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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不少当年情愿稳坐钓鱼台并官运亨通的同僚开始意识到还是广阔天地才好更有作为。于是乎,倒是这些“刘郎去后栽”的新贵们为京城几家倍感压力的老牌报纸解了围,一批批的钦差大臣、一次次的人事更迭,本就是高阁中产物的副刊难逃潜规则的同化。
想当初吴越争霸,范蠡深知勾践决非可以与之同甘的角色,便在宏图已成之时带上美人去搏击商海、终老江湖,偏偏那个颇有识人之明的文种不停苦劝、决意留下来摘桃子,落得个兔死狗烹的结局。殷鉴虽远,但仍可知兴替。易主编在黑云压城的紧要关头决定效法陶朱公,脱离越国宫廷那已经渐趋僵化的旧体制,彻底重新做人。正好某蒸蒸日上的地产企业伸出橄榄枝,于是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新人旧人各得其所,《风华时报》改朝换代。
既然已经近水楼台,小学升上初中之后,易欣也就没有理由再流连那阴暗的地堡,而是羡煞众人地搬进了京城最早出现的复式之中。或许,这曾经让可以不再满大街乱转的枕流颇感温暖的斗室并没有给倔强的女孩儿留下太多的愉快回忆,自然课拿回家做发芽试验的豌豆因为不见阳光而迟迟不肯“小荷才露尖尖角”以至于让自己破天荒蒙冤的往事可能早已淡忘,但那几年后每逢阴雨仍隐隐作痛的关节却长时间地提醒着当初的艰难岁月。于是乎,绕床弄青梅的革命遗址成了不堪之回首,即便不得不去取什么东西时,易欣也尽量让枕流代劳。久而久之,他反倒成了这里的主人。
或许是苏联体系的余波未平,中国的年轻人在学习条件反射现象时最先接触的都是俄国生物学家巴甫洛夫那狗听见摇铃就流口水的著名实验,以至于后来谈起这个严谨的科学术语时难免产生些许很不严肃的念头,当然,这也是条件反射使然。不错,让人学会改变需要外力,而维持现状靠惯性就足够了。事实上,牛顿在四百年前的伟大发现通过内心的自省也一样可以得出,不见得非得去麻烦苹果。比如今天,枕流并不需要到冬暖夏凉的地下工事里“淘宝”,但在和易欣“约会”之前还是下意识地走向了这个闹市中安静的角落。其实在他寄居到吴教授家之后,两个人已经没有理由把见面的地点仍然留在院部附近,但易欣也并不勉强枕流这唯一的固执,只是无奈地摇头笑笑,就像十几年来无数次发生过的那样。
眼看时间快到,徐枕流掏出钱和钥匙并揣进衣兜,而把拎在手中的书包留在了床上,似乎宁愿用事毕再绕远取一趟的代价换来那缥缈的归属感。他走出小屋,环顾左右,这可能是仍然没有安装铁门的唯一例外。也难怪,在多数人看来,这里面并没有太多值得或者能够被拿出来分享的什么。
已经是九月底的光景,空气中开始传来菊花那有些苦涩的清香,燕赵遗风,皇城根儿到底不难么容易被脂粉气淹没。他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熟悉的白杨,但耳畔显得有些尖利的鸣笛声却打破了这午后的幽静。
“诶,”枕流不大喜欢这种在很多发达国家被严格限制的叫嚣,而且它在我们这样一个仍然初级阶段着的社会中更像是有车一族目空一切的宣言书。他叹口气,往本就不宽的小路边上靠了靠。
但那个声音好像并没有满足于如此战果,而是不厌其烦地高唱着。枕流站住,并下意识地往司机位置上瞥了一眼,尽管隔着今年流行的复古大墨镜,他还是一眼认出那后面易欣的含笑。
女孩儿穿着一身合体的淡黄色职业套装,这在受日本AV启蒙很深的都市八零后看来有着丰富的引申含义。于是,枕流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换了个座姿,并顺便活动一下那牛仔裤里感觉有些紧绷的大腿:“你不冷么?”其实,这个全球变暖的时代中,北纬四十度的孟秋完全还是短裙的舞台。
“切,”拿到驾照并不算久的易欣用踩着高跟鞋的双脚熟练地摆弄着那三个连贴膜都没来得及揭去的踏板,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于枕流为什么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开上的新车:“跟我到高速跑跑,得磨合一下。”她脸上从来也不祭出女孩子们所惯用的那种廉价的假顽皮。
和易欣这样的同伴一起出门是十分“省心”的,她总是在已经安排好一切之后才会“虚心”地征求你的意见,这一点,枕流当然早就视若无睹。好在他确实不是那种决断型的性格,更喜欢随遇而安地去习惯着。比如,男孩儿原本很有些怕辣,但在易姑娘反复的熏陶之下也逐渐变得来之能战,区别只是他从来也没有任何主观上想吃的冲动。“从神经学角度讲,辣其实只是一种痛感,根本就不属于味觉”,枕流常常这样说。
今天这顿水煮鱼之所以要跑到几十公里之外的良乡来吃,当然和那辆枕流说不上名字的新车有关,但从易欣点菜时基本没怎么看菜单的架势来分析,她恐怕并不是头一回光临此处。其实,算起来,两人出门的开销基本都是女孩儿承担,在她供职于现在这家威名赫赫的跨国企业之前就是如此,枕流早就已经在若干次挨瞪之后没有了任何抢着掏钱的欲望。事实上,他到底买过多少单基本都能直接从女孩儿的衣着或者佩戴上直接体现出来,比如她现在身上的这套正装;易姑娘似乎只有在逛商场时才会偶尔默许导购小姐熟练地带着男士去开票,抑或像上次那个手机链一样去加以适当的引导。
有趣的是,这个学金融出身的才女好像并没有把市场效益最大化那一套运用到私生活的实践当中。她更多的业余时间还是在自己家里布置精当的套间内发奋图强,或许也正因为此,易欣根本就没有必要像枕流一样到校园里专职地搭上大好时光。有别于那些习惯盛装到商业街走秀的“红粉军团”,她每次购物时的出击都似乎早有准备、目标明确。不仅如此,和枕流见面的安排好像也都是经过计量经济学模型反复推演过,一向浅尝辄止,决不从早到晚去搞疲劳战术。
可惜,并不是任何人都这样精通距离与美的关系。当年刮共产风、大搞集体食堂的岁月中,有过不少肆意浪费、比赛吃饭之类的闹剧甚至悲剧,但却极少听说谁执着到在自己家都每顿吃十六分饱;这说明,当收入与支出或者权利与义务不匹配时,杠杆的两极往往很难达成稳定的平衡。其实,以上逻辑也完全可以拿来宽慰那些辛苦备课而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人民教师,既然您讲授的东西难以直接转化为经济效益,就别学生们不来捧场。比如宫子叶教授便是个很好的例子,当前意识形态领域的不景气在她执掌的共运史课程中是如此具体而微地体现着,当坐在你眼前的活人连签到簿上满篇俊秀小楷的一个零头都不及时,任何“形势大好”的自欺欺人都会即刻变成皇帝的新装。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看来夫唱妇随的宫老师很是懂得其中的玄机,教政治理论最大的原则就是动什么也别动感情,意气用事的覆辙早就赭衣塞路。但我们这位教授显然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不但教案的内容四平八稳、专治失眠,而且面对日渐稀薄的人丁也不以为意、视若无睹。毕竟,大家敢不来正说明没拿你当外人。每当宫老师从厚厚的五号字打印稿中抬起头来与同学们目光交流时,她总会习惯性地摘掉眼镜,在散光的人看来,眼前的“七十二贤”至少在瞬间翻了一番,尽管,这种增长显然是不可持续的。
在捧场还是翘课这个问题上,徐枕流是语用系那四位中最不实事求是的一个,尽管身边的红颜们都已经散落在天涯,但他仍然执着地准时出现在每次的催眠现场,头一排上那个宽厚的身形和笔记本上飞动的墨迹近乎倔强地维护着这门红色课程那式微的尊严。
其实不仅是他,由于人去楼空而递补到第二排的程毅也同样“不开眼”,小徐终于腾出机会和他难得一晤:“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尽管这个眉目疏朗的小伙子报到时就给他留下了蛮好的直观感受,但在脂粉堆中刚刚理出头绪的枕流还真没来得及和他恨晚相见。
“大哥”,如此称呼显然是拜在首师大和北京孩子们四年的厮混所赐:“你已经问我三遍了。”程毅微笑,抬起头毫无恶意地看着小徐。
“是,”这当然并非枕流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四处套磁的他经常会遇到驴唇没对上马嘴的情况,所以毫不慌乱:“我知道你是什么系的,”显然,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清楚:“我是问你具体搞什么专业。”请注意,这里所谓的“具体”,那学问可就大了,即便人家真的已经告诉过自己,也可以说这次是打算进一步切磋,非但没露马脚,反而更显亲近。剑桥要求研究生的学习领域“一寸宽、一里深(Oneinchwide;onemiledeep。)”,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此外,任何专业的细分都可以向下兼容,一旦知道人家“具体”搞什么,便自然可以逆推出其所属系别,前面的谎也就兵不血刃地圆上了。
“现代汉语词汇学”,湖南小伙子的笑容有些莫测,但依然暂停了同样草上飞的签字笔,把肘部支在桌面上,右手托起半偏的脑袋。
两个男生之间目光相接了一下,但这个过程很是短暂,倒不是枕流被客气地揭穿面纱后不够老练,纯粹是激素使然。正如同性这个语素可以构成的词组只有“同性相斥”和“同性恋”一样,两个老爷们儿超过三秒钟对视的结果除了肌肤相亲就是老拳相向。而且这个定理似乎还可以推而广之,举凡一家或一国之内的矛盾以及敌视在很多时候甚至会使得群体间的竞争被搁置一旁,天知道要不是有为数众多的伪军,日本帝国主义能在东亚共荣几天。
好在这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两个时代青年的身材典型地体现了我国广袤国土上南北地域之差异,不论以那种形式肢体接触起来口径和吨位都不大兼容,也便没有碰撞出什么激情的火花。还是年长一岁的枕流同学先找到了出口:“你们系都有谁啊?”他自以为这个承上启下很是高妙,言外之意是通知程毅他已经“荣幸”地成为现代汉语研究所诸君中最被青眼有加的那个。
这位研究新词发展的后起之秀讲起话来也是惜墨如金,程毅很有些“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般的严谨学风,只是简之又简地念出几组音节。除了在外语课上很有些惊艳过的四川女孩儿习咏嘉之外,对于其他那些名字,枕流都毫无印象;尽管已经不止一次在不同场合自我叫卖过,而且大抵也都身怀某种绝技乃至异能,但都已经被研究生院这波澜不惊的深灰底色晕染得充耳不闻,基本等价于“阿猫”、“阿狗”云云。
徐枕流下意识地点点头,似乎在回味着如马恩列斯的头像般飘过的尊容,他朝讲台那边几乎未带任何不安地望了望,顺理成章地给自己找到暂时脱离话题的借口。
说起来,这个程毅确是研院里大都“出身寒微”的同窗中很有些来路的一位,当然,如今二十多岁年轻人的所谓背景无非是家里长辈的根基而已,比如眼前的岳阳小伙儿就很有“啃老”的资本。据不愿透露姓名的消息灵通人士称,程同学的父亲原为某大型国企的高层管理人员(或者称为干部更加妥当一些),主要负责一些利润丰厚的副业。前两年进行国有资产的核算与重组,为了巩固连续亏损的主业从而保证国有资产对命脉产业的“控制力”,决定对肥得流油的三产“清晰产权”。所谓清晰产权,简单说就是弄明白归谁,如果还像原来那样“全民所有”当然就不够“清晰”,所以还是卖给个人好些。卖给谁呢?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喽。价钱嘛,意思意思就行。于是乎,我们这位“程副书记”就摇身七十二变,坐拥洞庭湖畔某个生意红火的大型度假村,当年先烈们用性命换来的国有资产就这样在个人手中实现了“保值”、“增殖”。
程毅似乎没有从枕流的表情中读出什么异样,相反,却露出些类似赞许的笑容;原来,宫子叶老师正讲到列宁的新经济政策,盛赞革命导师当年把苏维埃政权无力运作的一部分企业和产业交给老外或本国资本家是明智之举,这显然引起了程少爷的强烈共鸣。看来真是什么阶级说什么话,徐枕流甚至开始有些感到当年红色风暴中的“血统论”也不完全是子虚乌有的痴人说梦。
正如从武装割据的广大农村进城赶考的革命干部们往往难逃小布尔乔娅的秋波顾盼一样,枕流倒是不讨厌这位先富起来的公子哥儿。实事求是地说,程毅同学待人和气还很有几分乐善好施,好评远远多于诋毁,不禁让人想起当初丁玲女士那为她带来一生荣辱沉浮的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荣获斯大林文学奖时所得的评语:“这部小说真实地展现了中国大地上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