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可他很是怕张瑞冬的太太沉烟。她虽是个妾,却能唬得丈夫撇下正妻和她一块儿住,又能唬得这里上上下下管她叫声“太太”。往日他来张家的时候,不论他说什么话,沉烟经常拢着一方巾帕,抿着嘴笑一声,仿佛看穿他的一切把戏。
他站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张瑞冬散了牌局,只好硬着头皮往南屋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沉烟莺燕的声音传出来:“小黛,你别同我客气,别敷衍着我。你评评,我穿什么样式的衣裳最合身?”
张瑞冬笑了一声:“得了,你穿什么都好。多少件好料子,都入不了你的眼?”沉烟似乎是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两人都笑起来。
沈黛扬起眸子在一旁听着,等他们说笑够了,这才含笑道:“沉烟姐,要我说来,你身上这件就不够好。宝蓝配秋香色虽然贵气,到底显老。不如去福瑞兴买一匹魏紫色宝相花纹古香缎,做一件对襟的宽袖风氅子,倒很合适。”
赵麻子躲在门外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人,莫不是那个贵小姐?于是他探着头去看:张瑞冬坐在上席,叼着烟摸牌;沉烟和白芙侬靠坐在两侧,沈黛朝北坐着,正对着大门。他从前只觉得白芙侬生得玲珑清艳,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顾盼流转;现在看沈黛却要温柔清明上许多。一个是“芙蓉妆花朝慵起”,一个就是“玉簪枝上初明月”。
沉烟的儿子二虎和小女儿皎儿坐在地上玩儿,看见赵麻子,马上脆生生地喊:“爸爸,屋外有人!”张瑞冬停了手上的牌:“找我的,还是找太太?”
赵麻子再躲不及,心想,老子就是来打探消息的,怕什么?于是跨进门槛,作了揖,道:“张兄!这不,我路过东安市场,想起给孩子们买几斤黄豆粘,就顺路来一趟!”说着顺手把早买好的纸袋子递过去。他在脑子里急速地盘算着,想不到沈黛和张家的关系这么好,张瑞冬又在皖系府里做着官。皖系这是打算安民,不做大动作了?他可不能傻咧咧地被萧家姐妹利用,得趁这机会给自己找个肥缺!等他就了职,把话那么一放,谁不争着抢着给他送礼?
于是他在椅子上稳稳坐了,装作不经意地:“张兄,这也顺便给你道喜了,皖系军进了城,总算是安定了!”张瑞冬摆摆手,颇谦虚:“赵先生客气!时局如此,不好说呀。”
赵麻子吃了一惊,张大了嘴又慢慢闭上,小心翼翼地问:“是直系根基太深,一时半会儿动不得?”
张瑞冬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圈圈烟来,摇头道:“攻城开路能用‘武’,治城安民得靠‘文’。学校、私塾、学堂,都得一一地办起来,可惜这仗一开,能教书的走了大半,避战么!嗨,只好慢慢来了。”
赵麻子心里暗暗叫苦,重用重用,原来要重用的是读书人!他赵麻子什么都行,就是大字不识几个。但转念一想,既然要建学校、办书院,必要人负责土木监工,这一买一卖,其中也能捞一大笔油水。
二虎和皎儿两个小孩子见他坐着,一张脸急成了猪肝色,扯着脖子想说话,又迟迟没说出来,都觉得好玩,就跑过去仔细看他。忽然,二虎指着他腰际的玉麒麟道:“爸爸,看,老虎!”
赵麻子低头看着他,一个劲地夸:“小少爷真是聪明,认得老虎两个字,有本事!不过这不是老虎,是麒麟,玉麒麟,仁兽吉祥!”又和张瑞冬自夸道:“张兄,难得兄弟运气好,从琉璃厂淘来这么个宝贝,朱砂沁!你看,这儿是墨玉冻,啧啧,真是好料!”
沉烟睇了那腰坠一眼,拿绢子掩着嘴笑起来,侧头问道:“小黛,我看你也有一串坠子,像极了,也是一处买的么?”
沈黛看他是个地痞混混子,就由着听他一通瞎吹,这下见沉烟问了,才轻声地开口,风轻云淡:“这是同治爷的时候,工部制造司造的穿云呈祥仁兽玉麒麟腰坠子。若囊得真宝,赵先生好运气。”
沈黛刚说完,二虎就指着腰坠叫起来:“妈,白姐姐,沈姐姐,你们看!这个老虎少了个眼珠子!老虎的眼珠子没啦!”沉烟再也掌不住,笑了一声出来,张瑞冬也微微地笑,抚摩着儿子的脑袋:“什么胡话,回屋玩去!赵先生,童言无忌,您别不高兴。”
赵麻子又羞又恼,一张脸也变得蜡黄蜡黄的,一面只好赔笑道:“小少爷多可爱,不打紧,不打紧!”被这么一闹,他哪里还挂得住脸?勉强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张瑞冬也不留,只叫丫环送了出去。
赵麻子背着手骂骂咧咧往回走,他不敢怪罪沉烟或二虎,人家可是张家人,无心的一句话,算得了什么?想来想去,他只好迁怒于沈黛,只道她是故意教他出丑。他妈的,看老子怎么治你!老子没办成差事,你也别想过得痛快!至于他怎么回报萧宝络,怎么搬弄黑白,这都是后话。
夜色深了,沈黛和白芙侬由张家送着回到一号,崔长顺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他告诉沈黛,碧辉没能找着,等个几天还没消息,便罢了吧,倒是李四老头,自己从城北回来的时候,看到他家老婆子穿着丧服站在街口哭,也不知怎么,反正是死了。
沈黛坐在雕花圆凳上吃点心,崔长顺说一句,她就嚼一口,吞到肚子里却空落落的,一口气吃了四五块才停下。她点点头,平静地接受了李四老头的死亡。
她转着眸子看了看灯,烧得只剩下几寸,又转了转眸子,没有说话。肚子里吃下去的点心像铅像铁一样地堆积着,隐约疼得难受。
白芙侬看着她不说话,伸手覆住她的手,努力撑出一点笑:“李四爷爷今年七十五,也算高寿了。”
沈黛看着她勉强做笑的样子,也动了一动嘴角,轻声道:“是啊,人食五谷,都有这一天的。”李四老头慈霭健朗的模样在她眼前晃过去,像沙一样地不见了。她静静别过头看桌上花色点心,好一会儿长长叹出一口气,才有了些倦怠笑意:“燕宁,你去歇吧,我也休息了。去吧!”
等白芙侬走了,沈黛熄了灯,半梦半醒地睡下。到中夜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子后围轻声唤她:“沈姑娘,沈姑娘?”
她摸着黑起来,披了一件天水碧青貂缘软毛斗篷走出去:“什么人?”那人站在风口,见到她就奔过去:“沈姑娘,是我!”
沈黛举着灯照了一照,大吃一惊,把到了嘴边的“六贝勒”咽下去,轻声道:“六哥?”六贝勒点点头,在寒风里搓着手:“我去了一趟东六胡同,亏你搬得早,那里给败得不成样子!他们说你搬到这里,我就找你来了。”
沈黛听着笑了一笑,看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石青色鸾章缎蟒纹白貂缘袍子,半旧不新,可到底自矜身份,便问:“六福晋和侧福晋都好么?”
六贝勒皱皱眉头,又舒展开,哆嗦了一下嘴唇:“都是住在旧府上,今儿来人搜了一搜,连我阿玛的东西都给搜去了!”
“什么?”沈黛有些讶异,“祖先故物,他们也不让留?”
“现下到处开仗呢,这些东西收去了,好变成大炮、子弹,倒值了!”六贝勒惨笑了一下,接着道:“我真对不起她。她一面受毓如的气,一面百般对我好。若她当日没嫁我,今天在这里受穷受苦的,就不是她了!”
沈黛知道他说的是六福晋,一边拢了拢被大风吹散的襟,切声道:“你在此地悔得肠子青,有什么用呢?回去熬一点红糖、紫姜,赶紧再请大夫看一看。”
六贝勒点点头,拿眼睛盯着她看,急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沈姑娘,你……你有没有五十块钱?四个孩子……太难了……吃不住。算,算我借的!”
沈黛从来没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模样,心里一恸,反身跑回去,摸黑拉开抽屉一阵乱找。冰冷的器皿毫无感情地立着,她被哪一根簪子戳破了手指,愣了一会儿,忽然落了一滴眼泪。
她想起李四老头的话,“碰到任何事情,你只记我一句,事到临头须放胆!姑娘,记住了!”。可如今她连这样一个可靠的亲人也失却了,这句郑重到像诀别的话竟然成了真!哭?哭有什么用?想法子!
但眼里滚的泪还是落下来,砸在珐琅彩嵌金暗八仙盒子上,接连发出“叮”的响声。再大的事情,只许流泪,不许出声。她想着从前爸妈教给她的话,抬手重重在脸上抹了抹,用绢子包了三十块银洋和一些零星首饰,连同那只珐琅彩盒子出去,递到他手上:“六哥,好好儿拿去吧。这里是几百个钱,也够花小一阵子。千万保重,好好顾着家里。”
六贝勒把小包袱紧贴着马褂抱在怀里,看着她道:“你信我。我,我一定还你。”沈黛点点头,看着他往常温柔和气的眼睛深深陷下去,露出憔悴颓败的样子,心里酸涩,一面打着灯送他出去,一面轻声道:“过两天,等时局好一点儿,我去看看福晋。”
六贝勒赶紧回过头,话到嘴边又顿住了:“不必了……旧,旧府上太乱,有事我来找你。”他走了几步,大约是察觉出自己落魄可怜的境况,便回过头,道: “昨儿去小奉仙买了几两白切羊肉,嘿,真香!”
他以为他装出了一点幽默的神色来,能够让她放心。
沈黛看着他走远,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这个新时代来得太快,快到来不及让他知道他是谁,他所熟知的一切很快就要失去了,可他还笑得那么无辜快乐,傻傻地站着等旧日子重新回到身边。吃好吃的东西,和相熟的人谈话或是游玩,他就是这么一点乞求。
她明明可以给他一巴掌,可以骂醒他: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你,你是一个大清遗老!你来看看,过去你的威风再大,可如今都过不去城门。过去的旧府再好,可如今有枪有炮。你能说出一千样一万样的圣贤道理,可如今你就得跪下,跪着叫别人少爷公子!咱们是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为了他那点可怜到极点的可爱,她没法说。
风紧一阵缓一阵地吹,并不消歇。沈黛披着斗篷,站在胡同口的枇杷树底下,再一次流了眼泪。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有一点慢热QUQ但是相信我就快有男主的戏份了!
求评求收藏w
☆、第四章
一夜浅眠。天刚露鱼肚白,沈黛就换了一件青色提花绡刻丝百花迎春衫子,站在院子口洒扫,看见四号里也出来一个人,就笑着招呼了一声:“喻先生,您请早。”喻意祯也笑笑:“沈小姐,今儿早哇。”
喻家是胡同里颇神秘的一家。喻太太常年卧着病,并不出来走动,喻小姐只偶尔上上女学,也不见出过几趟门,只有喻先生,每天照例地去学堂上班。在直系当道的时候,他被任命为一个高级学堂的校长,如今皖系进了城,既没有吩咐他继续就任,也没有下令撤了他的职,他只好稀里糊涂地干下去。学生们不明所以,只觉得学堂里不如从前活泼了,可也没有办法,跟着稀里糊涂的学。
沈黛看他拿了一幅草书大字出来晾干,侧头分辨了一会儿,道:“先生写的是《还真记》么?”
喻意祯一下子肃然起敬。能看得懂草书,就算个读书人;看一眼能看出个用典出处,那才是了不得。他平日从来不让女儿兰卿和胡同里的大伙儿来往,有一点读书人清高自诩的味道,认为胡同里都是些三教九流,容易把兰卿带得俗气了。
如今他有了一点笑意:“原来沈姑娘才是个行家”,说着就请她到院子里小坐,翻出一张宣纸,写的是李煜念奴娇,言谈里很有一点得色:“来,沈姑娘,你看看我的这一幅字,怎么样?”
沈黛脱口道:“‘家国不幸诗家幸’,有什么用处?”在平时,她是绝不会说这样没有礼数的话,于是赶紧住嘴,极自然地把话头移到书法上了。
然而喻意祯却没有恼,甚至没有觉得冒犯:“是,是这个理!沈姑娘,你看看,多少人办报纸、写文章,想找出点自强发奋的办法。可有什么用?没有用!走了一个袁,又来了一个吴,走了吴,这回又来了谁呢?那么多读书人,写出来多少篇精灿文章,你说怎么就救不了北平呢?”
沈黛看他的眼神是十万火急的,也有几分落魄失意的神色,只好笑着劝慰道:“历朝历代,哪个不是金戈铁马的开场、凄风冷雨的结局?几千年都没有悟出的治国定天下之道,这几十年哪有这样快?“
喻意祯想了一想,终于颇宽慰地点点头,他还想再谈几句,就听到门口有响动,见是老妈子领着白芙侬进来。白芙侬朝他拘了礼,道:“喻先生早,咱们胡同的管事刚派人来了,说是每家每户都要查一查。这不,我来找小黛回去!”
喻意祯皱了眉:“管事,什么管事?谁是管事?好端端的,突然要查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