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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玫谈了许多上海的时髦电影,沈黛全没看过;沈黛聊了几句《水浒》《三国》,陆玫也几乎不懂,就笑着转而道:“我听方二小姐提过你。你是国学打的底子,又读过好些书,咱们就不行,四书五经一样不懂,西洋文学也看不来。前儿我先生去看新鲜的西洋戏——莎士比亚的,‘我爱你’、‘你像玫瑰一样美丽’,那是西洋人的说辞,咱们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
她说到这里,看着沈黛手里的《水浒》,道:“看你这《水浒》,我就想起来了!总听子峥他们谈起过,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我很想请教请教,这怎么说?”
沈黛道:“我倒觉得这话不很有道理,读什么书,在什么年纪,很有关系么?有人毕生不得志,哪知道厚积薄发,到他六七十岁,那会儿才是刚刚热血雄心、成就霸业的年纪呢,就不能读《三国》么?”
陆玫听她这一番话,心中也很有些服气,道:“我说也是。我看不来那些打打杀杀的,只看几回《红楼》,那《红楼》里可不还有个王熙凤么?她也十□□年纪出场,好不威风!女儿家有这一点心气儿才好。”
沈黛听她说的不是一回事,但理倒很在理,就点头笑起来。
两人又从《红楼》里的衣饰容妆聊起,聊了一会儿,陆玫牵一牵她的襟,拉她到梳妆镜前坐下,笑道:“你的头发养得好,古人说‘重云叠墨、乌云铺背’,就是这样了!不过如今不太时兴双髻了,我替你在发梢上烫一点卷的,保管好看。”
沈黛看她吩咐拿来烫发的发钳、玳瑁鸭嘴长发卡,知道她打定了主意不便推拒,可一想又道:“我这几天就回去了。这会儿烫了,还有烫回来,怪麻烦的。”
陆玫握着发钳的柄,听她这话顿了一顿,失笑道:“回去,回哪儿去?”转念一想,许是子峥没公开地表态,一切还没有定数,就把话一圆,道:“你呀,尽管安心住着,等烧全退了、好透了,再回去不迟。风寒发烧亦不算小病了,时高时低,仔细熬成肺炎。”
这回沈黛没再托辞,听由她手势轻巧地一阵摆弄,把髻发散开梳得顺了,从发梢着向里烫卷,只一点点,撩拨着脖颈。
陆玫烫完了,笑道:“从前方大小姐、二小姐的头发全是我弄的,现在长久不给人烫,手生了。你看看,好不好?”
沈黛散开发髻,看着镜子里乌发长垂,烫也有烫的温柔清秀,也笑道:“大姐说瞎话,哪里手生了?”
正说着,有人走进了扣了扣门,道:“我能进来么?”
陆玫笑道:“你脚也踏进来了,还赶你出去么?”说着回头对沈黛道:“这是咱们六小姐,皎夜。最近升上了燕京大学,不日就要走的,幸亏还能见一见!”
陆皎夜和沈黛相互招呼了,打量她道:“嗯,看你正脸真和看背影一样,都很好看。”
沈黛诧笑:“六小姐见过我?”
陆皎夜就把当日情况对她说了,从头到尾不见她说话或发笑,只拿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含了一点温柔笑意,就道:“沈小姐,我看你和我哥走在一块也有谈有笑,对我怎么倒不太说话?听说发烧的病人怕吵,你要是怕我吵着你,我便出去?”
沈黛不好意思,就笑道:“你不过说了几句话,吵什么?我是新烫的这个头,不太习惯,怕你看着我别扭,我自己也怕别扭,就不说话了。”
陆玫也笑着道:“分明是假托,还说呢!皎夜,正好,来,你来看看,别扭么?”
陆皎夜盯着她看了看,道:“好看的人怎样都好看,烫了一点点不是很好么?清秀俏丽一点,啊,对了,再换一套衣裳配它更好。你们等着!”说着转身就走了,抬脚往自己房里去。过了半响又回来,手里捧了一件品蓝色提花绡半长灯笼袖的斜襟衫,袖口用孔雀蓝、橄榄绿、宝蓝三色夹着细细的金线绣了如意纹,衣服下面又叠着一条藏青色湖丝长褶裙,道:“我去年生日的时候妈叫人做的,我拿来比了一比,几个女同学都说很不合适、不好看,就一直放着。来,给你试试!”
沈黛换了,被她拉到穿衣镜前左右一照,果然非常合适。陆皎夜见她又要换下来,赶紧拦住了,非送她不可。
三人又坐着聊了片刻,直到开了晚饭方罢。
陆玫吃过晚饭,吩咐顾妈抱了‘贝蒂’来,牵着借散步的辰光去溜狗。陆公馆是西洋式的设计,独栋房子前有一方很宽阔的空地,便借势造了人工湖。虫鸣秋凉,月光偏袒似地只落在半边,照得湖水淡青色一片烟茫茫的,波光影曳。
陆玫看见陆子峥跟几个部下说话,就远远地立在一边,没有过去。等到他遣散了人,往回走的时候,才过去道:“三弟。”
陆子峥看着她道:“大姐有话同我讲?”
陆玫弯腰把叭儿狗抱在怀里,两人沿着湖岸徐徐往回走,反复思量,最后拿捏着分寸道:“小黛说了几次要回去,我跟她讲过一回。多讲就无用了……留也留不住。”
陆子峥道:“我已经知道了。明天叫老魏开车送她回去。”
今天的夜来得格外地早,黑蒙蒙地很快笼住大半边天,远处灯火辉煌,那是陆家众人正在忙着开饭。因给陆老爷子庆寿,家里早已请了一个戏班子,隔天就在西厢房排演一次。隐隐约约有软侬扬长的声音传出来,听到“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一句,方知练的是哪一出。
陆玫听见了,便顺势道:“你要只是闹着玩儿,我无话可说。你要真是喜欢,那天我看爸的脸色和意思,也没有怎么反对,你提一提,他大概就准了。外头交际场上也好,别的家里头也好,来回看厌了就这么些人,你我都明白,还能找到几个如意的?”
陆子峥眼神一动,跟着她慢慢地往回走,只管听着咿咿呀呀的唱词。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ww求文评诶嘿嘿
☆、第二十二章
很快地到了仲夏,又很快到了立秋。街头巷尾一声声“天津——萝卜哎”、“泥儿酱嘞——五香——豆瓣酥嘞”的叫卖就像万古不变的时钟,北平的人们听着那样的喊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猛一回头,才发觉整整已过了一季。
秋天有秋天的好处,果铺里开始卖天津腌萝卜、青岛金星儿鸭梨和一个一个用黄蜡纸包着的烟台苹果。孩子们买上一两个,再到沿街花几毛钱要三根糖稀,就能跟着大人上香山去玩儿。
这时候香山往往有最多的游人,争着雇车去看红叶,爬到半山腰,往往看不到红叶,而看到头顶上无数同样爬山的人的臀。哪怕只在山头上站这么一会儿,折一片新鲜的初红的红叶回去,大伙儿也非常乐意。这是北平城里最不成文的规矩。
人和飞禽走兽非常近似的一点在于,它们都很能够被满足。但凡有一点清欢美食、一点美景良辰,就能让人忘却急景流年的灾痛,全心地享受这当下的短暂的平安与丰足。知足常乐,这大概是整个不幸的人间赐给人们最幸运的美德。
就挑了这个季节,九月廿三这一天,蒋丽荣和赵麻子结了婚。赵麻子虽然被小混混打断左腿在先,被陆子峥的部下打断右腿在后,虽然靠伤药治好了断骨而依旧有点瘸,但他仍然是赵处长。
蒋丽荣嫁的非常甘愿。她认为自己从此一下成为了处长太太——上层社会的有身份的女人,她能够时常出入外贸高级品商店给自己选些俄罗斯的面包、英国的化妆品,还能在将来带着丫环婆子上北海去吃饭。
她对取笑她的人这么说:“他有点瘸怎么了?这有什么?咱们老赵有的是钱去雇车!”对他的称呼由“赵哥儿”变成了“老赵”,好显示出夫妻间的亲昵。
可事实上,赵麻子只交给她五十块钱准备婚事。五十块钱!四号那家喻兰卿的丧事也花的比它多!蒋丽荣心里这么想,可她不能这么说。她得顾忌当处长的丈夫的面子。
于是她贴进自己几年来攒下的百多块钱,准备给自己办一份体面的嫁妆和首饰。
“剔红漆器?那是老东西啦,死贵不说,也不好用。我看,还是松香木好一点。”对于三块钱一尺的绛红色宁绸布料,赵麻子也有自己的高见:“我看,还是那种桃红色的闪缎好一点,一块二一尺,经济实惠。你没有听说过么,桃红配葱绿!古人为什么出那么多美女?因为她们全爱这么穿!这就是古典美学!”
蒋丽荣不依,她认为自己的婚礼应该比一块二一尺的闪缎更体面些。于是她上隆福寺去、上东单西四,跑遍了九区八大街,买来全新的薄片金丝边眼镜、从未用过的玫瑰胭脂和粉红色鸭绒拖鞋。
对于蒋丽荣的婚事,萧宝络破天荒没有显出多少反对。因为蒋丽荣给了她两百块,常年租下北边三间屋子以供夫妻居住。她送去从东安市场花二十块钱买的西贝货珍珠项链,一边又极力鼓动蒋丽荣把绸缎衣料交给她找人代做。
蒋丽荣的旗袍和衫子做好了,萧宝络得到比成衣更多的边角料,给自己也添一身旗袍。
等到结婚那天,送走了乐队,跨过火盆,赵麻子穿着石青色锦缎长袍、藏蓝色明福字马褂住进了庆安胡同——衣料是由顶好的寿衣淘汰下的,花五块钱叫人改了花纹样式。蒋丽荣早就知道,可她不忌讳。她根本不怕死人,如有可能,她还想眯起尖细的小眼睛,去赚死人的钱。
蒋丽荣难得地出手大方,请一个喜婆给自己刮面、梳髻,一齐迎进了萧家。
赵麻子请的那班宾客在胡同里大声闹腾,醉酒划拳、摔酒碗,满胡同地乱扔瓜子儿皮、冻柿子蒂,看见白家大门上的青铜龙虎降斗门环,伸手想要卸下来。长顺陪□□在白家吃饭,听见声音奔过去,把门一开:“干什么!”
赵麻子今天非常客气:“长顺,来,来!”说着递一张请柬给他。长顺不收,收了就得随一份喜钱,他转身要关上门。赵麻子眼疾手快,把请帖隔着很细的门缝塞了进去。
长顺看呆了,他做不了主,跑去问白芙侬。白芙侬拿了一张五块钱给他,道:“包着请帖一起塞出去就完了,咱们家里别留这等人的东西。”
长顺答应着,走到门外把钱往外一塞,刚往回走,又听见有人不断地敲门,就道:“喜钱塞出去啦,您请好吧!”
门外那人道:“白小姐在么?是我,喻家的!”
长顺一听,连忙开了门。那丫环便急急进来,见了人就道:“白小姐,咱们太太怕是……”
白芙侬一听,赶紧站起来,朝外指了指,道:“大夫呢,叫大夫看了么?”
小丫环道:“外头萧家有人结婚,洋大夫都请到胡同口了,看见咱们里面这样乱,硬是掉头不肯进来。现在请的还是李大夫,正在看病呢。”
白芙侬道:“那就好,你别慌,一切听大夫的。”
小丫环拿眼睛偷偷瞅了她,吞吞吐吐道:“白小姐,我多一句嘴,你别怪我。我看太太今儿实在是……万一……”
白芙侬心里咯噔一沉,勉强安慰她道:“哪来的万一?你赶紧回去,听大夫的安排,该熬药的赶紧熬药,再不济,就再请西洋大夫来。”
送走了喻家的丫环,白芙侬就回房里看书,可那些铅字儿从眼前转过来转过去,就是进不了脑子。到晚上又起了风,整座屋子只点着小小的几盏烛台,月移影动,照在雪白墙壁上,颇像是一队魑魅魍魉在走,好几个刹那的辰光就在这移动里倏忽一下过去了。快得惊人。
忽然,窗口嘎吱嘎吱发出几阵木头的响声。白芙侬起先看着书,没有答理。到后来又响了一声,白芙侬听见是窗棂发出的木头响声,她走到窗边查看,总觉得整个窗子顷刻就要塌下去、散了架。
栖在枝上的一只乌鸦飞起来,孤单单地扑棱扑棱着翅膀,发出非常大的响声。
流年吉利的时候,再坏的征兆都算个屁;流年不利的时候,屁都像最可怕、最不祥的征兆。
白芙侬原本不是个迷信的人,这会儿却没由来地觉得不太好。
果然,到大半夜的时候,喻家的丫环又来报了:“白小姐,喻太太没了。”白芙侬不像上次兰卿的事儿那么吃惊,她起身随小丫环出去,安静地把一切料理妥当。
白芙侬走出喻家大门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上午,宝华寺的住持已经来到,准备诵经作法。那住持见到她,一合十道:“白施主,借一步说话。”
他走到稍静一些的地方,拿出一张开过光的护身符给她,道:“法事过后,次日挂在喻家正屋之中、正梁之上,即可。”
白芙侬不懂得什么意思,但还是还礼谢过,好好地收在袖子里。她猜想:不到一个月里喻家母女先后去世,凭这一点苦难,大概连佛家也动悲悯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