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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令琪琪与我订婚的?她爱我有多少?我只记得我们有一天到小戏院去看电影,我已经约会她一两年了。当中很少有其他的女孩子,直到那一日,因为电影实在是动人,因为我们在戏开场的时候吃了一个非常好的冰琪淋,我忽然紧握她的手说:“琪琪,我们结婚吧。”她美丽的脸怔住了一下,然后微笑了。
第二天我带了支票簿子去买钻戒。市区一间小小的珠宝店内我选了一只小小的钻戒。我对于钻石知道得很多,我最近便是在研究钻石。
买了戒指之后很心平气和的走到她学院门口去等她,她穿着法科学生短短的黑披风放学,我把钻戒拿出来,往她左手上套,她没有拒绝。
我拉住了一个外国人说:“我们订婚了。”
外国人说:“恭喜恭喜。
我们是这样订的婚,没有任何仪式。她一定是爱我的。或者只是各人的表现方式不一样?但是我知道,琪琪决不会随便在戏院大堂跟任何人说:“告诉家豪,我想见他。”要琪琪那样做,除非叫琪琪先自杀。
我很少见过这样子的极端,我的意思是琪琪与朱明这样子的性格。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北极。
我问唐:“你会打电话给她?”
“我想想看。”
“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我说,“非常漂亮。”
唐用手擦擦鼻子,叹口气,他也会叹气。
但只有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他算是最爱朱明的时候。算是。他居然为朱明叹息了。他居然为别人而叹息了。
琪琪问:“谁?”
我说:“朱明。”
琪琪说:“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她似很不修边幅,她如果打扮得整齐点的话……”
我打断琪琪,我说:“有些人非要那样才算是美丽的,她有她的气质,她有她的味道,自然而然会有懂得欣赏她的人,何必随波逐流!”
琪琪看我一眼,笑说:“方少爷家豪今天又闹情绪,能不惹他就不要惹他。”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已经爱朱明很深了。
她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那世界不会比她本身大很多,她的感情汩汩地流出来,流到外界,沾染了她的画,沾染到别人的。但是她必需要找到适合她个人天地的男人,她没有,她找到了唐,她对唐是这么盲目,就像她对一切的事件。她乘搭车子永远过站,至今不敢到地下铁路去,冲咖啡烫了手,天然的卷发被人误会是假的,牛奶至今几分几毛一瓶,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唐与她的画。如果没有唐,也没有她的画,她没有信心,她必需要在唐的身上找到她的信心,但是她找错了对象。
唐还是被缠住了。
他们在过了圣诞没多久便搬到一个小阁楼去住。
我与琪琪去看他们,唐答应我们星期六,但是他不在,朱明倒是招呼我们。小阁楼十分干净,是朱明做的吧?唐是一只猪,以前宿舍脏得不能再脏的时候,他就到女朋友的家里去睡。
在一个角落有她的画,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画。总有一叠吧。都是公园中老人的素描,各式各样的老人,在喂鸽子的,坐在长凳上的,逗孩子的,看上去都那么寂寞。
到了吃饭的时候,唐还没有回来,朱明有点坐立不安。
琪琪帮她自冰箱里取出食物,开始调配。
朱明搓着手,“对不起,我不会煮饭。”
“你们吃什么?”琪琪诧异的问。
“我们出去吃,有时候在家吃面包。”朱明说。
“你学一学。”琪琪说,“不会烧饭的女人是不会被原谅的。”
朱明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的心全部放在唐的身上了。我说:“唐有没有说他要回来吃饭?”
“有,他说傍晚回来。”朱明答。
我看着她这些画,我问:“这些画都有名字吧?”
“不,我每一组画只编号码,这应该是第三十八组。”
“将来预备画什么?”我问,“下一次?”
“我打算画‘星星的碎片’第一次有名字的画。”
“星星的碎片?”我问,“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琪琪说,“你又不是艺术家。”
唐一直没有回来,朱明呆坐在床前,还是那样子的旧毛衣旧裤子,但是她的神情呆滞,她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光彩。她不快乐。
她低着头说:“文生梵高生前说:最愉快的事,将会是在星夜,抬头看,一边抽着烟斗。以前我常常抽烟斗,抬头看星夜。”
我自窗外看出去,只看见满天星斗。唐没有回来,我们草草的吃了饭,琪琪向我打个眼色,要早点走。
临走时朱明说:“梵高其实是个很乐观的人,你知道。实在星夜没有什么好看,我们人活在世上,拣到一点星星的碎片,便乐得什么似的,太天真了。”
琪琪在车上问我,“你明白她说些什么?她说话要兜圈子的,你说奇不奇怪?”
“她不是在兜圈子,她只是在打譬喻。”
“我没听懂。”
“她是在说,人们往往以为他们得到了他们要的东西,其实却错了,就像夜晚看星一样,星星并不见得有那美丽。”我说。
“嘿!”琪琪笑,“给你这妙人一注解,我更弄不懂了。”
我陪着笑。但是我知道朱明不快乐。看见她不快乐真是沮丧的事,因为她快乐起来是那么神采飞扬。唐也真是太不努力了。
琪琪永远是高兴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就是半夜把她推醒,她还是那么欢愉,她像某种屋子的温度表,气温永远维持最舒服的华氏七十八度,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的本性如此。如果我可以像唐那样控制一个女人的喜怒哀乐,我就不会像他那么残忍。谁知道呢?事情不临到本身是不会知道的,或者当我有了这种机会,我会比唐更残忍。
琪琪与我永远是那么忙。
有一日下班,我去超级市场买菜,看到了朱明,她拿着一个篮子,却不是在选食物,她在看一束氢气球。牌子上面写着:“小朋友凡是买冰琪淋两个,送气球一个。”她呆呆的看着那束氢球,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我轻轻的唤:“朱明。”
她转过头来。
……
二
我掏出了角子,买了两盒冰琪淋,递一个给她,“要吃巧克力的便换给你。”
她很高兴的接过了。售货员问:“要什么颜色的气球?”朱明脱口而出:“请给蓝色的,谢谢。”她又接过了气球,向我笑笑,很快把冰琪淋吃光了。
我问:“你快乐吗?”
朱明说:“有时候,像现在,但是快乐而与唐没有关系——那不算真的快乐。”
她那么坦白,她永远是那么坦白,把心事像一本书那样的摊开来,呈现在别人面前,但是有几个人要看呢。我为她牵着气球,一起离开了超级市场。她什么也没买,我把篮中的食物分了一半给她。朱明说:“你是这么温柔的人,家豪。”
“我是吗?我是个绅士吗?”我高兴的问。
“当然你是的。”朱明肯定的说。
我笑了。她像是个孩子。
“最近在做什么?”我问。
“画画。上学。”她说,“画是我的生命。”
“哪一样才是生命?唐抑或是画?”我笑问。
“我不知道。”她答,“画是早已存在于我心中了,但是唐,我对唐,已经尽了我的力。他强逼我煮饭,我不喜欢煮饭,我没有时间,画画不能在一半停下来,如果不必画画,我愿意煮。”
“一个女人还是要做女人的。”我说。
“我们不要谈那个了,我要去一个画展,钟米罗的版画展出,你要去吗?”她问。
“我有功课要做,下次与你去。”我说,“试试与唐和谐点,两个人的生活是要互相迁就。”
“谢谢你,家豪。”她吻了吻我的面颊。
“再见,朱明。”
她招招手,走了。
回到家里,我想也没想到唐与琪琪都在。
唐的面色雪白,他像是在与琪琪讨论什么严重的问题。我与他们打招呼,脱了手套,自己做了茶喝,我无意窃听,但是他们的对白像流水一样的灌进我的耳朵。
琪琪说:“你不该搬进去与她同居。”
“我只是说我有空的时候会去看她,住在宿舍里不方便。”
“但是她坚持你每天都要去?”琪琪问。
“她没有坚持。”
“那么你埋怨什么?”
“琪琪,”唐说,“我自己会跑去见她,因为我不放心她,她不是那种会照顾自己的人,没有人制止她,她会跪在地下哭到天亮,她吓坏我。她渐渐变成了我的负担。我可不要这样的担子,我的功课很忙,放学之后,我希望看到的是张笑脸与一锅热汤——要求并不高吧?甚至不是每天的。”
“你有与她谈过吗?”
“我谈过了。”
“怎么样?”
“我得到了我的笑与热汤。”唐说,“勉强的笑,汤里要是有字母的话,拼出来的是‘血地狱!是你逼我的!’”唐耸耸肩。
“你打算如何?”琪琪问。
“离开。”
“你喜欢她的,是不是?”
“当然我喜欢,我不想再陷下去,我不要再更喜欢她了,爱一个人是这么吃力,我很自私,我不希望有太多的爱情飞来飞去。女人都一样——我的要求并不高,将来娶妻子,只要不是妓女舞女,只要我不讨厌她——你知道我是不讨厌任何女人的。”唐干笑数声。
“你要我做什么?”琪琪说。
“叫她出去。”唐说,“她连上学也不大去了,整天在那阁楼里等我回去,我如果不回去便像犯了罪似的。叫她出去玩玩,到处走走,到公园去,到画展去,像以前一样,我起码要找她三两次才见得到她。甚至到唐人街搓麻将去,不要专门等我为我,我受不了。”
琪琪低下头。
“很多人会说我是个神经病,这么好的福气,”唐说,“但是我不想被缠住,我借家豪的床躺一躺,我好久没睡好了。”他走上了楼。
我在骂:傻瓜!傻瓜!多少人在等这样真挚的感情!蠢汉!我哽咽住了,眼泪流了下来。
琪琪走到厨房来,她说:“看来两个人是势必要分手的了。”
我擦干了眼泪。
琪琪倒一杯牛奶坐在我对面,她看我一眼。
“男人,”她说,“如果女人天天在家等他们,他们吃定了女人。但是女人不在家,他们又怪女人不守妇道。
我不出声。
琪琪很少说男女间的事。
她说:“爱是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有一个念电脑的男孩子,我不爱他,他陪我去爱尔兰海,隔着岸,我们一起看成千成万的海鸥拍翼飞起,浪浩浩荡荡的奔上沙滩,风那么大,我应该缩在他怀里才是。但是我没有,硬着心肠站得笔挺,连手都不给他拉一下。我也可以很残酷的,因为我不爱他。”
琪琪说:“其实唐说了那么多,是替他的良心做辩护。他应该简单的说:‘帮帮忙,我不爱她了,帮忙我扔掉她好不好?’他要说不外是这样。”
我还是不出声。
琪琪说:“以前在香港念中学,有一个小阿飞老是追求我,半夜打电话来约会,我怕他吵醒家人,穿着睡袍下楼去骂他,但是他蹲在楼梯口等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没听过吧?无论怎么样,男朋友我希望是自己挑的好,总有那么一点温柔在牵动着心,无论如何,闹翻了,成了仇,还是好的,因为当初在芸芸众生中,是我先看中他的,他身上有我的印记,那印记除我之外没有人看得见。你明白吗?我也说起迷迷糊糊的话来了——家豪!你为什么哭?”
我拼命的摇头,我握住了她的手。
琪琪说:“你看你那孩子气是益发的重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你为什么要哭?为唐与朱明吗?”
我摇头,我呜咽的说:“为了……我们都长大了,要得到的东西都拿不到,要什么没什么,诸般的不称意,抬抬手便伤害了别人,有时候自己还不知道,大家都是这么的寂寞。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没有多余的日子了,却还忙着互相伤害。将来的日子是蜡,现在的日子是黄金,为什么要拿黄金去换痛苦?”
琪琪强笑道:“瞧我们,都中了朱明的毒,说话一个个都像打灯谜似的,快别哭。一会儿,唐看见了又说你像娘们,又有得好吵了。”
“你认为唐不怕?他是顶顶神经病的一个人,他害怕他会爱上朱明,他不愿意爱上她,因为他害怕爱会带来的痛苦,他怕他不如她,爱上她之后他就一文不值了,就因为他不爱她,他才可以控制她,否则唐也是一个最平凡最普通的男人,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一定不少吧,唐要做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