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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情只到梨花薄-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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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淡薄的水雾,阿梨独自伫立在瀑布边。与其是观赏风景,不如说整个人已经融入风景中。她的头发因为刚洗过,披散着几乎蜿蜒到腰下。她看起来有点无聊,手中的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水面。她哼着曲儿,不经意地笑了一笑。阳光映着她的脸庞,淡化了她往日的锋芒。

    裴元皓想起,去年暮春的某个月夜,阿梨站在假山上,扯着喉咙唱这首“月亮菩萨弯弯上,弯到小姑进后堂。”那时候的她,纯然孩子气的笑容。

    现在的阿梨,真的长大了。

    阿梨正沉浸在往昔甜蜜的回忆中,听到轻踏衰草的步履声,曲声停了。她转过头,看见裴元皓,稍愣了一下。

    裴元皓靠在大树旁,双臂抱怀,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跟她打招呼,“阿梨,身体真的好了?”

    “谢大人,没事了。”阿梨屈膝一礼,很清脆地回答他。

    裴元皓这副姿态让她少了拘谨,她的神情也明朗起来,甚至有了灿烂的微笑。

    

 生命

    裴元皓还以一个微弱的笑,却漾了无可明喻的光华,几乎与阳光同色。阿梨眯起眼,竟有三分失神。

    “大人怎会有闲工夫,到这里来了?”她调侃道,“原来以为王府日夜笙歌,却是出乎的寂寥,你的那些美娟佳人呢?”

    “岁月短暂,欢娱有限,人生得意须尽欢,逢场作戏罢了。”

    裴元皓悠然说着,头上的并蒂红花开得正旺,他抬手摘下一朵,用修长的指尖捻了捻,“全都城的人都以为我是这样的人,就任由着他们说去。那些君臣之交、男女之交,本质就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换。用忠诚换得高爵重禄,用金钱换得一场风花雪月,至少那些人会对我微笑,捧我,侍奉我,精神上得到了满足,我就可以快活地一直过下去。”

    “可你不快活。”阿梨断然道。

    “你……说我不快活?”裴元皓一滞,眯起眼睛。

    阿梨直话直说,丝毫没有宛转的余地,“你身上的毒。我没猜错的话,你刚经历了一次毒发,你的脸色依然很苍白,跟上回一样。”

    “阿梨!”裴元皓低沉地叫了她一声,那副悠然伪装不了,颓废地靠在树旁。

    “大人不要忘了,我不再是去年春天的阿梨。青楼教会我很多,识得客人的颜色是最基本的。”阿梨自嘲地笑了。

    裴元皓狠狠地盯住她,问:“除了这个,你学会怎样侍奉人了是不是?”

    阿梨突然脸红,有了退缩,一时无言以对。裴元皓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连声音也带了柔和,“你过来。”

    他的声音似是召唤,却又难以抗拒。阿梨低着头过去,他伸出手拉住她,将她拉到自己面前。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离徘徊了片刻,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

    栏外是燕子的呢喃声,秋日的风一阵阵地扫过,阳光穿透浓荫,照在一对相依相偎的男女身上。周围安静至极,静到只有裴元皓心脏搏动的声音。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成熟男子的气息,阿梨感到自己倦怠极了,她不想动,只想就这样纯纯地、安静地靠着。

    这时候的她变得温顺而乖巧,好像进了裴元皓的怀抱,身上的刺被拔光了一般。裴元皓感觉到了,抚摸着阿梨的头发,说:“就这样乖乖地做我的女人。”

    “我做不到,大人。”她闭着眼回答他。

    他笑,“还没有人这样拒绝我。是因为那个杨劼吗?”

    “是的,我从小倾心于他。凡是阿梨认定的,不会改变。”

    “不如说你是个冥顽不化的丫头。”他没有生气,平静地和她聊话,“你到底年轻事浅,不知道人生险恶,我希望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会给你足够的幸福。”

    “不,我不喜欢这里。”

    “我给你选好了一个地方,过几天带你过去,你定会喜欢的。我不做勉强的事,你住在那里,出入自由,无人干涉。”

    “你这是放我走吗?”阿梨抬起头,乍惊乍喜地望着他。

    “是的,我收回那日所说的话。你确实是块玉,可我做不了那个匠,我很无奈。”他疲惫地笑了笑。她惊喜的样子莫名地刺痛了他,头无力地枕在树干,他的睫毛轻颤,举手按住了额角。

    “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我只是丫头出身,没才情,没风情,甚至不会取悦于人,还涉足青楼沾满风尘气……”

    阿梨困惑地嚅嗫着。习惯了他的强势,他这副无奈沧桑的样子倒教她无所适从。

    他再度抚摸了她的头发,很郑重地告诉她:“你让我感觉到了——生命。”

    “生命?”阿梨愈发不懂了。

    “你不会理解这种感觉。”裴元皓轻摇头,“我七岁之前,父亲已经辞官在家,专心教我十八般武艺。那时候的皇上还是个王爷,他几乎天天前来劝说父亲复职掌管帅印,自然看到了我。父亲觉察出王爷有弑君篡位的阴谋,却没料到王爷已经在我身上下了手。他无奈披挂上阵,临走的时候无奈地说,儿子优秀也是祸啊。我叫着父亲,他的离去我怎么都抓不住……”

    他湿润了眼眶,噎住了声音无法继续。太多的噩梦在以后的日子里变成伤筋动骨的利器,他已被折磨得体无完肤,却勉力顽强地坚持着。

    这样说出来,也算是一种解脱。即使躯壳还在,生命已离他而去。

    他只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

    “我知道了。”阿梨的心内牵起一丝痛意,她柔柔地说道。

    “所以你后来变得自暴自弃,以为人生苦短,理当及时行乐。你身体已经被**住了,你的生死掌控在别人手里,就算表面忠实于当今皇上,心里一定很恨他对不对?”

    他脸上的肌肉痉挛了一下,但是很快地平复下来。他的声音很沉,沉得像钟鼓,字字敲打着阿梨的神经,“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臣子理该尽忠职守、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太平!我裴元皓生死是皇上所赐,以后在人前人后不要说大逆不道的话!”

    阿梨霎时噤了声。她安静地任凭裴元皓拥着,抬眼时不时偷窥着他。

    眼前的裴元皓紧抿双唇,眼眸如三九寒冰,脸上的杀伐气戾气再次层层压下。

    

 往事

    两天后,裴元皓突然告诉阿梨,他要带她去城南。

    那日的阳光出奇的灿烂,马车飞快,不消多时城南已到。拐过几条偏僻的小巷,前面就是邰府。

    空气里充溢了莫名的紧张,阿梨下意识地抬眼望着飞翘的楼角,心里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下去吧。”裴元皓平静的声音。

    阿梨下得迟缓,感觉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游动,说话带了颤音,“你怎么带我到这个地方……”

    “这地方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进去看看,我能保证,你会喜欢这里。”裴元皓微笑,搀住了阿梨的手。

    府门的封条被拆了,朱漆斑驳的大门正在隆隆打开。一种从未有过的期待和好奇,浸润了阿梨的身心。就这样,在裴元皓的牵引下,阿梨有点恍惚地走向邰家大门。

    若是此时杨劼就在身边,该有多惊喜!

    她哪里知道,僻静的巷口树荫下,伫立着两个高低不一的人影。光线暗淡不足,依然勾勒起杨劼俊秀的轮廓。此时他死死地盯着携手而行的那对男女,难以置信的脸上布满了阴霾。

    站在身边的袁黛儿得意地抿了抿唇,有意刺激他,“怎么样,我没骗你吧?裴元皓早就相中这地方,还没修缮好就带她出来了。看她那副顺从的样子,大概允了裴元皓的金屋藏娇吧?”

    “住嘴!”杨劼发狠地骂了一声,“我不相信阿梨会是这样的人!”

    “那就拭目以待吧。你已经等了三天了,这次亲眼所见还不死心,真是个痴人!”

    “我是白痴!傻瓜!他裴元皓又算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呼风唤雨的?我这就过去质问他,阿梨究竟属于谁?!”

    杨劼语无伦次地说着,目光有点涣散,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冲。身边的袁黛儿心急,一把抓住了他。

    “你别忘了,从青楼开始,阿梨一直是属于裴元皓的。你就是有理也说不清!问题就出在阿梨身上,她分明就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你要是想过去,就一巴掌打醒她,看她认不认你?”袁黛儿继续挑唆着。

    一道寒冷的光芒从杨劼眼中闪过,他愤恨地瞪了瞪前面的人儿,转身就离开。

    “杨劼,等等我!”

    袁黛儿喊了一声,急忙追了过去。

    正要迈进邰府大门的阿梨隐约听到“杨劼”的唤声,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正看见巷口有个锦衣女子闪过,裙角摆动。那女子消失的一刹那,回身朝她诡异地笑了笑。

    那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阿梨正狐疑,身边的裴元皓拍拍她的肩,“进去吧。”她的思绪又转回来,双脚踏进了高高的青石门槛。

    踩在脚下的,是破碎的瓷罐瓦片,沿着野草蔓延的青石板路走,满眼是萧索凄凉的景象。粉漆的花墙倒塌了一角,上面长满了青苔荆棘。中间的老梨树倒顽强屹立着,燕子飞来飞去,偶尔驻足在树下,留下无寻的印迹。更有乌鸦凄厉的啼叫,搅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一切美好,都如梨花般短暂。

    阿梨情不自禁长叹,“这般荒凉……”

    “先让你瞧瞧邰府原先的模样。等你下次来,就不是这般光景了。”裴元皓在身边说。

    阿梨并不回答,她似乎已经陷入了某种回忆。院子深处,刨花声、敲钉声响成一片,空气中传来上等油漆的味道。阿梨站住,抬眼望着楼檐下的三个字,岁月冲刷了漆金的痕迹,可在她的眼里清晰可辨,“紫锦楼……”

    “是的,这样的楼在宣平年间算是不错的了,可到现在,比它更精致的比比皆是。”裴元皓淡然回答。

    “听说这里曾经是前朝宣平的宠将邰宸的家。”

    裴元皓微微挑眉,“原来你也知道。我以为你深居简出,对这里并不熟悉。”

    “从客人嘴里多少听到些传闻。我对他的夫人感兴趣,听说她吊死在紫锦楼上。”阿梨断然道。

    “那就把这楼拆了。楼上死过人,多少让人忌讳。”裴元皓沉吟。

    “不,我对女人不忌讳,何况是一位贞烈女子。”

    阿梨说着,轻移碎步朝着紫锦楼上走。

    “宣平三载,刀兵旌旗拥,风卷落花万事休。大势已去,破鉴邰郎何在?相见无由。空惆怅,从今断魂梦里,夜夜紫锦楼。”

    默默念着血书里的字,阿梨上了紫锦楼。楼台空寂,周围漫漾陈烟的味道,耳边仿佛能听到白绫的撕裂声。

    阿梨扶着雕栏,放眼远眺绵延无际的都城,一个皎白而又袅娜的形象跃然于眼前。依稀能够想象楼里的女主人,茕茕伫立在楼台上,面向皇宫的方向,执拗而又凄婉地控诉着最后的绝望。那个时候,与她相亲相爱的邰郎不在身边,叛兵手持长矛短刀冲杀进来,当时的情景只有老梨树才看见吧?

    当真是风卷落花万事休,万事休。

    后面是平稳的步履声,她知道是裴元皓。女子的形象依然在眼前飘荡,那么绝艳,仿佛一触摸就要碎了,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就会消逝无踪。

    她知道自己是在替杨劼找寻,对于他,一枝一叶总关情。

    心却痛到极处,她却不能掉泪,甚至要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

    裴元皓道:“看得出你喜欢这里,这很好。过些日子,你就舒舒服服地住进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任何人不会打扰你,包括我在内。”

    阿梨犹豫片刻,才问:“宣平三年的时候,你还小,对吗?”

    “我虽然才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父亲教会了我很多。”

    “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那年他战死在南城门下,是被邰宸手下的箭射死的。”

    “邰宸怎么死的?”

    “南门攻陷时很混乱,他受烟火围困,烧得不成人样。如果不是他手中的御赐宝剑,和那身金盔甲,谁都不敢断定他就是叱咤风云的邰宸。我父亲和他曾同朝为官,虽不相往来,却互为敬重的。”

    “到头来相互为敌,两败俱伤。那个人踩着你父亲的鲜血坐上了王位。”

    阿梨不自禁地回头看向裴元皓。他的眼光端望前方,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仿佛在想一件很遥远的事情。那一刻,阿梨明白了什么。

    就这样在清寒的春天里,邰宸的夫人以一种永不甘心的姿态,离开了襁褓中的孩子,杨劼。而在南城门的一头,裴元皓的父亲血洒城墙,也离开了尚是年少的儿子。

    人生是多么的诡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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