你补补。”
紫鹃将孩子抱过来给她们看,藕荷色的小被中,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老太妃乍见到这个期盼已久的孙子,又惊又喜,想伸出手去摸一摸软软的脸蛋,又怕自己手重,惊醒了他。
“老天有眼啊,也不知前世修了怎样的福分,得先王这般看顾,终于有继了。”
罗氏立在她身畔,浅笑道:“孩子的名字起了么?”
水溶点头道:“起了,叫念远。”
“念远,”太妃默默想了阵儿,“念以为继,远则通达,是个好名字。”
“可不是呢,这名字真雅……”罗氏叹了声,怀中的婴儿已经醒了,一双眼骨碌碌四处张望着,那张不足盈掌的小脸,也顿时鲜活起来。她望着臂弯里,眼中透出难以捉摸的光,不知为何,已到喉头的话却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