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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弥月的孩子,抱久了愈见沉重,被面上绣着“百字图“的花样儿,石榴缠枝,是极好的寓意,织金被角下缀着长长的黄色丝绦,随着她每一次牵动,都轻轻晃荡起来。
“你不用怕,人是你帮他选的,将来孩子出世,纵不是骨肉至亲,也要唤你一声母妃。”
“林丫头这样病恹恹的,我看也不能好了,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把孩子给你留下……”
耳边响起很久以前的话,仿佛余音犹在,一遍遍盘旋在心头。
倒不如借着这个名义,把孩子给留下……
心中好似被人猛地一扯,她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有平静地低着头。
“娘娘?”畹云见她失神,轻轻在背后推了一下,罗氏转过神来,仍是笑的十分得体:“瞧我,看的喜欢,就什么都忘了。”
黛玉并未看见她的神情,只是靠在枕上,用袖子掩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方才说:“紫鹃,你去换过来吧,别让娘娘累着了。”
罗氏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见她仍是一副不胜之态,懒懒地斜靠着,青瓷般的脸颊,想是因为生育不久,丰润了好些,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却什么都变了。
再看一眼臂间的孩子,心里顿时像被千万条鞭子抽中了,痉挛成一团。
那张小脸向她顽皮地笑着,舒展的眉宇间,已有了水溶秀雅的痕迹。
这是她和他的孩子,永远不属于自己。
纵然她曾用尽全力去爱那个男人,可是和他之间,已经错过了最近的距离。难掩住眼角的惆怅,似乎能感到那压鬓的华胜缬花,都不堪重负,慢慢坠脱了下来。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只是猜不出,哪天才是曲终散场的时候。
“娘娘,换我抱会儿吧,仔细累着。”紫鹃将手伸到她面前,罗氏尴尬一笑,不得不递过去。
那小家伙极能折腾人,哄了半天,才算哄得睡了。太妃放下心来,对身边人说:“咱们走罢,这屋里不宜人多,想必林丫头也叫咱们闹乏了。”
“也好,人多气味杂,怕孩子受不住。”罗氏亦不愿在萼绿馆中多作逗留,起身对黛玉笑道,“妹妹好生养着,这些日子不要走动,嫌闷了,就叫丫鬟知会我一声,姐姐与你解闷儿。”
黛玉听她说的十分客气,倒甚是诚恳。不觉心底一软,挣扎着坐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伤口也在隐隐犯疼。忙抬了手,掩住几声带血气的咳嗽,答道:“多谢娘娘记挂,费心了。等我身上好些了,再去看你们。”
太妃笑道:“你元气未复,就不要想东想西了,我明儿再叫人给你配些养生的丸药,把身子调养好。以后都是养儿养女的人了,再不可任性使气,溶儿要是欺负了你,只管告诉我,为娘替你出气。”
水溶怔了一下,倒也忍不住笑了:“这是哪里话,你们都这样护着她,当心宠坏了她。”
黛玉转开头去,红着脸不再搭话,众人纷纷笑开,罗氏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只好带着笑,自去与别人说话。
带着众女眷出来,太妃起身向上房去,罗氏不便跟着,转过长廊往西走。天色已近窅暗,远处瀑声如雷,沿着青石漫成的小道,走了几步,只见山石崖畔背后,远远立了一个人。
水溶似乎已经站在那里许久,身子背对着她,夕阳晚照中,迤逦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愈发显得挺拔玉立。罗氏走到他背后,低唤了声:“王爷……”
水溶这才听见有人来,回头看她。
“王爷,妾身有话想跟你说。”
见她神色与平素不大相同,水溶并没有直问,而是向畹云道:“你去花房一趟,那几株芍药快开了,夜里搬出去,淋淋雨,长的快点儿。”
畹云知道是有意支开她,于是笑着点点头,转身下去。
水溶看着她走远,才慢慢收回目光,等着罗氏开口。
“妾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今日小世子出生,是极高兴的事,只是既然要入谱,就该给他母亲个正经名分。林妹妹的身世,怕是瞒不了多久,就怕宫里边……”
“你有什么好主意?”
罗氏没想到他会这样直接,迟疑道:“妾身的意思是,把孩子先留在我身边,我虽不是他生母,一时半会儿,还能抵挡阵子。如果是庶出,即便身为北静王世子,将来宗室之间,怕也难处。”
水溶不做声,脸上的表情很淡,看不出任何心思。罗氏见他不说话,只当是答应了,正想再追问,却听水溶道:“锦娴,你很聪明,你聪明的险些害死自己,知不知道?”
罗氏吃了一惊,笑容僵在脸上:“王爷这话怎讲——”
看见她的神情,水溶笑着向前进了一步:“你将黛玉的身份,故意透漏给岳丈大人,说我私藏犯人于府,一直冷落你,以岳丈大人的性子,怎甘忍下这口气?于是趁着这次忠顺王和我内斗,在背后推波助澜,狠狠给了我一刀。你有怨气,只管冲我来,设下这场计谋,到底是想报复谁?”
罗氏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心下害怕,连忙跪下道:“……妾身……妾身冤枉,我便是再不知轻重,也不会联合外人,来谋害王爷。”
水溶落了笑,转头背对她,连声音都忽然冷下来:“你敢说,从来没有将这件事泄出去?我早说过,谁敢露出一点风声,再弄出什么妖蛾子,休怪我翻脸无情。念着你是本王的发妻,心里存了旧情,一忍再忍,才任由你算计,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罗氏双唇颤动,说不出一句话来,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角,哭道:“王爷,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只是一时糊涂,可我绝不会去害你。当日母亲过府来探望,问我为何还怀不上孩子,妾身隐瞒不过,只好告诉她,你已五个月没和我同房过一次……可我怎么知道,会传到我爹那儿去……”她边哭边说,说话间拖住他的手,眼泪又涌出来,“王爷,妾身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王爷!”
水溶回头,看着她挂满泪水的脸,握住她的手,用力一点点掰开:“锦娴,就当我对不起你,我没办法再违心骗你。休书已经写好,就放在案头上,你还这样年轻,早点择个好人嫁了,别误了你的青春。”
“不……”罗氏见他真的动气,慌乱中从背后搂住他,泪如雨下,只是说不出话来,“是不是因为她?你就那么喜欢她?我不跟她争了,我不在乎了,以后只要日日陪着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永远不会再向你要什么……”
“——锦娴,你还不明白么,便是没有她,我也不该答应这门婚事。当日皇上亲自下旨,君命难违,我只好顺从应着,这些年只怕委屈了你,有些话不好当面说明白,你这样聪明一个人,还要我说破么?”
罗氏埋头在他肩上,哭得浑身发抖,大声道:“我不放!让你们两个逍遥快活了,我怎么办?娘怎么办?”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不敢想,也不能想。成亲的那天晚上,明知道他并不愿意,往日那些温存宽待,体贴问候,都不过是虚情假意。她却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心机,就算赢不了他的欢心,也能将这场戏十足十的演下去。
原来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乱扯他衣袖:“你没良心!我嫁给你这些年,你从来不瞧我一眼,我样样都比她做得好,有哪里比她差?可她呢?她辜负了你多少真心,你却将一腔热情都扑在她身上。原本接她进来,我只当你可怜她,没想到……你真的喜欢她,她不配!不配你这样对她!”
水溶冷冷将她的手带开,道:“有些事情,不是常理能说得清,你能那样做,就该知道我们夫妻缘分尽了。皇上已经降旨,将我贬为庶人,以后再不是什么王爷了。母妃那边,我自己去和她说,你愿意走就走,不愿走,好自想想清楚。”
话到这里,水溶没再说什么,转头打她身边走过去。罗氏伏在地上,徒劳地伸着手,像是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个失去了支撑的傀儡,毫无生气地跌在了尘埃里。
“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她哭到最后,又嗬嗬地苦笑起来,边哭边笑,形如疯癫。
☆、肆拾七
作者有话要说: 看看前面,有些章节太啰嗦了,稍微改改。
隔日天明,已经入了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圣旨从宫中传出来,忠顺王专擅媚上,以谋逆罪结案,户部尚书谭荣、廷尉周纶因招权纳贿,肆行贪污,被一同抄家去职,主犯大辟,从犯充军流配,连皇帝最宠信的北静王,也为“忤逆之言,不合之义”遭了贬斥,逐出京去。
这件案子前后牵连上百人,开朝以来,竟从未有过这样的丑事。比当年贾家的案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皇帝顾及天家体面,不想让坊间知晓,只派了身边最得力的人,内廷总管赵堂去传旨。
消息传到北王府,北静太妃哭得几乎绝倒,幸好有身边人架住。王妃等人也是哀哭不绝,连劝都劝不住。
赵堂向来与水溶交好,此时也无从安慰,只照着谕旨念了一遍,末了说:“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王爷,虽然褫了封号,这府里的一切还是原封不动,该有的绝不会少,薪俸也照旧。王爷要是出京,还可以携一些家人同往。”
水溶点点头,说:“有劳公公了,只是母妃大人她年事已高,我走了,实在放心不下。”
赵堂拱手道:“这王爷尽可安心,有陛下照应着,什么都好说。”
“那就好。”水溶听见“照应”两字,不由松了一口气。
“只是……”赵堂看了眼乳嬷怀里抱的婴儿,又摇头道,“这样以来,可苦了世子爷了,小小年纪就经了这样大的变故,将来如何是好。”
水溶动了动嘴唇,心底的歉疚蔓延开来,只道:“我会照料他们母子,不让他们受半点委屈。”
孩子转动着两颗春泪般的眼眸,仿佛是镶在夜空上的星子,那张雪琢似的小脸,是如此可爱。乳嬷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竟也十分乖顺,不哭不闹,睁着一双大眼睛,亮亮地张望着。
赵堂抚摸着孩子,道:“听说尊夫人体质过弱,望千万保重好身体。”
水溶慢慢点头:“内子她……并无大恙,等她出了产月,我们就一起去苏州,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顿下来,好生过活。”
“也好,”赵堂笑着应承,“从此天高皇帝远,闲云野鹤,倒也自在。”
水溶闻言一笑:“承公公吉言了。”
“王爷放心,车马辎费,房契田产,老奴都替您备好了,到了苏州,自有当地的官员接待,有了皇上的手谕,两江总督和吴中知县都不敢怠慢您。”
水溶怔然看着他,片刻道:“是我不识好歹,辜负了陛下的一片心……这份情意,只有来生再报了。”
赵堂摇摇头:“还不明白么?万岁爷说,这份情是他欠你的,你前后助他成了多少大事,如今只是还你一个美满姻缘,这点儿小事,还觉得不足为报呢。”
水溶只好苦笑:“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天下的事,哪配得起这样的天恩。”
“不,王爷曾说‘不是太上,岂能忘情’,就冲着这份情,什么样的天恩都配得起。”
送走赵堂,水溶这厢去上房见母亲,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一停。身边的丫鬟烬香见他脸上不好,白净的面庞倒微有倦色,忙过来扶住他:“王爷,我看要不就算了,奴婢先扶您回房歇着?”
水溶轻轻摇头,道:“我这里没什么,你且去萼绿馆看看,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一个字也别跟她说。”
烬香是他身边的常随丫头,从小跟到大,自然明白他的用意,是不想让黛玉担心。当下也不敢反对,只好点头答应了,扶着他去书房歇息。
清走了所有人,水溶独自在拐角的一处软榻躺下,只觉心神疲乏,昏昏沉沉睡了半日,转刻听见有人来拍门,上房打发的人来说,是老太妃忽然中了急惊风,看那病势,一刻也不敢怠慢。
他立刻披衣起来,一边打发人去请大夫,一边跟小厮急急的往上房去。
烬香这边回到萼绿馆,过了几重院落,到了黛玉所在的西厢房,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天青色的纱屉下,有人影在憧憧晃动。
挑帘进去,满室奶香,与郁郁药味弥漫在一起,如烟氤氲着,温暖非常。
已经过了酉时,入秋天黑的早,紫鹃正持着蜡钎在掌灯,见她进来,轻轻“嘘”了一声。原来孩子刚吃了碗鲢鱼小米粥,渐渐哄得不哭了,躺在摇篮里睡得正香。
黛玉还没吃药,半依半靠在隔间里,一头墨黑般的头发挽成慵妆髻,松松绾着,素净的脸上没有施任何脂粉,灯光之下,白得如雪霰一般。
这些天她已恢复了不少,不像以前总是病容憔悴,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