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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竹央在看到大驾的时候并没有太惊讶。事实上,自打前两日她带着福康公主与皇帝在太液池边偶遇之后,皇帝对她就亲近了许多。
福康公主是皇帝的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在他心中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地位。这些年沈竹央之所以还能时不时见皇帝一面,也全靠这个女儿了。
皇帝入殿之后,沈竹央和公主陪伴在侧,皇帝拉着女儿的手含笑端详了片刻,道:“阿斓今年也有十三岁了吧?”
“回父皇,今年五月儿臣就满十四了。”福康公主脆声道。
“十四了。”皇帝刮刮她的鼻子,“那岂不是很快就要出宫嫁人,离开朕的身边?”
福康公主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个,顿时羞红了一张脸,“父皇你说什么呀?儿臣才不嫁人呢!”
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傻丫头,女儿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朕倒真希望能早点替你觅得如意郎君,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福康公主干脆缩到他怀里,闷闷道:“阿斓不要嫁人。阿斓要永远陪在您和阿母身边,哪里都不去……”
皇帝拍拍女儿的肩膀,轻轻道:“朕也想永远把你留在身边,可惜这世上,没有谁可以永远陪着谁……”
他的语气有些奇怪,福康公主困惑地抬头,“父皇,您……有心事吗?”
皇帝视线扫到一旁沉默不语的沈竹央,眼中有锐光闪过。然而不过一瞬,他已恢复如常,温和道:“没什么。阿斓你只需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父皇都是爱你的。你永远都是父皇的好女儿。”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但福康公主极崇拜父皇,所以听他这么说立刻用力地点点头,“恩,阿斓记住了。”
“好了。朕还有话和你阿母说,你先出去玩吧。”皇帝替女儿理了理鬓发,“南边的林邑国前阵子进献了几串象牙手钏,朕留了一串给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福康公主站起来,朝皇帝和沈竹央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陛下。”沈竹央素手执杯,奉上一盏茶,“臣妾知道最近宫中多是非,陛下如果觉得烦闷,可以多来看看阿斓。这丫头老是念叨着您,前阵子还亲手给您缝了个手套,也不知您收到没?”
皇帝接过茶盏饮了一口,“收到了。阿斓的女红不错,她身边的傅母倒是尽了心了。”
沈竹央盈盈一笑,“陛下喜欢便好。回头臣妾告诉阿斓,她一定很高兴。”
皇帝微笑道:“究竟是阿斓高兴,还是竹央你高兴?”
沈竹央一愣,“陛下?”
皇帝淡淡地看着她,“这些年你拿她当幌子的次数也不少了,还打算继续玩下去?”
沈竹央的笑容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僵硬得如同面具。
“你要怎么折腾朕不是太在意,反正朕也是要来看阿斓的,给你点面子就当哄阿斓高兴了。”皇帝道,“但是,你最近闹得过火了。”
“陛……陛下……”沈竹央结结巴巴道,“臣妾……”
皇帝瘦长的手指慢慢滑过她光洁的肌肤,从额头到脸颊,十分温柔的样子。他还记得很多年前,第一次在新房中看到这张面孔。那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三月的海棠花开遍了枝头,端的是美丽动人。
“朕这些日子一直在查探,想弄清楚这一连串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朕设了一些圈套。竹央你果然没让朕失望。”皇帝慢慢道,“在除夕夜宴上动手脚,设计皇后和崔朔,再嫁祸给贵妃,这些,都是你做的吧?”
沈竹央刚想否认,皇帝便淡淡道:“那个替你办事的尚食局宫人朕已经关起来了,回头便可以让你们见一面。”
沈竹央哑在那里。
“还有最近在宫里散播朕欲改立皇四子为太子的消息,也是你的手笔吧?
“你在宫里兴风作浪,你的父亲沈宁沈侍郎就在朝中安排人手,弹劾淑妃之父。你们父女俩蛇鼠一窝、倒是绝配。
“知道朕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揭穿你吗?因为朕得给你和你父亲更多的机会,去尽情折腾。
“沈宁一直在暗中阻挠新政的事你当朕不知道吗?朕早就想收拾他了,只是苦无机会。如今可好,他自掘坟墓、朕求之不得。
“朱松是北党的人,沈宁也是北党的人,如果被人知道沈宁派人弹劾自己的同党中人,你觉得大家会怎么想?明为北党之人,私底下却与南党勾结,背叛盟友。这样的事情即使朕不怪罪,北党诸人也不会放过。
“那些臣子彼此握着对方的把柄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只要朕肯帮忙推着一把,足够把沈宁落罪下狱。
“竹央,你真是狠狠地推了令尊一把,让他离那黄泉路只差一步了。”
沈竹央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已经凝固。她面如死灰地坐在皇帝面前,浑身上下感觉不出一丝力气,却在不断地发抖。
皇帝冷淡地看着她,手指抚上她的脖子。这条玉颈他曾温柔地亲吻过,如今看着却觉得那般碍眼。
沈竹央的眼睛忽然睁大,只因皇帝毫无征兆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喘不过气来,只得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他这是……要掐死她吗?
皇帝眸中冷漠无比,里面尽是嗜血般的疯狂,看得沈竹央胆寒一片。
这不是她认识的皇帝。在她印象里,那个男人永远是温柔体贴的,即使气急了也从未对自己的女人动过一次手。就算是犯下大错的景馥姝和姜月嫦,临死之前他都不曾碰过她们一个指头。
为什么?
他竟是这般痛恨自己?居然要亲手掐死她……
皇帝维持着掐她的脖子的姿势,不顾她面颊通红、几欲昏厥,一把将她拖到自己面前。
两人的脸颊挨得很近,皇帝的薄唇凑到她耳边,轻轻道:“知道朕最恨你什么吗?
“不是你筹谋储君,也不是你让朕知道了崔朔对云娘的心意。而是,你不该让云娘知道。”
他掐紧她的脖子,低声重复道:“你不该让她知道。”
146
顾云羡在茂山住了四个月。
这期间她一直没有得到外界的任何讯息;温泉宫安静得像一个巨大的冰窖,而她身在其中;感觉永远也过不完这个冬天。
可是明明;外面的春光已经到了。
没事做的时候;顾云羡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庭中的桃色灼灼。如今已是四月,山中的桃花虽还开着,但山下定然已经谢了。她想起椒房殿后的那片桃林;忍不住感叹,原来这一回她还是没能在那里赏花。
白日漫长,她的思绪也跟着蔓延,许多问题再次被她提出来思索。关于她的;关于皇帝的;关于他们两世纠缠的。想到最后,她真心实意地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他们两人就是个错误。
上一世,她近乎疯狂地痴恋着他,最后却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重生之后,她小心翼翼地管好了自己的心,不肯轻易交付出去。
可是这一次,却轮到他对她痴心一片。
他宠爱了她三年,等待了她五年,八年的漫长光阴终于融化了她心上的坚冰,将她打动。然而当她试图向他靠近时,他却不要她了。
他们从来就碰不到对的时候。
想明白了这一切,她只觉得浑身轻松,忍不住庆幸自己这回动心动得没上回动得厉害。那些带着鲜血的往事让她始终记得有所保留,虽然再次对他动心,却也不是无可挽回。
帝王情譬如鸩毒,本就不该靠得太近。她会尽力管住自己,不要再去想他。
只是阿桓的安危仍让她牵肠挂肚。虽然临走前吕川给她做了那样的保证,她却还是无法真的放下心来。
那个孩子从出生起就一直跟在她身边,从来不曾分开这么久。她还记得临走前一天的夜里,她握着他的小手,认真地叮嘱他一个人在宫里要注意些什么。他没精打采地坐在她面前,忽然一把扑进她的怀中,“阿母,你为什么要出去?留在这里不好吗?”
她强笑道:“不是说了吗?阿母身体不太好,要出去住一阵子,等病好了就回来了。”
“那阿桓跟你一起出去好不好?”他眼巴巴地看着她,“以前也是这样啊,我们一起回山上去住着吧。”
她摸摸他的头,用了一种最容易让他接受的理由,“要是我们都走了,你父皇一个人在宫里该多不开心啊?阿桓不是很喜欢父皇吗?你就替阿母留在这里陪着他吧。”
阿桓果然被她的话说得一愣,费劲地思考了半晌,才毅然决然道:“不行,比起父皇我还是更想陪着阿母。而且父皇才不会寂寞,他有那么多人陪着。”小脑袋在顾云羡怀里蹭来蹭去,“阿母就只有我了。”
顾云羡一愣,眼眶立刻有些发热。
后来又说了很多的话,阿桓才勉勉强强答应留在宫里。临走时顾云羡见他低落得都快哭了,遂慷慨表示下次见面时给他做好吃的砂糖团子,这才让他破涕为笑。
这么几个月不见了,也不知他长高了没有。夜里睡觉有没有盖好被子,若是生病了,可会哭着要阿母?
顾云羡越想,就觉得心里越痛,只盼望皇帝快些召她回宫,她要陪在她的孩子身边,再也不离开。
。
皇帝在四月下旬的某个清晨突然派人来茂山接顾云羡。她立在柔仪殿内,看着眼前的宦官,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不为别的,只因来接她的人居然是吕川。
他不在宫里服侍皇帝,跑来茂山做什么?
“皇后娘娘,请速速随臣回宫。”吕川恭敬道,虽然极力掩饰,语气里还是流露出焦灼。
“即刻启程么?”顾云羡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是。”吕川道,“马车已经等在殿外,请娘娘这便登车。”
顾云羡朝外面看去,果然见到了一列仪驾,华丽的宫车在阳光下散发出璀璨的光华。
殿内众人也被这匆忙到不成体统的架势给惊住,全都眼巴巴地看着顾云羡,等着她的反应。
在众人的目光下,顾云羡抿了抿唇,终是道:“好,本宫这便启程。”
。
如果说当初被赶出宫是匆匆忙忙,如今被接回去简直是迫不及待。
顾云羡直到坐上马车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更让她惊讶的是,吕川居然没随在车外,而是跟着进了她的马车,恭顺地跪到了她面前。
“陛下命臣提前告知您几件事。”吕川声音平平道。此刻凑近一看,顾云羡才发觉他神情十分憔悴,眼角竟有了皱纹。可他分明比她大不了多少。
顾云羡觉得,他似乎在几个月里老了十岁。
“大人看着气色很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抑制住心头的不安,她犹犹豫豫地问道。
吕川一愣,继而右拳握紧,片刻后再松开,“微臣如何并不重要,请娘娘先听臣把陛下交代的事情说完。”
他这么说了,顾云羡只得顺着问道:“好。只不知大人要告知本宫何事?”
“五皇子已在半月前被立为太子,祭拜了太庙,并昭告天下。”
顾云羡心头一松。不是因为阿桓当上了储君,而是因为吕川既然这么说,就证明阿桓安好无恙。
忽的想起一事,她试探道:“那,敢问大人,太子太傅择的何人?”
“与原来的计划一样,礼部尚书崔朔崔大人。”
顾云羡心头的大石这回才算真正放心。阿桓一切都好,崔朔也没有事,除夕那晚的意外总算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还有一桩,”吕川补充道,“陛下在一个月前发落了沈惠妃,将其贬为庶人、打入永巷,沈氏之父也因贪污受贿被革职查办。”
顾云羡惊愕地看着吕川,“沈竹央被……贬为庶人了?
“不止沈氏,瑾婕妤也被废黜了,同沈庶人关在一起。”
顾云羡抑制住剧烈的心跳,思索一瞬,明白了缘由,“除夕那晚的事情,是沈竹央伙同薄熹微做的?”
她问得直接,吕川也答得干脆,仿佛他这一趟出来就是为了跟她解释这些,“是。陛下查了大半个月,才算确定无误。沈氏设计皇后、陷害贵妃,陛下动了怒,所以发落了。”顿了顿,“是以谋害朱淑妃娘娘的罪名被惩处的。”
“谋害淑妃?”顾云羡挑眉,“为了什么?”
“自然是夺走淑妃之子、图谋大位。”
顾云羡心下了然。她想起朱镜如,明白这回应该是她帮皇帝演了一场戏。
皇帝不可能说是沈竹央设计揭发了崔朔与她的事情,因为这样无异于将那桩不可告人的秘事泄露出去。既然如此,他就必须找别的理由来治她的罪。筹谋储君她当年便曾做过,如今故技重施,很有说服力。
她忽然觉得索然无味。沈竹央如何、薄熹微如何,甚至皇帝如何其实通通都与她无关。此刻她只想快些回到阿桓身边,好好打量一下他的小脸有没有长变了样儿。
吕川见她神思不在,没有再开口。转头看向窗外,他的眼眸是深深的黑色,里面浸透了忧虑,还有真切的痛苦。
。
仪驾行至煜都城外五十里之地时,外面忽然传来声势浩大的马蹄声,似有大队人马靠近。顾云羡困惑地挑起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