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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青荷记得这东西,那时他刚接到潜伏任务,在北平大戏院登台唱王宝钏,沈培楠喝醉了酒,戏刚散场就大模大样的带人来后台绑他,见面礼就是这块应了他艺名的腰佩。莫青荷那时恨极了他,每每看到这件价值不菲的礼物,满心都是耻辱,因此一直扔在柜子里,分别时也没意识到它的遗失。
小通讯员小心翼翼的问他:“团长,这是啥?挺值钱吧?”
莫青荷盯着玉石上面雕刻的荷叶,他心里生着气,莫名就从这件旧物看出了挑衅的意味,冷笑道:“他是想提醒我,无论混成什么样子,我都是他养过的鸟。”
他紧紧攥着那枚碧玉,感觉触手生凉,然后把拳头往桌上重重一磕,咚的一声响,石头被他握在手心,并没有碎,莫青荷的手却撞的生疼,他猛地站起来,对通讯员道:“别休息了,跟我挑几个枪法好的人,咱们马上走!”
说是马上,等做好了一番准备工作,夕阳已经西斜,山野乌鸦呱呱的叫,天光慢慢暗了。
莫团长当初挑选驻地时很下了一番功夫,这一带地势险峻,凭借着山势遮挡,小日本近在咫尺,却不敢肆意往上冲,因此附近的形势还算安全。
莫青荷仔仔细细的擦了枪,把一柄小巧的勃朗宁藏在衣服里,重新打好绑腿,在军装底下绑了一圈圈子弹,趁着夜色,带着几名战士和小栓子出发了。
夜晚的山林格外寂静,天气还没有到最热的时候,早晚的风凉津津冷飕飕,扑面一阵清凉。俗话说望山跑死马,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莫青荷每天一大早带着参谋爬山,用望远镜观望对面的山坡,只觉得青山绿水视野开阔,吸一口气都是清新通畅,却从没想过这条羊肠小道有那么难走。小路时断时连,先七扭八拐的下山再手脚并用的上山,一会儿绕过一截参天老树,一会儿钻进乱石堆出的山洞,等爬上了葫芦山的半山坡,几个人都满身热汗,累的气喘吁吁。
莫青荷没觉得难受,一是习惯了急行军,二是心里放着件大事,越是快接近目的地,越是气冲牛斗,也不知道是真生他沈培楠宁肯被小日本炮轰也不肯让步合作的气,还是找个由头,逼迫自己不去想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对心里说,现在自己是共方谈判代表,肩负着战斗的成败,对方是进退两难的国军军长,他们是战略盟友,他得冲进去骂醒那头犟驴,除此之外,他俩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莫青荷没想到,他还是高估了自个儿,左思右想准备了一大篇,等真见了沈培楠,一句都没用上。
国军指挥部修在接近山顶的一块山间平地里,即便目前形势严峻,依旧维持了他们讲究体面的做派,征用了山民的三间大土坯房,挂着防蚊虫的绿纱帐,从里面透出暖融融的橙黄灯光。院子里几棵高耸笔直的白杨树,夜里看不清长势如何,只听见树叶在风里飒飒作响,屋门左右各一名荷枪实弹的哨兵站岗,见到莫青荷一行人,身姿笔挺的敬了个军礼,其中一名转身进屋通传去了。
正巧屋里帘子一掀,一名年轻校官走出来,高个头,宽肩长腿细腰,下巴剃得发青,长得很是英武体面,看见外面一溜儿穿灰布军装的八路军,略打了个楞,视线来回游移几趟,停在莫青荷身上,突然讶异的张大了嘴,露出一丝久违的顽皮笑容。
他快步走下台阶,张口就亲亲热热地叫:“小荷叶儿……”
话说到一半,看见他的帽徽,发现不合时宜,用两声咳嗽当掩饰,硬是咽了下去。
他笑起来时右边的唇角比左边高一点,透出一种跟年龄无关的、大男孩式的坏,莫青荷立刻认出了他,正是沈培楠一手带出来的护卫队孙教官,曾带他在天津卫打过一场深夜巷战的孙继成。
“可真是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他说着,让哨兵取下莫青荷腰间的匣子枪,推着他的肩膀往里走,乐道:“都是自己人还打什么报告,走吧,军座等着你呢。”
莫青荷被他连推带搡的带进屋里,只见瓦房收拾的干干净净,最外面的一间被当成了会议室,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形图,圈圈点点做满了标注,房屋正中间摆着一张沉重的红木八仙桌,堆着成卷儿的地图和笔墨书册,围着一圈儿高背靠椅,最里头的椅子上,那名多年未见的故人正面对他坐着。
手边一盏简朴的煤气灯,昏黄的火光烘着他的脸。
莫青荷生了一路气,本想进门就任性的乱吼一通,等真看见了他,只觉得灯光下的画面说不出的眼熟,喉头一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儿来。
沈培楠没怎么变,战场上的男人最不容易老,依旧是刚硬深刻的五官,笔挺的坐姿,皮肤被连年的硝烟和战火熏得更加粗糙,大约是这些年的历练,沈家三少爷那股浑然天成的流氓劲儿少了,他坐在那张巨大的地形图底下,随手翻着一册书,是一位沉稳而气派的将军。领章两颗金色将星,胸前挂着一排排勋章,微微蹙着眉,神情凝重,仿佛根本没听见房门的声响,也没有意识到有客人到来。
莫青荷站在门口,心脏咚咚直跳,他看着眼前穿橄榄绿军装的英俊男人,简直无法相信,他们之间,就这么咫尺的距离,却无声无息的隔了七年的时光。
煤气灯的火舌轻轻一晃,游动的光影舔着人的脸,莫青荷看见他眼角有细小的皱纹。他对自己说,没错,真的七年了,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又激进,会缠着爱人撒娇的小戏子了,沈培楠也不是那个满身匪气,看上谁就敢抢回家的兵痞了。
孙继成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小声道:“荷叶儿,说话。”
莫青荷的眼前蒙了一层水壳,看什么都摇摇晃晃,顿时如梦初醒,站得如同一棵笔直的杨树,敬了个军礼,道:“军座,好久不见,恭喜升迁。”
沈培楠终于抬起了头,仿佛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认真的看了他一眼,很平静的招呼:“莫团长,好久不见。”
说完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坐。”
孙继成知趣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偌大的屋子只剩他们两人,莫青荷看见面前放着一套精美的陶瓷盖碗,揭开一看,顿时愣住了,竟是一碗晶莹剔透的藕粉,洒了细小的桂花,用勺子一搅,甜香扑鼻。他在杭州尝过这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人,顿时生出些许物是人非的伤感。
他鼻子发酸,来时的愤怒登时消了,一颗心化成了水,格外柔软。半晌拈起小勺,往那清甜的藕粉搅了几下,低声道:“你好吗?”
沈培楠把手里的书册往桌面一摔,语气无波无澜,答得很干脆:“不好。”
莫青荷沉浸在感伤中,轻轻啊了一声。
沈培楠瞥了他一眼,往后靠着椅背,大喇喇的翘起二郎腿,从衣兜里掏出烟匣,抽出一支烟卷夹在指间,将烟屁股一下下往桌上轻磕,举手投足都是股占山为王的土匪气,沉声道:“有人打着援军的名号,送来一筐手榴弹要炸我的指挥部,沈某自然好不起来。”
说完把烟斜叼在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深吸一口,喷出一道笔直的淡蓝烟雾,接着将银烟匣子和火柴盒向前一掷,算作给对面的人敬烟,谁料烟匣子的搭扣吃不住力,烟卷零零落落洒了一桌子,有几根索性迸出来,落在莫青荷裤子上。
“莫团长,你说,对于这种年纪轻轻就当特务,现在又蓄意破坏国共合作的搅屎棍,怎么处置比较合适?”他饶有兴趣的坐直身子,两肘撑着红木桌面,手指交叉垫着下颌,一双冷冽的黑眼睛逼视着莫青荷,“绑了定个叛国罪,不为过吧?”
莫青荷的面孔涨得通红,怎么都没想到原来沈培楠是绵里藏针,他也是个不让人的倔强性子,方才的柔情迅速转为愤怒,猛地一拍桌子,突然站起来,“妈的沈培楠,你都快被小鬼子一锅端了,论个屁的陈年旧事!”
沈培楠哈哈大笑,笑到最响亮时戛然而止,也跟着站了起来,两手按着八仙桌,往前弓着身子,提高了声音:“什么叫抗日,淞沪会战,武汉战役,那他妈才叫抗日!这些年你们共|匪拿着党国的军饷,打什么敌后游击战,游击游击,只游不击!”
他顿了顿,冷哼一声:“我知道你们蹲在梭子岭是想干什么,老子这次是倒了血霉,就算跟小日本同归于尽,也用不着你们支援!”
莫青荷瞪着他,根本没想到自己日夜担心着他,沈培楠却是这种态度,只觉得自尊严重受挫,顿时气血翻滚,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子,额头青筋突突直跳,他在心里大骂,妈的,什么沉稳气度,什么多年历练,这就是个土匪,狗改不了吃屎!
他生了气,完全忘记了这是别人的地盘,气势汹汹的就要掳袖子理论,沈培楠脸色一沉,一把攥住他扬起的胳膊,朝外面吼道:“来人!”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房门被咚的撞开,孙继成带了十多名士兵冲进来,莫青荷回头一看,只见自己带来的战士都被绑成了粽子,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苦着脸,想是经历了一场实力悬殊的近身格斗。
孙继成有点不好意思,挤眉弄眼的用口型示意:“好荷叶儿,别生哥哥的气,各为其主,我得听咱们大当家的。”
莫青荷险些背过气去,气呼呼的瞪着沈培楠:“算你有种!”
他这一急,浓密的睫毛飞快的颤抖,一双大眼睛仿佛也汪着水,倒是个部队里少见的俊秀模样,表情生动极了。沈培楠的嘴角往上一挑:“我有没有种,种是什么滋味,莫团长最清楚。”
他另有所指,目光从莫青荷的脖子往下走,略过平坦的胸口,腰间扎得紧紧的武装带,一直游走到裆部,颇为愉悦的停留了片刻。
然后悠闲的吸了口烟,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朝莫青荷一努嘴:“宝贝儿,你知道我一向是最民主最讲道理的,你自己选,要么主动走人,要么我把你们一个个捆瓷实了扔下山,这一仗,沈某怎么打,打不打的赢,都跟八路没关系。”
莫青荷的眼睛要喷出火来,梗着脖子,断断续续道:“好……好……”
却再说不出别的话,一步步退到桌边,朝盖碗儿伸出手,一手托着碗底,一手拈着勺子,大口大口把一碗清甜的藕粉灌下去,将碗往桌面重重一砸,回头道:“我算知道什么叫狗咬吕洞宾,姓沈的,你狠!”
他恶狠狠地剜了孙继成一眼,摆手道:“放了他们,我走!”
孙继成嘿嘿一笑,马上让属下给士兵松了绑,客客气气的把他们送到门口,然后就站在屋檐底下,目送着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最后一道岗哨处,才返回屋子。
沈培楠已经吸完了两根香烟,方才的嚣张荡然无存,负手站在墙壁前,神情凝重的望着地形图,听见孙继成进来,回身做个关门的手势。
“都走了?”
“走了,我让山下的哨兵注意着动静,他们一出葫芦山的地界,立刻过来汇报。”孙继成的表情也相当严肃,低声道:“炮兵连已经就位,弟兄们也都接到通知,各师旅都备齐了所有弹药和粮食,只等今夜背水一战。”
沈培楠点点头:“算准时间,等小莫儿回到营地,咱们就动手。”
“是!”孙继成敬了个军礼,然后又略一迟疑,道:“军座,你想好了?”
沈培楠没有正面回答,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你怕死吗?”
孙继成摇了摇头,煤气灯晦暗的光线照耀下,他那副大男孩式的顽劣全不见了,英挺的面孔浮现出决然的神色,低声却坚定的答道:“这条命是党国给的,也是军座给的,为了党国和军座,不怕死!”
沈培楠赞许的笑了,这笑容只在他暗沉沉的眼眸里持续了片刻,一晃就不见了,又恢复了平时冷峻严厉的样子,他望着门口,轻声道:“你说,他可爱吗?”
孙继成怔了怔,随即明白指的是莫青荷,轻轻叹了一声,道:“哪里像唱戏出身的,分明就是个好兵。愣头愣脑,没心机,可爱。”
沈培楠没说话,视线越过孙继成的肩膀,目光放得很远,露出一丝苍凉的意味,淡淡道:“长大出息了,我就放心了。”
87、
莫青荷在炕上辗转反侧,想起晚上的事就气的胃疼,干脆披着外套,在院子里一圈圈踱步。
正值月初,一弯月亮又白又薄,细的快要看不见,夜风清凉,草虫在碎石堆里一声接一声的叫,山民的草房有些年头了,不大结实,一阵风吹来,千疮百孔的土墙就簌簌的往下掉灰。
这样的天气,敌明我暗,最适合偷袭,莫青荷看看夜幕下的葫芦山,总觉得有个什么事,心里惶惶的不大太平。
小警卫员睡的迷迷糊糊,一边打哈欠一边往外走,给莫青荷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