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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金发老板（01）
七月，酷热就像如来佛的手掌心，任你是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也逃不出他的五指山。
晚餐时分，艾伦将室温又调低一度，然后攀上折叠梯的最顶端，把刚结束的得意之作往最显眼处悬挂，蓦然，身后开门声响，随之传来一句问话：
“请问，这儿的招聘启事仍然有效吗？”
声音琅琅，清脆嘹亮，如同加在快马上的一鞭。
艾伦回头，发现自己的工作室门前，站了位灵秀雅致的女孩子——黑色短袖T恤，白色牛仔短裙，黑色及腰长发，白色平跟凉鞋……她浑身上下，惟一的装饰和彩色是荡在胸前的那只樱桃红MP3，其整套装束，让人恍惚记起《辛德勒的名单》里，那个令人过目难忘的镜头——在完全充斥着黑白两色的画面中，一个身穿红裙子的小姑娘，步履翩然地行走其间，长发轻舞，衣袂飘飘，宛若北国大雪之夜，悄然绽放的一朵梅花，又似千年水洞之中，凭空燃起的一簇火焰：空灵、绚烂却又透着莫名的诡异和神秘。
艾伦只觉心旌一荡，刚想开口回话，女孩却发出一声惊叹：“天哪！乐土工作室的老板竟然是个碧眼儿老外！”
没错儿，给自己工作室起了个地道中国名的艾伦确系正版纯种美国白人。他来上海多年，虽然中国话一直学得支离破碎，但“老外”一词儿他还是晓得的，至于“碧眼儿”，他看过多遍《卧虎藏龙》，从“碧眼狐狸”那个老太婆身上，他早就触类旁通，洞悉了“碧眼”一词的中文发音和书面诠释。
所以他猜，女孩正在为发现他是个洋鬼子而一惊一乍。
“哈罗！这儿的招聘启事仍然有效吗？”女孩见他发呆，忙改说英语。
“有效有效！”艾伦笑答，俯身询问，“怎么，你感兴趣？”
女孩点头，笑意浅浅。
艾伦赶紧从折叠梯上走下来。今天，他上身穿了件白色纯棉T恤，胸前印着黑色中国龙图案；下身配浅灰色亚麻长裤，稍一走动，裤脚便飘飘洒洒，更显他长身玉立，佼佼出众。
他站到女孩面前，刚想自我标榜一番，女孩却突然指向一组雕塑：“你是个雕塑家？”
好一个善于掌控局面的女孩子！
艾伦被她一问，先是发怔，随后回答：“是。”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本事？”
“我毕业于美国明尼苏达大学艺术系。”
“啊！了不起！”她用英文称赞，再用中文惊叹，“看不出，你还科班出身！”
“啊？”艾伦被她的中英文轮番轰炸搞得发懵，如坠巫山云海。
“没什么没什么，”女孩格格而笑，“你别在意。”
艾伦耸耸肩，只觉她调皮有趣。
女孩又将注意力聚焦到他的“旧木新”系列上。该系列是将上海石库门老房子的木格子门窗框重新漆刷，再把原来镶嵌小页玻璃的地方贴上二三十年代旧上海的宣传海报。
“你不但搞雕塑，还作手工艺品？”她兴致盎然，一边欣赏，一边点头。
艾伦见她如此专注，以为渺渺天下，茫茫人海，在转了大半个地球之后，他终于在世界的此端觅到了知音，于是口才突然如滔滔江水，泛滥决堤：
“你不知道，这组系列的灵感由来非常偶然。
“那天傍晚，我无意间穿过一群正在拆迁的上海老建筑。那里杂木横陈，处处断壁残垣，加上暮色铺陈，更添一份荒凉。那种情形，竟将我原本平和的心情也渲染得荒凉起来。
“要知道七年前，我是凭着一股感受‘神秘东方’的激情来到上海的，结果发现的，却是一个日益西化的时尚之都。
“我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木格子门窗，满心疑惑：再过若干年，上海还能找到这种镶着小页玻璃，使用铁制插拴的门窗吗？那让人倾倒的旧上海与老上海的感觉，在新上海还有地方寻觅吗？
“突然间，我感到激情澎湃，想留住一点什么的冲动让我欣喜若狂。我立刻跑向附近的工棚，大叫大嚷地询问正聚在一起吃晚饭的工人：‘那些旧门窗，你们多少钱可以卖给我？’
“工人们先是发愣，等终于搞明白我的意思后，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那些东西你随便拿，不要钱的。’
“就这样，我扛回来一大堆……”
艾伦说得激情四射，满脸畅想。然而猛然间，他发现女孩一脸惊诧，那眼神，无异于在瞅那只“怪物史瑞克”。
他赶紧闭上嘴巴，强行为自己的宏篇大论加上一个结束语：“于是，‘旧木新’系列，就这样诞生了。”
女孩如释重负，缓缓吁口长气。艾伦当然明白，他刚才的那番慷慨陈词，就像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之后，没在对方的脑瓜子里烙下半点印迹。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一章 金发老板（02）
果然，女孩撇撇嘴：“不就是在旧门框和旧窗框上糊几张老挂历吗？这么简单的手艺也叫艺术？要是让我糊，肯定比你糊得好！”
艾伦只觉脑袋一涨。如果眼前站着的是个男人（最好是西方男人，不然会引起种族冲突），他不给对方一直拳外加一勾拳才怪！可现在，对方是个女孩，而且是个中国女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出拳。他知道中国的绅士原则，那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尤其不能对女人动手。所以在中国，他永远不会打女人。但动动口还是可以的，更何况，这口还可以动得很艺术。
于是，他在脸上绽放一个优雅极了的微笑：“你说的没错儿，这活儿让谁干都能干得不错，只可惜，没有人在我之前想到过要去这么做。”
女孩翻翻白眼，随后点点头，这种态度表明，对他的辩驳，她尚能接受，但接受得很勉强：“你的创意的确独一无二，但这些门窗框都是你免费搞来的，至于那些旧海报，我在豫园商城见到过，也就十块二十块的东西。这样一幅‘旧木新’作品，成本不过几十块钱，可看看你的明码标价……”她指指墙上的价码牌，皱皱鼻子，“六千到一万！太狠了吧？”
“艺术无价！”艾伦冷哼一声。
“无价你干吗还要标价出售？”
“我总不能饿着肚子搞艺术吧？我至少要吃饭穿衣吧？我的这个工作室还需要租金、税金、水费、电费吧？我的这些雕塑还需要买原材料吧？……另外，我雇你还得给你发薪水吧？”
“所以……艺术还是有价的，嗯？”
艾伦顿时被噎，不免又恼又气。
把他气了个半死之后，女孩却没事儿一般，顺手从办公桌上的一盒名片里抽出一张，对他扬了扬：“决定来这里工作后，我会给你打电话。”她将名片往裙兜里一揣，把垂在胸前的MP3耳机往耳朵里一塞，然后晃着脑袋，摆着身子，优哉游哉地离开。
艾伦被撇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发呆，愣愣地闷了老半天，才缓过神来：基督啊！这叫什么事儿嘛！她是谁呀！她不请自来，首先噼哩啪啦，集中火力对他本人和他的作品来了番轰炸，然后神气活现，拍拍屁股走人！她不是来应聘的吗？可到底是谁聘谁呀！她叫什么？今年多大？什么学历？都做过哪些工作？……她咄咄逼人，几分钟内将他搞掂，可是他……他却连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还有，听听她的口气，“决定来这里工作后，我会给你打电话”，她凭什么自信，认定在众多应聘者当中，他会选择她？！
想到这里，艾伦恨得直骂“Shit（狗屎）”，冲动之下，立刻就想打电话通知她：“对不起小姐，经过仔细研究，我认为，您不适合在我这里工作……”
然而，他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他连她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第一章 金发老板（03）
结果，就像被鬼魂迷住了心窍，在接下来的三天，艾伦度日如年，等待着自己的雇员候选人之一来决定是否录用他这个老板，而事实上，他本该拥有绝对的主动权。
可说来怪哉，自从那个神秘女孩出现之后，他便再没有兴趣跟别的应征者谈判周旋了。她留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太强、太不同凡响了——她看起来那么年轻，然而在她周围，却隐隐纠结着一份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淡漠，是那种拒绝任何人走近她心灵世界的淡漠，从她的眼神里，你能够轻易捕捉到这一点——那是一对美极了的黑眼睛，但从那里流露出来的目光，却是遥远的、飘忽不定的。这一切让她看起来像极了动漫作品里的人物，而且，跟动漫女孩一样，充满了超现实主义的味道。
是的，就目前而言，她对他来说，是超现实的。
他于是决定，谢绝其他应征者，耐心等待“她的答复”。
终于，在第三天中午，他接到了“录用电话”：“艾伦先生，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在您那儿工作是个很大的挑战……”
听到这话，艾伦心中一凉，第一感觉，是自己没戏了。
然而女孩却接着说：“虽然挑战很大，我还是决定接受挑战。”
Shit！这中国妞竟然在对他玩“欲擒故纵”！但他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忙不迭说：“啊！太好了！太好了！”
绝对言为心声。
“那么，我从周一开始正式上班？”女孩问。
“不行不行！”艾伦急急地解释，“这里是艺术街，周六周日最忙，所以我这儿是周一周二休息。”
“那我周六……也就是明天，去你那儿报到，怎样？”
“好！明天见！”
挂断电话，艾伦猛然意识到，他又忘了问，对方姓甚名谁！真他妈邪门了！
结果，从他那弧线优美的双唇间，又蹦出一连串的“Shit”！
周六上午十点半，神秘女孩再度登场。虽然仍是黑白搭配，但与上回相比，不折不扣，来了个“颠倒黑白”——眼前的她，上身一件白色吊带小衫，下身一条纯黑牛仔短裤，脚蹬黑白相间的运动跑鞋，长长的黑色直发被高高地束在脑后……今天的行头越发显得她双肩盈润，两腿修长，眼波流转，顾盼神飞，一眼看去，顿时忘俗。
艾伦克制不住满心好奇，嘴巴一张，立刻开始发射连珠炮。
“你叫什么？”
“南忆。”
“多大？”
“二十二。”
“老家？”
“烟台。”
“烟台？”艾伦困惑。
“离青岛很近。知道青岛不？”
通过以往的经历，南忆深知，没几个老外晓得烟台，但没几个老外不晓得青岛，因为他们“很爱青岛啤酒”。所以，她总是用青岛来抛砖引玉，引出烟台。
“知道知道，青岛啤酒！”——果然如此！
“什么学历？”
“本科。”
“专业？”
“历史。”
“历史？”艾伦的眉头因困惑而被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跟南忆每次面试时，见到的那些人事经理的表情如出一辙。几乎所以人都无法理解，历史系的毕业生，除了进博物馆和当历史老师，怎么还有别的选择？
于是他问：“那么，你都做过哪些工作？”
“很复杂。西餐厅服务员、中餐厅领班、英文翻译……”
呵！如此看来，她已经将她的“专业”彻底抛弃了！
“你父母的职业？”
南忆面露不悦：“这与你是否录用我有关系吗？”
“有关系。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有不可忽视的影响。”
“我父亲是超人，我母亲是奥戴丽&；#8226；赫本。”
噗！艾伦笑得直打跌。他知道打听她的父母会惹她反感，却没料到她会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这真是个奇怪的、有趣的、思维不平常的女孩子！
第一章 金发老板（04）
“你的问题都问完了吗？”南忆问。
“噢噢！问完了问完了！”艾伦依然笑个不停。
“那么，是否轮到我发问了？”
“可以可以，你随便问。”
南忆的目光迅速逡巡一圈：“在这里我将负责什么工作？”
“很简单，一，保持工作室的清洁；二，推销我的作品。”
“也就是说，我不但是你的店员，还是给你打扫卫生的？”
“啊……可以这么说。”
南忆两道眉毛间的距离猝然紧缩。
“作息时间是怎样的？”她皱着鼻子问。
“由于我们从事的行业比较特殊，客户大多在休闲时间过来，所以，咱们每天从上午十一点到晚上七点营业，周三到周日上班，周一周二休息。”
“哦！你一个月给我多少薪水？”
“两千元人民币。”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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