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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不同,她刚走出去两步,就看着一群人冲似地往城南跑去,里头一个敞着短衣的男人指着街边喊:“嘿,嘿!干什么哪!别杵那儿啦!赶紧跑,也不知道从哪打过来,两边又开仗啦!”
脚步声噼里啪啦在耳边响,人群蜂拥地朝各个方向躲。沈黛吃了一惊,心想往回跑已经不成了,得要半个钟头,但往前再走两条胡同,就是戏楼子。她想了想,很快地打定主意,于是提起一点裙裾,和一小拨人转头往前跑。
“轰!砰!砰!”也分不清是炮是炸药,更分不清打哪里来,人群尖叫起来,像竹筒里乱窜的剑鱼一样到处逃奔,瓦砾和小小的石块落下来,飞沙走石一般。
沈黛一路认着方向跑,心里一面想着兰卿和自家胡同,一面想着直系和陆子峥,乱七八糟涌出许多思绪,心焦之下,只管捂着两耳,看着脚底的路很快地走。“砰!砰”连着又是几声,众人只觉得两边的墙壁都在震,脸色俱是一变。“不得了了,就是隔壁街上!就在隔壁!”不知是哪个人在哪里凄厉叫了一声,一群人一窝蜂又跟着动起来,人挨着人,也顾不得踩掉了鞋子,竟不知那人是中了弹了,还是怎么一回事。
沈黛挤在人群当中,只看到前面人的无数的脚,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形势,一边只听到噼噼啪啪的散枪声从哪里传来,又引得一片喊声叫声。她思忖跟着人群反而更走不开,转脸看到旁边一条小胡同,绕过这胡同就到了戏楼子,马上抽身跑出去,一路在小胡同里疾步快走。
“轰!轰!砰!砰砰!砰!”忽然,几声巨响一齐发动起来,声浪像潮海一般一阵一阵地涌,脚下的大地、四周的墙壁也在扑簌簌地抖。沈黛惊得脸色发白,只告诉自己不能停下,把头一低,双手掩着耳,很快地朝胡同口跑起来。像怒雷横扫像江海奔腾一样的火炮巨响淹没了半个北平世界,“呼啦啦”地一声响,她身后的泥土瓦块落叶似的纷纷落到地上。
沈黛掩着耳在响声里努力分辨方向,不时有哭声叫声从手指缝隙传进耳里,听得她很不好受。她抬眼一看,被炸塌半边屋顶的戏楼还好好立在那里,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喜色,便赶紧疾步闪身过去。
外头人声鼎沸,里头却寂静地像一座坟墓。沈黛细细看了眼四周,不像是有人藏着躲着,便叫道:“兰卿,兰卿?白先生,你们在么?”
她叫了两声,听不到回答,一回头忽然看到角落里一团黑色的影子,“扑棱”一声一齐腾起,竟然一群躲灾的乌鸦,从残垣缝隙里扑着飞出去。
戏楼的底层是票友聚会闲谈的茶室,喻兰卿要来,绝不会在这里久留,沈黛想了想就往二楼去,只见一二楼间相通的楼梯被炸断了半边,只露出半个豁口。沈黛拉起裙裾疾步走上去,只见原本雪洞般的几面墙都裂开触目惊心的狰狞断纹,心里一动,只连声道:“兰卿,兰卿?应个声罢,有人吗?”
她从二楼墙上开出的海棠形巧式雕花窗往外看,外头一片乱烟飞滚,噼啪轰隆的响声,分不清是哪边的枪声,是炮,或是炸药,?甚至看不见底下有没有什么人。 “兰卿?白先生?兰卿?”沈黛叫了几声,一面疾步转身往戏伶们更衣上妆的后台走。
“轰!砰!轰轰!”脚下又是地动山摇地一阵,窗户炸得破开,散出的玻璃落了一地。沈黛忙在角落蹲下,巨大的响声震动着耳膜,让人后脑生晕生疼,嗡嗡地不住作响。
等这一阵过去,沈黛才迷迷蒙蒙地起来,往后台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整个后台被炸得塌了大片,不知是先前炸塌的,还是刚才一阵给炸的,兰卿要真是在戏楼里,必要在这里上妆的
她疾步过去到那废墟之前,伏下身道:“兰卿,兰卿!”过了一会儿,瓦砾巨石堆里似乎有一计响声,却没有人答应。沈黛侧耳细细听着,然后屋外喧嚣,毕竟听不真切,不由又慌又急,五脏六腑都像烧沸了的酒气血上涌,心里更像灌了烧刀子一般,复又喊道:“兰卿!白先生!白先生!你们在么?”
她一叠声又喊了一通,伸手探进废墟的缝隙里摸了一摸,只摸到一地灰尘和瓦砾。这一次连一点响动也听不到了。
沈黛蹲着久了,站起来眼前一黑,忙扶着墙想要坐下。就在那时,“砰!磅!”惊雷似的几声,简直就像从耳畔传来一般。沈黛站得不稳,登时头脑“嗡”地响了一声。
什么才是一座死城?从喧嚣到死寂,从输到赢,从人生到人死,往往都是一霎时的事情。
白芙侬睇眼看了一看表,道:“真也奇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两个都没回来?”红袖刚劝了她几句,就看长顺推门一路冲似地跑进来,手撑着膝喘了口气,道:“不好了,真不好了。白姑娘,正阳楼里头现在满是人,都是从城北跑过来的。我听他们说,白姑娘,直皖又开仗了,就是之前那会儿!”
白芙侬脸色大变,手里端着的一笸箩饺子全滚到地上,她也不管不顾,只道:“就在城北,两边又打起来了?就是之前?”
长顺咕噜咕噜仰脖子喝了几口水,抬袖子一抹嘴,道:“那是之前,现在停了。听说是直系被断了粮,围不住,索性狗急了跳墙,打了一阵,现在已经撤出北平,撤到老远老远去了!”
白芙侬摇了摇头,道:“别人都跑过来了,她呢?她怎么不回来?”
红袖忙劝道:“姑娘,姑娘别急。沈姑娘那么伶俐,哪里照顾不好自己?我猜准是现下人多,大家都往城南跑。再等一等罢!”
白芙侬也没什么心思多说话,勉强包了一顿饺子,三人坐在一处吃了午饭。直等到下午四五点钟,还不见沈黛回来,白芙侬道:“再等下去,天也要黑了。别是她伤了腿脚,又叫不到车,我找找她去。”
红袖忙拉了拉她,道:“姑娘可仔细着,现在到处人心惶惶的,万一有个好歹……”
白芙侬也顾不得换衣服,踏了一双鸦青色吉祥如意纹莲花帮子鞋,转身就要跨出去:“仗也赢了,现在到处太平,我怕什么?”
长顺知道红袖不放心,赶紧起身,道:“罢了,白姑娘,我对北平也熟悉,您赶紧歇着,别忙。我去看看,我一个大男人,总比您安全些!”说着拔腿就往外走。
他刚推开门,就看见赵麻子像模像样地穿着一件宝蓝色福寿纹闪缎马褂在胡同里走,腰间别着一根棍儿,身后跟着一票人转。
“赵巡长,赵巡长,开仗怎么样了?”
赵麻子神气活现地走在前面,道:“还用说么,皖系府大胜!得了,别到处瞅,瞅什么?回去,都回去!”他一转身,看见长顺快步往外走,立马追了上去,伸手赶鸡似地赶人:“你干什么?没听到呢吧?咱皖系府的陆二少爷,陆科长,说了!现在谁也不准出去,统统在家里待着!”
长顺气得涨红了脸,道:“你说什么?咱们家少了人,咱们急着出去找,你拦什么?你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么!起开!”
“嘿我说你,你他爷爷的不懂人话是吧?你赵巡长,我,叫你滚回去!听见没有?”赵麻子洋洋得意地扬着他的麻子脸,道:“我换了你,就是死了亲爷爷也乖乖回去待着,这是命令。”
“你咒你亲爷爷,狼心狗肺的畜生,你没有好!”长顺急起来,一推开他大步往外走。
赵麻子黑着脸追上去,抄起别着的棍儿对着脊背就是一闷棍:“他娘的滚回去!”一边打,一边回头呵斥站着看热闹的:“看个屁!统统家待着去!欠赵爷爷收拾对吧?”
红袖见了,赶紧跑出来拉长顺:“得了,得了,咱们不和他闹,先回来,先回来。”
长顺虽然挨了一闷棍,倒不曾流血,也不怎么疼,只是心里一口闷气憋着,半日说不出话来。白芙侬拿甜烧酒来给他喝,一边连说了好几声对不住。
长顺道:“白姑娘,您别!咱们夫妻两个受您好处不是一天两天,怎么着都该。我是气那没心没肝的畜生,你说,皖系府就这么做事么!他也能当巡长?这个无赖,这个地痞流氓!”
红袖去灶间烧了几个小菜,并上两小碟点心,一碗汤端出来,道:“你呀,疼不疼?疼就少说两句,亏姓赵的没砸你的脑袋,否则……”
白芙侬勉强撑了一点笑出来,道:“咱们吃罢,吃完了,再想办法。”
赵麻子并没有在胡同里久留,皖系府的胜利似乎就是他的胜利,萧宝络和蒋丽荣早为他准备了几个好菜,邀他到家里吃去了。
萧宝络特意穿了一声玫瑰红珍珠起花大闪缎长袍,配海蓝色三镶三滚长裙,把她的身材包得像一截一截的德国香肠,极殷勤地翘着手指给赵麻子夹了一块五香熏鱼,道:“赵巡长,您看,现在的情势怎么样?”
赵麻子理所应当地吃了一块熏鱼,一边拿眼朝手撕鸡一瞄,道:“我看,你的高利贷放账这下是畅通无阻了,这仗打过,北平要稳上好一段时间。你按两毛六的利来,比从前高五倍,不碍事!谁要借,就多多地借给他,还不起,哼哼。萧小姐,我现在也算得了身份的人,你放心,我准替你搞定。”
萧宝络顺着他的眼神,连忙把手撕鸡夹了好几块到他的碗里,堆起笑唱戏似地道:“哎,我早说过,赵先生是福运通达的人,迟早走运的,就指着您啦!”
蒋丽荣虽和表姐不够和气,但也犯不着和吃的生气,一面尽量地吃,一面拿袖口一抹嘴角,笑道:“你们都有事做,我也有事做。你们别忘了我,收了不少高粱面、豆面、玉米面,都是黄梅天放着快霉又不霉的,便宜得很。现在卖出去,怕是一毛一斤,也得有人要!”
赵麻子自认是三个人之中最有身份、最有气派的人,不便当面赞扬她的能干和贤惠,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不错,蒋小姐不错。”极顺手地夹了一块酱牛肉,转向萧宝络道:“萧小姐,我出人出力替你搞高利贷的事儿,可不是白白地……”
萧宝络马上听懂他的意思,心里想:等老娘有了钱,找十个二十个喽罗也不是难事,还不废了你?你算个屁!一面笑道:“应该,应该,这点意思,你我都懂的。”
蒋丽荣见赵麻子和表姐多说了几句,似乎要比同自己更亲密,马上撇着小眼睛装出妩媚的模样,道:“赵哥儿,现在你是咱们胡同头一号发达人物,来,我敬你一杯!”
赵麻子受了她的敬酒,“嘿嘿”笑道:“不敢当哟,等我够了钱,住这胡同里再说吧,也不迟!”他举着酒忽然洒出一点,皱着眉道:“他爷爷的,今儿抽白家那个叫长顺的烂货,他娘的,手腕这还疼着呢!”
“巡长的手腕给抽疼了,那还了得?张妈王妈,来呀,送冰手绢来!”萧宝络极关切地倾身,道:“怎么,怎么回事?”
赵麻子捂着手绢,道:“白家里的沈黛不在家,开仗的时候他娘的往外边跑什么?长顺要去找,我说,陆科长的命令,谁也不准出去,你说是不是?他娘的不听我!我怎么办?只有给他一点苦头吃。”
萧宝络一边听着,眼珠子迅速转了两圈,很神秘地笑道:“恭喜恭喜,赵巡长,你可交上好运了,恭喜!”
赵麻子正没好气,皱眉道:“恭喜什么?”
萧宝络请他又吃了一碟花生米,低声道:“我听说,沈黛是出去寻喻兰卿的。喻兰卿你认得么,喻家那个?她爸爸就是直系的人,他上次突然失踪,我看,可疑得很!那个喻兰卿又时常玩票唱戏,和你说的什么复清会的花悦怿混在一处!赵巡长,你想想,这个喻兰卿是必然有些问题的,沈黛和她这么相熟,会没有问题么?”
赵麻子眼睛一亮,道:“你,你是说?”
萧宝络把头凑得更近,道:“她沈黛出去,为什么偏偏挑开仗的时候出去?她又是宝庆王福晋的亲戚,和逊清脱不了干系。我看,那些个‘复清’、‘细作’的名头,咱们一扣一个准!哎,你们皖系府的陆科长不就因为你报告了花悦怿这一件,就给你一个巡长做?你想想,要是这一次,往上头去汇报……”她说着,笑着一拍大腿,道:“啊呀,赵巡长,不不,我看是赵科长,你前程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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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沈黛被响声震得蒙住了,两耳一直嗡嗡地不停,手脚冰凉地微微发着颤,就伏着额在戏楼子里一角坐着。等她头脑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在一个装扮颇华丽的房间坐着,眼前摆了一桌子不错的小菜,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模样有两分像陆子峥,又有八分不像。
“这是在哪里?”
站在陆亦嵘背后一个高瘦的中年男人发了笑,道:“您不该问这是哪儿,您该问问自己,前儿开仗的时候,您去那戏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