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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的魅力在于不同的人听过后,可以根据各自的意愿在脑海中想象并勾勒。吴是非单手托腮,眼神失焦地望着一处,意识中却仿佛看见白茫茫一片找不到标的的皑皑雪原,真如站在世界的尽头,不管往哪里走都是迷失,丢了回家的方向。
最终,陷落于这片噬人的洁净!
吴是非不由得深呼吸,意识回到温暖的大帐,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其他人的表情,张萌、韩继言、徐之孺、李墨,每个人都有微妙的差别,都显露出属于各自的人性。
而之所以大晚上这些人全不睡觉巴巴地听袁恕讲故事,皆因吴是非的一次警觉,避免了袁恕被人下毒。
诚然,能在药里动手脚的,首嫌便是医官李墨。
起先听吴是非要求挑人来试药,李墨还微微表现出不满,质疑天师猜忌太过,冤屈了忠臣。吴是非才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非议,她只要眼见为实。
因难自证,李墨遂提出就由自己来试药。
熟料,吴是非不觉他磊落,反而更确信他的药有问题了。高声喊了韩继言和徐之孺进来,直吩咐他们去抓人来试药。
“嗳,要有孕之人!月份越大越好。”
韩继言和徐之孺听完俱是心头一凛,面色阴沉。
“天师怀疑,这药是害未出世的幼君的?”韩继言直言相询。
“不止啊!我觉得这药下去就是一尸两命。不过可能普通孕者喝了也没什么关系,嗯——”吴是非嘟起嘴,显得苦恼,“哎呀,上哪儿找个有内伤又恰好有孕的试药人咧?总不能无故将人打一顿,万一打不好,伤了孩子可就罪过了。”
听她言,张萌只觉毛骨悚然,颤颤巍巍问道:“这究竟是何药?主上若服下将会怎样?”
吴是非还鼓了鼓腮,看起来委屈:“不知道嘛!我就听过受了内伤要敛新血散瘀血,药吃反了,会吐血吐死的。孕者更是忌一些排淤行血的药,容易大出血咧!是不是啊,”她转过头来,向着李墨眨眼笑一下,“李大夫?”
李墨冷着脸,不承认,却也不抗辩。
如此,真相确可不言自明了!
韩继言和徐之孺当下制住了李墨,迫他跪地俯首自白原委,交代幕后主使者。
出乎意料,这位看似毫无武力值的医官倒有把硬骨头,低头便低头,竟是牙关咬得紧,一字不说。两位武将正待行逼供之举,反被吴是非叫停。
“不不不,千万别罚!咱们主上是仁君,不搞刑讯那一套,是吧?”吴是非不忘偏头给袁恕递个鬼脸,转回来朝韩继言他们摆摆手,“来来来,放李大夫回去睡觉!”
韩继言眼瞪起老大。一边张萌比他更急:“如此包藏祸心之人,缘何竟宽纵了?”
吴是非眯着眼冲张萌甜甜地笑,故作神秘。
“天师说得对!”在场众人都没想到袁恕居然也同意吴是非的作法,向韩继言一点头,“送李卿回去吧!”
吴是非拍手附议:“嗳,对对!小韩呐,送送,客客气气地啊!记得要笑着送!”
韩继言还在纳闷儿,却见李墨的脸色可是不太好看。褪去了执拗的对抗,眼中浮现了满满的恨意,整个人杀气弥漫。
吴是非站在矮阶上居高临下,弯腰扶膝看着跪在地上的现行犯,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顽劣孩童:“嘿嘿,愿意说了吗?”
李墨瞪他。
“无论你效忠于谁,说白了,都不过是任人驱使摆布的棋子而已。你的反应已经很好地证明了,你背后的人也并不完全信任你。给你的任务里头应该规定了,今夜你和黛侯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大帐吧?所以放你走,对幕后之人来说只会认定你任务失败了,并且已经将他出卖。看呐!说实话丢你自己的命,不说实话咧,别人收你全家的命。嗳你说,我和你的主子谁比较狠?”
“妖女!”李墨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两字。
“哈哈哈——”吴是非坐在矮阶上笑得手舞足蹈,“妈的,我特么就没见过骂人骂得这么怂的!哎哟,气死我了!哪怕喷我是贱人、□□,你妹的,妖女,你怎么不说我是狐狸精噢?啊哈哈哈哈——”
纵然一贯知道吴是非的性子不拘小节,又蛮又悍,不过挨了骂竟还嫌人骂得不够爽快,也实在是张萌等人生平仅见。他们稀罕死了,纷纷挽一张茫然无助的神情,不知道自己该跟着笑一笑,还是要义愤填膺替她过去抽李墨俩耳刮子。
好在,吴是非并没有笑很久。笑完了,更起身去帐内一角拾了只皮墩子过来,一手揪住李墨的后衣领提溜起来往墩子上一放,豪爽道:“坐着,慢慢说!”
李墨本来也是有些打怵,强顶着一腔怒气跟吴是非对抗。这会儿被人不费吹灰之力抓起又按下,而且是个女人,女巴图,李墨的气势顿时颓了半截儿。
吴是非见他瑟瑟缩缩坐着,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不禁又一个人莫名其妙笑了一场。
直等吴是非收敛了情绪,李墨双拳握了又握,终于说:“北莽探路,殉职一百零三人,我儿李翀亦在其中。”
吴是非瘪瘪嘴,回头看袁恕。他颔首,沉声道:“我知道。”
李墨接着道:“你们活着回来的都说突遭暴风雪被困山坳,伤员众多,永日之下,更难识方位,你们是被派出来求援的。”
“确实!”
“既是求援,为何大队赶到时一个人影都寻不见?”
“因为援军走错了方向。雪原之上无有标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所以我儿就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
“北莽的雪终年不化,他们一定还在那里,只是找到还需时日。”
“那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你们可以出来,为什么会找不到?”
袁恕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六个人,两个瞎子三个瘸子,还有一个患了癔症,要如何与人引路?”
李墨稍稍抬起头,恶狠狠看向袁恕:“瞎了又怎样?疯了又如何?你们活着,都活着!那一百零三人全都埋在北莽了,你们把他们撂在那儿啦!撂在那儿等死!”
“不是一百零三个!”袁恕倏然正色,“四支求援的五人小队,我们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只能背靠背站成十字,各自出发。最后能活下来的,都只能说是运气。你们总问为什么全队不一起走,因为一场暴风雪半数人都发了雪盲症,另有冻伤、病者无算,凑齐我们二十个已是不易,我们还需留下足够的人手照顾伤员。留下是死,出来也可能是死,大家都在赌,没有谁得了便宜。事实最终二十人里,也只剩了六个。”
“而你是那六分之一,你活着!”
“是,我活着!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活着?五人结拜,并非有义气,而是彼此不信,要用一个誓言把命强行串在一起,不许放弃。即便如此,仍旧一路走,一路抛弃兄弟,直到我的眼睛也不好用了,大哥冻伤了腿,怎么办?就是我背着他,他看着路,相依为命往前走。可最终,我也没能做好他的腿。”
袁恕忽掀开毯子曲起右腿,撩起裤管。吴是非第一次看见,总赤着脚在牲口棚里快速跑来跑去的阿猿,她的身手敏捷的阿猿,如今却少了一节脚趾,右小腿部分肌肉被割去,留下一道萎缩的狰狞伤疤。
吴是非愣住了。她开始拼命回忆重逢以来每一次袁恕行走的步伐,他的跑与跳,他跨上马背时的样子。蓦地发现,长袍遮盖下的双腿总是走得缓慢,看似从容。起跳用的是左脚,踩马镫也是左脚,原来他每次着力,重心都放在左边。
“这条险些锯掉的腿,还有一百皮鞭,你都忘了?”吴是非木然地听见袁恕的讲述与分辩,不严厉,可充满了忧伤,“如今这身荣华是那之后大小战功里挣回来的,因为五人结义时发过誓,今后无论谁最后活着,都要替其他人照顾家小。可惜我们都没有家小了,唯有一个瞎了眼的大哥。他用身体护着我不让我失温,直到过路的旅团将我们救起,而他却瞎了,我则成了黛侯。这就是你恨我怀疑我的依据。作为幸存者我拥有的既得利益实在高得可怕。但我若不拼不出人头地,大哥就会被扔到弃老峰上等死。你以为我这身功名所系,就只是我一人吗?”
面对袁恕的诘问,李墨一言不发。他不再用愤怒的目光瞪视谁,只是垂着头,跟吴是非一样,一时悲,一时怔。
吴是非发现自己无法正眼去看袁恕腿上的疤,她会怕,心里头堵得慌。于是去到榻旁,默默替他放下裤管,盖上毯子,不叫任何人再看见。
袁恕看起来真的累极了,用力捏了捏眼角,声音里透着嘶哑:“大哥眼虽盲,但不聋不哑不疯不傻,当年事你尽可以去寻他再证,我已无话可说。”
李墨肩头一晃,忽然古怪地哼笑出声:“就是他告诉我,是你背弃了大家,苟且独活。”
袁恕闻言简直难以置信,双眼无神地张着,浑身发颤。
“你说、什么?”
“我去与他醒酒,听他醉里恨声,连连咒骂你无耻。说你是魔鬼,只会吸着别人的血往上爬,贪图富贵罔顾伦常道义,雪原上的兄弟们死得好冤啊!这些全是他的原话,一字未加。”
袁恕直似傻了,僵硬地坐着,任凭吴是非如何呼唤都不能将他的理智拉回到清醒的状态。
“不可能,不会的!”他失魂落魄地低声呢喃,显得无助,“大哥不会如此无中生有,他明明,他——”
倏地喉间一窒,张口落红,话难尽,狠狠栽倒榻上。
二十一、缘来任重
卫戍的士兵增加了,值岗的界线也向着大帐缩至五步内,来往进出的人虽忙碌却都有条不紊,训练有素的卫士们都已习惯了默默服从。
不远处的女侍帐内也并未受到惊动,仅仅是小枫被悄悄叫了出来,跟着张萌进了大帐。徐之孺出来过两次,一回叫来了周予,另一回是去卫营调拨人员。
太远了,大帐内的一切动静都无法听到。更有甚者,内里的火光似乎也变暗了,使得映射在篷毡上的影子愈加稀薄难辨。
“是嫌太热太亮了么?也就是说——”黑暗中蛰伏的人影心下暗忖,不由得露出一丝窃喜。
不久,帐帘被掀动,医官李墨急匆匆走了出来,张萌送至门口,规规矩矩地躬身见礼。正待折回去,不防备叫追出来的韩继言碰了下肩头。她自跌撞一步,韩继言竟顾不得她,只急忙叫住李墨。二人凑近耳语,分外神秘。随后彼此施礼作别,李墨还独自离开了。
黑影遂悄悄挪动,远远跟随,直至医所外,李墨忽变了路径,往帐后走去。黑影快步追上,暗处听得一声低斥:“站住!”
黑影乖乖原地站下。
“天亮前,我要见到妻女平安!”
黑影未作应允,反问道:“成了?”
“第一剂药已奏效,喷血惊厥,目前暂以金针压制。”
“第二剂药何时下?”
“不能太快,病症有反复才显得顺理成章。先稳三天。”
“何时醒来?”
“醒?哼——”李墨狞笑,“就这样睡到一命归西去!”
黑影似满意了,点点头:“尊夫人此刻已在家中。”见李墨急往家去,微高声还拖延一时,只问,“姓韩的嘱咐你什么?”
“废话!自然是勿要将奸贼病况外泄。靠山要倒了,这帮鸡犬升天的哪个不怕?”
如此,再无瓜葛,各走各路。
另边厢,袁恕的大帐内,意外并未像李墨描述的那样草木皆兵。袁恕更是好端端醒着,只是面色确实堪忧。
适才周予悄悄来报,言说尾巴已经咬上了。袁恕恹恹卧着,无力地嗯了声,还叫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帐内光线昏暗,只剩了他与吴是非。
“幸好,李墨不糊涂!”
紧张了一夜,袁恕被救醒,她跟其他人一样高兴。同时又感到局促,为听到的那些事实,也为思绪烦乱下略略动摇的立场。
在理清楚自己的是非黑白之前,至少这会儿,吴是非不太敢面对袁恕。
袁恕侧了侧身,吐气说话便没有那么吃力:“原本便是受了胁迫,大哥所谓酒后吐真言的时机太过蹊跷,我再叫他去寻大哥对证,正显得我心中坦荡,内中情由他细想一下就豁然了。”
“嗯!”吴是非点点头,又觑一眼袁恕的模样,终究丧气地叹了声,“唉,你这又是受伤又吐血的,我真担心你肚子里这一个能不能呆得住!更怕弄个畸形或者死胎,你这条命也得悬。”
袁恕神情很是麻木,话音冷冷清清:“可笑的是,我,还有那些追随我的人,真正倚靠的就是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能保一天便是一天,纵然生下来天残地缺心智不全,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有利用,必然就要付出代价。”
“抱歉!其实昨天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