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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沉的音节在幽暗楼道里回荡,像个恶灵。
门里的人仿佛怔住了,迟疑许久,才慢慢打开门锁。
久违的脸孔比当年苍老许多,眼窝深深塌下来,头发里夹杂着花白,与记忆中的差别过大以至于我半天都不敢认。
“听着就像,”男人很努力地露出个微笑,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抽烟抽坏了嗓子,“真是一路啊……”
单手扶住门框,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谢谢你还能认我,姑父。”
谈话至此为止。
年久失修的楼道早没了灯,我和小疯子就像两个黑暗中的不速之客,站在人家温暖客厅的门口,等着主人说,请进。
但是主人没有开口。
淡黄色的灯光从打开的防盗门里倾泻出来,照亮了我和容恺,却照不暖楼道的温度。
“谁啊,怎么开个门还开这么半天……”女人不满的念叨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眯起眼睛,耐心等待那个女人出现,然后一点点在我的视网膜上清晰。
我有些惊讶,她居然还是当年的样子。
“嗨,”我朝她挥挥手,微笑,“看来你过得挺滋润。”
女人腰间系着围裙,围裙上沾着面粉,我想她刚刚可能在厨房里包饺子或者揉面,但这构不成我放过她的理由。尤其是在她一见是我便露出豪猪般全副武装的姿态之后。
“你怎么出来了?!”
这话问的很奇怪,但我还不至于怒,因为她居然一反常态的没有尖叫,甚至可以说她是相当克制的,可以看出,在努力压抑着情绪,这还真是难得的光景。
“减刑,”我说,“所以提前一年出来了。”
女人的眉头深深皱起,又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嫌恶,可这却反倒让我的心定了。
“说说这房子吧。”我很累,也很困,我不想绕弯子。
“说什么!”女人的音调明显变高,但还不算刺耳。
我觉得这问题挺逗:“是啊,该说什么呢?那我问你答吧。”
“一路……”姑父在一旁颤巍巍开口,看起来像是要缓和这种紧绷气氛,可他却没发现他自己比这气氛还要紧绷。
“你来答也一样,”我特大度地微笑,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等会儿不管听见什么答案,都要克制,千万别溅出一屋血,“我记得你们北面儿那房子小是小点儿,可还能住人吧,怎么,现在租出去搞创收了?”
姑父一脸为难,欲言又止,这样子不光我看不下去,连老娘们儿都看不下去了,于是一把将他拉到旁边,然后抬着下巴看我,像只预备战斗的母鸡:“没租,卖了。”
“哟,挺能啊,”我点点头,啧啧称赞,“那钱呢,准备给我?”
“你想得美!”女人死死瞪着我,像会随时偶扑上来跟我同归于尽,“我哥这几年生病光吃药就吃进去多少钱,你以为我们家没贴补?我哥死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还在苦窑里蹲着呢!出殡的钱买墓地买骨灰盒的钱都是我出的!”
我彻底被激怒了,因为他提到了我爸,我控制不住,于是我向她吼:“你少他妈拿我爸说事儿!他根本没治疗!这是你跟我说的!”
“没治疗?没治疗你以为他能拖那么久!他是没化疗,但药总得吃吧,你以为药便宜?还有你知道现在墓地多少钱一平吗?比房价都贵!有能耐你出啊!你出得起吗!等你拿出来你爸早不知道死几百年了!”
我把拳头握得紧紧,我几乎要忍不住挥出去了,可最终还是没有。因为这个女人戳中了我的死穴,我入狱五年,不管她说的照顾是真是假,可出殡,下葬,所有该儿女做的事情她都帮我做了,我没那个脸出手。
深吸口气,我想让自己的暴躁停下来,一次,再来一次……似乎有点用,因为我能用正常语调说话了:“我现在就想知道,这房子怎么弄。这是我爸留给我的,你们一直这么住着,不是个事儿。钱我以后会还你,你要不相信,我可以给你写个欠条。”
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底线。我再混,再没良心,再不是人,我也不想跟眼前这个人弄成狗咬狗的局面,我再不待见她,再烦她,毕竟这是我姑,毕竟我们都姓冯。但房子我不能不要,因为现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还带着容恺,小孩儿巴巴在监狱门口挨了半个月就为跟着我能有个暖和的地方睡觉,这事儿我让不了。
女人冷笑:“欠条什么还是算了吧,你能不能养活自己都两说呢。既然你把话唠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也明明白白告诉你,这房子我们就住了,我们不会搬。”
我目瞪口呆,真真见识到了什么叫无赖,什么叫不要脸,以前光听电视里说谁家谁家兄弟姊妹为家产分崩离析,我从没想过这种烂俗的情节居然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把房产证拿出来。”从进门就没吱过声的容恺忽然开口,前所未有的冷静。
女人表情微变:“你谁啊,我凭什么给你看!”
容恺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那房产证上应该还是冯一路他爸的名儿吧,没老人同意,你们过不了户,我估计遗嘱什么的也不可能有,所以这事儿都不用打官司,房子铁定是冯一路的。打了也是你们输,完后还得承担律师费诉讼费等等一系列费用,划不来。”
女人彻底变了脸色,指着容恺的鼻子骂:“哪里来的小流氓!我们家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插嘴!你给我滚出去——”
骂我可以,骂我弟不行!我彻底成了点燃的爆竹,一把将小疯子拉到身后,凑近女人眯起眼睛,咬牙切齿:“再骂一句看看,信不信我一把火都给你们烧了?!”
“好啊好啊,”小疯子嗨起来,跃跃欲试就要往前冲,“厨房在哪儿,我去找油和火!”
一直没出声的男人忽然窜过来抱住小疯子,脸上的表情几乎要哭了:“一路,一路,咱凡事好商量,有话好好说啊……”
我也不想这样,可这他妈还有好好说的余地吗?
身旁的女人忽然抖起来,是那种不可抑制地抖,就像个忽然犯了癫痫的病人,等我发现她的异常时,她已经扑通一声摔坐到地上,哭天抢地:“你不是想要房子吗,来啊,有能耐拿菜刀把我砍了,不砍你今天都不是人!我们冯家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恩将仇报的——”
我愣了,站在那儿一阵一阵的恍惚。我想这是我姑吗?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我还要继续吗?有继续的必要吗?我怎么,就很想笑呢。这出真他妈太滑稽了!
“冯一路,”小疯子扯我袖子,有点怕怕地问,“你姑……是不是精神有毛病?”
我茫茫然,不知道该摇头还是点头,就像我不知道她是真疯还是装疯。
卧室忽然传来开门声,我疑惑地看过去,没想过屋里还会有人,因为我姑只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五岁,但是个海员,常年都在海上。
“大晚上的吵什么呀,让人睡个觉都不安宁……”
不是我弟,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像看惊悚片一样,目睹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挺着腰从卧室门内缓缓而出,她的脸有点胖,不知是怀孕补的还是浮肿,穿着孕妇专用的那种睡裙,头发散开着,刚刚到肩,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刚醒。
“有客人?”孕妇看见我了,歪头,问了这么一句。但是下一秒她就被瘫坐在地的那位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妈,你坐地上干嘛呢?这究竟是怎么了?”
妈?我怎么不记得老娘们儿还生过一个女儿?
不,肯定不是,他们家就一个男孩儿,这事儿绝不会有偏差。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是他们家的儿媳妇。
“一路,咱们出去说好不好?算姑父求你。”胳膊被人握住,没多大力,却微微颤抖。
我艰难地咽了下口水,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出去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容恺清亮亮的声音是此刻最自然的,因为他永远在状况外,“你们占了冯一路的房子,论情论理都说不通,就算你们真打算赖着,只要我们起诉,你们也赖不了几天,何必呢。”
……
一室安静。
我看见姑父的表情彻底垮下来,姑姑像个撒了气的气球,唯独孕妇惊讶地捂着嘴,似不可置信,又似极度惶恐。
“妈?他们刚刚说什么呢?你不是说这房子是大军他舅留给他的吗?怎么又变成冯一路的了?冯一路是谁?”
连珠炮的问题轰得地上的女人毫无招架,而她也放弃了招架,坐在那里,仿佛一瞬衰老。
第43章
谁是冯一路?这不是一个太好回答的问题。
不过容恺不这么想,只见他眉头一皱,想当然就要说:“冯一路是……”
我猛地捂住他的嘴,几乎是把他拖出了门外。
姑父连忙跟出来,逃命一般,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我只听咣当一声,防盗门被紧紧关上。
楼道一片漆黑,没有灯,没有光,没有鸟鸣虫叫,我知道这里有三个人,可是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分辨不明了。
“冯一路你什么情况?”小疯子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透亮,“干嘛把我拖出来,房子你不要啦?”
要,怎么可能不要,那是房子,不是一块肥皂手表啥的,没也就没了,我他妈下半辈子还指着它过活呢。可我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了,那孕妇一出来我就有点儿晕,仿佛对方随时随地会临盆,我完全搞不懂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状况,但我不想在那个环境里再呆下去——
一个坐在地上的疯婆子。
一个满脸茫然的孕妇。
一个唯唯诺诺的老男人。
两个刚出狱的臭流氓。
“那女的怎么回事儿?”我终于听见自己问,“你们骗他说这房子是我爸给大军的?”
姑父没有说话,我要努力听才能分辩出他低沉压抑的呼吸。
小疯子切了声:“还用问嘛,那女的是他们儿媳妇,肯定是说没房不嫁,然后刚才那疯女人就骗她说你的房子是你爸留给大外甥的,这不就把人骗进门儿了。”
我知道小疯子说的是对的,但我还是想听见当事人亲口对我说。
印象中姑父永远站在姑姑背后,一副随从的样子,说的话从没有算数过,拍的板还没有刷的碗多,明明一天到晚在外辛苦赚钱,可却连像样的烟都抽不起,因为姑姑给的零花钱实在有限。但,姑姑是老娘们儿,弟弟是大军子,而这个人,我却愿意叫他一声“姑父”。或许是小时候每次他跟着姑姑来家里做客,都会偷偷给自己糖,又或者是在老头子打我的时候,说上一句,不能这么管孩子,你听听他怎么想,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妈离开那年,我去问每一个遇见的人,他们都说你妈是跟着野男人跑了,唯独这个人,说我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为了工作,为了赚钱,为了让我生活得更好。
我从来没信过这番话,无论是现在还是当年。
我也从来没忘记这番话,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咱们……下楼去说行吗?”男人终于开口了,带着狼狈,带着恳求,甚至,是一丝丝害怕。
是啊,对于他来说我再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我是一个坐过五年监狱的劳改犯,他应该怕我,他也必须怕我。
“行。”可他对于我来说,还是当年那个心存善意的长辈。
这不是一个晴好的夜晚,月亮被云彩遮住大半,星星见不到几颗,整个天空像一块死气沉沉的幕布。
站在楼下的花坛旁,小疯子还不满地絮絮叨叨:“我就闹不明白干嘛非下楼说,站楼下他就能说出花儿来?还不如就在门口需要的时候还能拉那俩女的出……”
我用力按了下他的肩膀,絮叨不情愿地停止。
姑父瘦小的身体被拉出淡淡的影子,看不清虚实,映在地上,仿佛随时会消失。
深吸口说,我缓缓开口:“说吧,我听着呢。”
男人抬头看我,目光因为害怕而闪烁,但却依然没有移开:“大军是去年结的婚,当时没有婚房,我和你姑姑把老房子卖了二十六万,然后六万块钱办的婚礼,二十万付了一个首付,可那个是期房,要两年后才下来,我和你姑就想反正你还有两年才出来,你家这边房子又空着……”
“所以你们就住进来了?免费替我看房呗。”我冷冷一笑,“那真是辛苦了,你们看得挺好,看得你那儿媳妇都以为这房子你们家的了。”
男人局促起来,明天脖子开始泛红,然后一路蔓延到脸上:“一路,我们真不是存心占你房子,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呢,男人说不下去了。我并不意外,甚至应该说,我很感谢他说不下去,起码,他还是我记忆中那个样子,老实木讷,笨嘴拙舌。
“姑父,”我的称呼让对方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