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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疫的工作刻不容缓,所有的尸体都会在消毒处理后做深埋。程彻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要怎样劝说一个悲伤的母亲也理解?
“可是,那我以后要到哪里去看她呢?”她问,伤心而苦恼,语气完全不强硬,她不是在控诉在抱怨,她只是在问,怎么办?我以后要到哪里去看她。
程彻张口结舌。
他无法告诉她,没有机会了,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天下无双,将会跟陌生人混在一起,被深埋于地下。
程彻在一瞬间脱力,他的机灵才智,他的如簧巧舌,他所有的气力都消失的一干二净,被那道目光穿透的感觉有如子弹。他曾经在演习场上被空包弹击中过心脏,疼痛,沉重而直接。
与现在一般无二的滋味。
他无力想象那是怎样的悲伤,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哭哭闹闹,委委屈屈的长大,麻烦不断。
八岁,已经开始有些懂事了,会甜甜的笑,开始讨好大人,开始有自己的想法。
然而,转眼间,最珍贵的宝贝消失了,甚至不能拥有一个墓穴一个墓碑。
那么,到了来年清明,要到哪里去看她?
在哪里洒下一杯清水,插上一支黄花?
程彻想要逃走,去挥洒汗水,让肉体疲劳,于是心就可以麻木。
好在,她不问了。
她把塑胶袋的拉链拉到底,那条轻软的,印着小熊印花的毯子被垫了进去。她把她沾了泥灰和血渍的头发理顺,小小的发夹别上了细软的发,粉色的漂亮小水钻,在阳光下闪出一个心的形状。
小女孩的脸早已肿胀变形,面目全非,可是在母亲的眼中仍然美丽而珍贵,从她认出她的那一刻起,眼睛里只有她的样子。
程彻的喉头滚了滚:“哦,那个,大姐,我还有事。”
女人茫然的看着他,慢慢醒悟:“去吧,去忙你的,真不好意思。”
程彻落荒而逃,甚至不敢回头再看她一眼。
忙碌,一刻不得停歇,推土机的铁铲刮过破碎的水泥,发出刺耳的尖响,程彻在这一切的噪音和疲惫中昏沉下去。
下午四点,文川城里最炎热的时候,高原无云,阳光无遮无挡的直泄下来,好像坚硬的玻璃那样刺得人生痛。
有人喊了停,于是机械的声音停滞下来,程彻带着工具上前去,周而复始之前的工作,已经记不得是今天的第几个了,慢慢的他也像之前关照小苏时说的那样。
忘记!
忘记那些脸,当他们是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真的会好过一点。
程彻把塑胶袋拉开了等着,眼神飘移在目的物之外,大家都很沉默,天热,干燥,又热又饿的感觉会让大脑迟钝。
于是,完全不经意的,他看到那只小手里握着一张纸,最普通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线纸,只露出一点白色的角,折叠收束到虎口里,被捏得紧紧的。
程彻有点好奇,然而这好奇之心一掠而过。
另一个战士帮忙把袋子拉上的时候噫了一声,扒开小手把纸团拿了出来。
“写什么了?”程彻随口问道。
战士把纸团摊开正反看了看,诧异:“什么也没有。”
“哦!?”程彻也觉得莫名,将一张白纸这么如获至宝的握在手里是什么道理。
那战士随手把纸片塞给他,与人抬着袋子往操场走去。
程彻正正反反又看了几遍,这纸片脏兮兮皱巴巴的,有些地方戳着一个个细小的洞,没来由的,程彻有种奇怪的冲动,他对着太阳调整角度,一点点的移过去,看到了些淡淡的阴影。
他看到了一个字:爸!
第一个字被认出来之后,下面就好办了,程彻把纸片尽可能的抹平,对着阳光一字字的读下去,有些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可是仍然连出了一句话。
“爸爸妈妈对不起,请你们一定要走好。”
22.我们的爱(下)
酷烈的阳光仿佛可以穿透纸片落到程彻的手掌上,于是,那深深浅浅的字迹也一并被镂刻下来,像制图时晒得的蓝版一样。程彻的手指发颤,像是有什么东西,灼热而滚烫的在他手心里跳动,像是活泼泼的心脏。
人们的想像总是可以很快的补足五感的缺漏,在那个瞬间程彻如此清晰的听到一句稚嫩的童音,眼前有一个身影,趴伏在废墟这下,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用指甲一字一字刻下人生的最后一句话。
“哎!”程彻忽然大叫了一声,直冲出去。
前方那两个战士惊讶的停下脚步。
程彻冲动的跑过去拉开拉链,着急决定:“是他,没错吧,是他吗?”
“是,是啊……”小战士莫名其妙,刚刚才走开不到十分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认错人吧。
“好,你们呆在这儿,别走,在这儿等我。”程彻厉声喝止住他们,满校园的去寻找刘卫东。
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在程彻的心头翻滚,他要知道那孩子是谁,要找到他的父母,那一页纸,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问话,怎么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他叫姜栋怀。”刘卫东蹲下身仔细看那张小脸,说得很笃定。
“你确定不会错?”程彻的声音急切而焦虑。
“不会。”刘卫东慢慢站起来,小栋怀的伤全在下半身,一道横梁砸断了他两条腿,死于失血过多,他的脸很完整,虽然这些日子来有些浮肿了,仍然辨得出特征。
“怎么了?”刘卫东问道。
程彻定了定神,把一直牢牢捏在手心的纸页递给他:“这是他写的。”
刘卫东接过纸片的时候愣了一下,对着阳光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慢慢变了脸色。
“我认识他,书念得特别好,一直都特别乖。”刘卫东捂住脸,泣不成声。
“他父母在哪里?”
“他爹妈在外地找工,平常家长会都是他爷爷来开的,可是现在……”刘卫东顿了一下,没把话说下去。
程彻郑重其事的握住他的手:“无论如何,帮我把这个东西交给他的父母亲,他们必须要亲眼看到这个……”
“我会的,一定会!”刘卫东把纸页小心的折叠起来,放进T-恤胸前的口袋。
旁边的那两个战士在听清了那句话的时候就开始在哭,眼泪流了满脸,混着层层的尘灰,划出沟壑。
程彻退开了一步,让他们在自己面前走过。
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操场上,刚刚他经过的时候依稀的看到那位母亲还在,守在她的小女儿的身边,喃喃低语。
她在说什么?
是否也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死去。
对不起,我没能活下去。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
对不起,请你们一定要走好。
我们的爱!
天很晴,太阳依旧很毒,高原的天空蓝得纯粹透明,不染半分血色。
天地自然是无情的,于是它们没有悲伤。
程彻觉得眼球生涩,干得好像每一次眨眼都会刮到生疼,钟雨田看他愣在路边不动,陪着看了一会儿,敲他肩膀:“怎么了?”
“啊,哦,没事。”程彻转身慢慢往回走,走开了几步忽然问道:“你手机能用吗?”
“能啊!对了,你不知道吧,信号昨天就通了,就是不太好,电话老断,发发消息还可以。”
“能借我用一下吗?”程彻问道。
“哎,少校同志,主动占人民群众的便宜啊?”钟雨田笑一下。
程彻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住。
钟雨田苦笑:“得得,不闹你了,你等着我开机。”
为了节省电力,她平常的时候手机都是关着的。
钟雨田的手机牌子冷门,程彻心急,输入法生疏,怎么都打不出想要的字,钟雨田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只能接过来帮他输入。
“要写什么?”钟雨田问道。
程彻的视线下垂,落在地面上,轻声道:“我是程彻,我现在在文川,一切都好,不用担心……还有,哦,我,永远都……都会……”
“爱你?”钟雨田挑眉看他,笑道:“给女朋友?”
程彻愣了愣:“哦对……啊,啊不,不是女朋友,是我妈。”
“哦哦,”钟雨田运指如飞,噼里啪啦的打着字:“那你爹呢?你就给你妈一个人发消息吗?”
“所以,是你们。”程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脸上发红。
“哦,”钟雨田恍然大悟:“明白!”
她把打好的短消息递给程彻看,程彻又核对了一遍手机号码,点了点头。
山里的信号还是很不好,他们等了片刻,叮咚一声响,却是发送不成功的回执,程彻顿时失望。
钟雨田安慰他:“我昨天那条消息发了十遍才成功,你放心,我有空就给你发发,你妈回信了我就告诉你。”
“嗯!”程彻不是纠缠执着的人,而且有些话,其实只要能说出了口,就会觉得舒服很多。
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忙,这一页很快的揭过。
整个清理工作是在傍晚时分结束的,日头偏西落在大山的顶上,染了一层黄茸茸的光。
李明远向指挥中心报告了工作进度,上级只是示意他们原地休整,新的任务并没有派下来。接连劳累了这么多天,按说,也是应该要歇一歇了,可是偏偏没有人坐得住,尸体清理完了,他们又把孩子们的书包都挖了出来,一个个整整齐齐的放着,还有作业本和考卷,王国栋挖出了一个三年级孩子的语文试卷,忍不住一遍一遍的读他写的作文。
那是小学生时代最常见的作文题目,每个人都写过:我的一家。
王国栋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少遍,其实他一次都没看清,泪水模糊了他整个视野,从第一句话开始。
我的一家,有爸爸、妈妈还有弟弟……
……
妈妈说我一定要爱护弟弟,因为我们是一家人,不能这样欺负他,这样她和爸爸也会很爱我。
我们要相亲相爱,这才像是一家子。
嗯,我想妈妈是对的,爸爸妈妈都爱我们,我们也爱他们,这就是我的一家。
王国栋蹲在地上,泪流满面,他听到李明远在叫他,转过身去苦笑:“你信吗?这事儿要是搁以前拿刀割我脖子我都不相信,我想哭,真的,老李,我想哭。”
李明远站在他面前,从上往下看下去,他的副队,铁铮铮的东北汉子,温厚而刚硬,只流血不流汗。
“哭,怕什么!老子陪你一起哭。”李明远按着他脖子,热融融的泪水沾在手背上,烫得火烧火燎,只是他自己却哭不出来,眼眶发热,没有任何液体能缓解。
“东哥,想嫂子了吧?”李明远道:“等这趟任务结束了,我去帮你到头儿那里请假,回去看看,都快两年没休假了。”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