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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由陆子峥陪着进来两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大夫。“用最好的药,请一定把伤势减到最小。”陆子峥用洋文对他们说。
陆二姨太茫然地看了他们一眼,陆子峥解释道:“您不用着急,这两位是非常好的外科大夫,让他们看看。”
西洋大夫过去看了一看,有叽哩呱啦地相互讨论,又像吵架。陆二姨太听不懂,就低头只顾看着自己儿子:“亦嵘,没事,肯定没事。”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一齐走过去对陆子峥道:“陆先生,他的伤只有两处,在眼和腿”,他们用手比划了一下:“但是流血太多,暂时不能用最好的药。子弹虽然取出来,但还应该消毒,清洗伤口里的火药。之后,我们再给他用药。”
陆子峥点了点头,俯身劝陆二姨太:“二妈,他们要动手术,咱们得出去一会儿。”
陆二姨太猛地抬头,她的唇已经失去血色,没有含义地哆嗦了两下:“子峥,是谁要害他?你是他弟弟,你帮帮他,帮帮他吧,啊?一定得、千万得查出来谁要害他!”
陆子峥花了很长的时间安抚她,让兰锦陪着回房休息。他自己转身,向两位医生颔首:“我就在外头等。”
他走出去,坐在外间屋子的沙发上,很久都不动。又过了很久,连沙发也被他坐出一个很深的痕印,他才转过头朝茶几一瞟,有意无意地,他看到茶几底下压着一张全家福。
陆子峥把它拿起来看。照片上,陆亦嵘梳着背头,把腰挺得很直,看上去非常地精神,也算是相貌不错,他挤在众人中间,露着一个微笑。可顷刻间,他的脸上、腿上已经多出两个血窟窿。
陆子峥反复回想陆亦嵘满身是血的样子,不错,他是有一点儿小心计、小算盘,可他算不得多么坏。
刚才西洋大夫已经告诉他,陆亦嵘的性命无忧,只是很可能瞎一只眼,也有可能留下腿疾。他没有告诉陆二姨太。
门开了,是王觉仁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陆少您叫我?为二少爷的事儿?”
“告诉所有报馆,谁敢发这条消息,我要谁的命。”
陆亦嵘在里头哼了一声,尾音像拖着一条非常虚弱而痛苦的小尾巴。陆子峥大步走过去,正碰见赵曼娜。
她手里端着一盒子清蒸海鳗,她也听见了那叫声,所以伸着手不住地发抖,往里头房间指了指:“我看看他,他老是爱吃这个……”她几乎说不下去,眼里滚出几颗泪来。
陆子峥知道他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兴许都不能张嘴咀嚼:“二嫂先回去罢,二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休息要紧。”
赵曼娜脸上仍流着几行眼泪,她点头转身走出去,停了一停,有什么话说似的,又走到门口,终于转过身,看着陆子峥:“三弟,究竟谁是主心骨,大家都清楚得很。别人想杀的不是他,是你。瞎了,残废了,都是他替你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完话,抽着鼻尖吸了几口气,转身出去了。
陆子峥的心里微微敲了两下鼓,站在原地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里屋终于有一个大夫出来,和他说一切处理完了,伤口亦上了药,一连说了三遍他才听见。
送走了大夫,他又上楼去看望父亲,顺便再安慰陆二姨太几句。陆二姨太守着儿子,心思已经比之前安定许多,她仍口口声声喊着要他给亦嵘报仇。
赵曼娜停止了哭泣,她换了一身米白色珍珠绒的短外套出来,不料正犯陆二姨太的忌讳。“你看看他,他还没死呢!你穿一身白的咒他!”
她又哭起来。
陆子峥一路下楼回房,顺道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凌晨三点钟。他的房间非常安静,把刚才所有的吵闹、哭骂都隔在外头。他坐在落地窗台上朝外看看,外头的天是青的,像水一样温柔的深青色,所有人家都已熄了灯,想必共做着一夜好梦。
陆亦嵘和他不是亲兄弟,但毕竟是他的二哥。他们还不仇恨不到兵刃相见的地步,他们也在童年时候一起爬树上过墙、一起头挨着头分食过面条。在这世上,草枯了会新长,日落了还会升,只有亲人,见一面就少一面,瞎了瘸了,都是再也不能复原的。
他想起老前辈们告诫他的话:“想成就大事,头一桩就是要狠下心。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当然就不行。很多的帝王将相,难道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兄弟妻儿吗?他们不顾忌!”他感到自己绝不可能和那些名垂史册的帝王一样伟大,他甚至有一点迷乱茫然,如果在此地只做一个小军阀,却要以亲人爱人的性命作赌,那还有什么快乐和意义呢?
陆子峥的心里很不好受,他仰起头来,喉结动了一下。
北平再次下了封城令,所有可疑的、危险的人物全部接受审问,连夜从外头调来了很多的兵。
这一次的封城和上一次不一样,并不限制货物进出,和城民进出,糕饼果品、粮油米面还应有尽有,大伙儿并不感到多么心慌。有米面,有大白菜梆子和王瓜,这就够了。
李老妈从不花钱买任何吃食物,她捡菜市剩下的几片白菜叶子、半条烂茄子,她向肉摊摊主要一切带骨的剩肉回来,讨一点儿盐,就能做腌肉吃。但对于麻酱,她不得不花钱去买。
她住在庆安胡同的五号里,没有院子,只有很小的一间屋,大约寻常四合院的十分之一大小,隐藏在萧家和堆满杂物的一堵墙后头,不拐进去,几乎看不到。她是光绪时候的老宫女,总觉得自己伺候过延禧宫的上殿,是和一介草民不一样的,脾气有点儿古怪,从不和胡同里的任何人家来往。大伙儿虽然知道这里有一个李老妈,但几乎没有见过,久而久之,就把她遗忘了似的。
她往往花一个钱买麻酱,买来之后,先兑些讨来的虾汤,等麻酱舀得只剩下一半儿,再往里头兑上水全部加满,等到兑了两次水,麻酱淡得几乎没有味儿,她才往里头加很多的盐,又能对付着吃上几顿。
就这样,她可以有小半年不用买麻酱,也就有小半年不怎么出门。
“哎,卖麻酱的!”
卖货郎自顾自地往前走,压根没有理她。
她的年纪很大,但腿脚还很硬朗,三步两步走上去,用鹰爪似的手抓住那人的肩:“卖麻酱的,我叫你哪!”
卖货郎一直听说过她爱讨便宜的“美名”,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妈子,今儿没有坏掉的麻酱。没法儿白给你!给条活路吧您,啊?”
李老妈以前在宫里当差,她深深地记得,就连大行皇后吃春盒子的时候,也要放麻酱!她对麻酱有一种天生的喜爱:“我买!来,给我舀一勺子,多多的,要好的!哎,多兑水!”她伸出手,手心里捏着一枚攥热了的钱。
她提着麻酱回去,看见对面张家门外扔着几个长歪的、但实际没有腐坏的梨子,就过去准备捡回来。
沉烟开门准备倒洗面水,看见了她,“呀”了一声。
李老妈慌张的抬起头,嘴唇一个劲儿的哆嗦,脸也涨得很红。她怕被当成一个不光彩的贼。
沉烟正在担心张瑞冬的职位——听说皖系府里很多人下了课,她看见这个老妇人,立即想到应该做一点善事,为自己的丈夫积一点福德。
她转过头朝里面吩咐:“拿一点儿黄油面包出来,快!”
李老妈非常不领情、不屑地哼哼了一声:“洋事儿有什么好的?我就不明白,英国府来的最差的黄油,一拿到咱们北平,一个个儿还当宝贝!”
沉烟看了眼前这个精瘦的老妇人一眼,很快地转过弯来,走进去拿出来一包白面馒头:“老太太,咱们谁都一样,不见得多有钱。但馒头还有,您尽管吃!”
李老妈见到热乎的、散发香味儿的,新鲜的馒头,终于伸手接过来,牢牢地抱在怀里,只道了一声谢,仍旧走开了。
沉烟回到家里左等右等,等来了张瑞冬被罢职的消息。这也就罢了,可人怎么还不回来?她担心有人半夜来捉人、抄家,等了两天,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而家里的日常花销只增不减,沉烟决定暂且抛开小女人的心态:正房太太她都斗得过,还怕什么?她捏着几张支票,去银行里兑一些现钱,却被告知所有的钱和金银已经在昨天夜里被取空。
沉烟伏在银行柜台前,整个人也要被掏空似的。
“太太,让一让罢,后头还有人取钱呢。”
她木然地退到一边,仍旧木偶一样地立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坐在银行的长椅上翻来覆去地想,只能是张瑞冬连夜取走了钱。她听说过,他的正房娘家很有一点财富。庆安胡同里的家再好,也不过是他别置在外的一个小公馆;他现在罢了职,兴许仍回到正房那里去?
沉烟回到家,胡乱地给儿女做了一餐饭,就这样过了十来天。等十月份过去,到了十一月的头上,她才认定的猜想:张瑞冬不是死了,就是走了,而后者的可能要大很多。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大概他不再会回来了。
沉烟开始为自己想出路,她的老家在扬州,那时候她就是在扬州车站遇到来办事的张瑞冬,头脑一热,跟着他上了北京。她现在仍可以回去,但势必不能带上儿女——她一去七八年,已经带给家乡的父兄无尽思念和痛苦,难道还要给他们一顿羞辱吗?
二虎和小皎儿缠着母亲买这买那,二虎长得有几分像张瑞冬,沉烟开始害怕看见他。
那一晚上,她哄得孩子们全部入睡,一个人坐着思来想去:没有了张瑞冬,凭她一个不大识字和不大有本事的人,她能好好养大一双儿女么?
沉烟很怨他,心想他哪怕打定要走的主意,留一封信,或叫人带一句话儿也是好的,好歹叫她断了念想。怎么,她像是那种苦苦纠缠的人么?她若为了钱、为了别的,仗着这张颇清丽俏美的长相,她在扬州就能嫁的很好,何苦跟着他上北平来?
沉烟没读过多少书,她坐着想了一整晚上,眼看着从天色漆黑慢慢地变成青白,越想越恨。她决定一个人走。
儿女是两个人之间的是事,能全怪我一个吗?她这么想。
借着四五点钟还未亮透的天光,她回到卧室,最后再看了儿女一眼。二虎依旧和一个小霸王似的,整个小身子压在毛毯上,赤手赤脚,她伸手给他掖好被角;小皎儿呢,顶可爱的小脸蛋儿还微微地笑,沉烟俯下身想亲一亲她,可又怕吵醒了女儿,她必定会大声地哭闹撒娇,而自己必定心软,再走不成。
于是她一狠心,带着一个小包袱走了出去。
沉烟的眼圈儿一直红红的,走到西四牌楼“王兴记”的时候,店掌柜冲她打了个招呼:“哟,张太太,出门呀?”她点了头,眼圈更加地红。
“怎么了这是?”
“哦,没怎么,今儿不是风大?沙子迷了眼。”
老掌柜很理解地一笑:“是啊,北平就是这点不好。秋天风大,呼啦啦的全是沙子,您看我这半天不抹桌子,桌上一层灰!”他回头拿抹布撩了两下,“张太太,要不您在这儿坐会儿?等风过去就成,这天气,只有骆驼队不怕!”
沉烟必须尽快离开北平,可在心里,她总下意识地找几个理由,以便再在这座城里留一刻半刻,于是她跨了进去。
老掌柜顺手给她焯了一碗碗豆苗面汤:“张太太,来点儿吧?”
沉烟有些窘迫地笑了一笑,老掌柜没懂她的意思:“怎么,您看不上我这儿?吃吧,请您!”
面汤白蒙蒙地热气一下子蒸腾上来,沉烟一低头,忽然从眼里闪出一点晶莹,她很快地伸手抹去。
她出了门一路向西,典当了一对金耳环,登上回扬州的火车。
李老妈第一个发现了沉烟的失踪。她看得多了,一猜就猜到怎么回事,于是自愿地去照顾两个小孩儿。“这么小的孩子,大人作什么孽,也不该他们受!”这是她的理论,但实际上,她很感激沉烟给她的几个馒头。她认为这样的女人做出这样的事儿来,必有自己的苦衷。
可李老妈不对旁人去说这些,她只尽心尽力地照管两个小儿,她本人没有孙儿,就把他们当作孙儿似的。
直到有一天,她上外头去买二两猪肉、一点白菜,打算给他们做饺子吃。一推门,小皎儿已经失了踪。
李老妈慌了神,她破例登门拜访,请唐师傅出面寻找。他在天桥下耍把式,又有江湖关系,找一个人,一定非常容易。
找了有一两天,唐师傅也犯了难:“北平城有多大,找一个孩子,是很容易的事儿么?李老太太,我告诉你,现在外头专有偷小孩儿的贼——而且偷女不偷儿。为什么呢?小男孩儿在这个年龄已经有了想法,知道他的父母是谁,谁是好人,谁是坏蛋,他们顽皮,跟个猴儿似的,不好吓唬。小女孩儿就不一样,偷了去,往后的用处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