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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元帅有令:今日去作战,吃得好一点。擀的白面饼,煮了红皮蛋。男人去打仗,吃个肚儿园。为了吃得香,岳元帅还下令,让家家的女人们淮备了羊角小葱豆瓣酱。女人们喜欢听岳元帅的话,一一都照办。岳元帅说了,谁若不照办,必有大麻烦。啥麻烦?上了战场,神符不灵,枪子可是不长眼。岳元帅还要求团员们夜里不能沾女人,否则不能避子弹。岳元帅的话关系到个人的生命安全,谁也不敢当儿戏玩。 早起的鸟儿唱乏了的时候,各路英雄终于赶大集一样,仨一堆,俩一簇,在桥头堡前聚了齐。岳元帅对部下的拖拉作风很不满,本想严惩几个,但想了想只好罢休。在十天之前,大家都是些庄户人,自由散漫惯了,眼下正是农闲时节,大过节的,能来就不错了。当然也有一批坚定的分子,来得比岳元帅还要早。 岳元帅抬头看看天,雾蒙蒙不见太阳。估摸着也得半上午的光景了。原本想把德国人堵在被窝里,看来是不行了。但事已如此,晚了也要于,聚齐了人是很不容易的。幸好,人们的热情还是很高。有说的,有笑的,上次劫难中家里死了人的又是别样的表情。岳元帅和两护法一商量,决定马上开始,祭坛,祭旗。 升任为岳元帅贴身传令兵的四喜头顶猫皮,把铜锣敲得暴响,镇压住众人的喧哗。元帅跳到一条方凳上,下令: “队找队,班找班,排成队伍祭神坛。” 众人好一阵纷乱,勉强站出了一个队形。都用红布包着头,用红布缠着腰。有持扎枪的,有持大砍刀的,有持虎尾鞭的——这些都是练家子的后代,家里素有兵器——更多的人,则持着寻常家具:铁锨、木杈、二齿钩子、捣粪耙子。但人多势众,七八百人聚在一起,也颇有些声势。岳元帅很激动,他深知,铁要在炉火中锻炼才能成钢,队伍要在战火中洗礼才能成长。十几天的工夫,能把一群庄稼人操练成这个样子,已经创造了奇迹。这些调兵遣将、布阵列兵的勾当,岳元帅原本一窍不通,全仗着猪八戒背后指点。他在天津小站当过兵,受过新式操典的训练,他甚至还见过因为主持小站练兵而大名鼎鼎的袁世凯袁大人。岳元帅下令: “祭坛!祭旗!” 所谓神坛,就以那张摆着香炉的八仙桌子为象征。桌子后边插着两杆旗,一面是白的,一面是红的。旗杆是用新鲜的柳木杆子做成的,碧绿的树皮还没剥去。红旗是坛旗,上面用白线绣着北斗七星。白旗是帅旗,上面用红线绣着一个大大的“岳”字。绣旗的活儿,是杜裁缝家的那两个心灵手巧的大闺女干的。结了婚的女人不能干这活儿。结过婚的女人手脏,破法。 祭旗开始时,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微风也无。两面旗帜都沉甸甸地低垂着,一点儿也不招展。这是美中不足,但没有法子。但因为阴天细雨,众人头上的红布,格外地鲜艳。湿漉漉的红色进入岳元帅的眼,让他感到十分地兴奋。 四喜把铜锣敲得更加激烈。这小子顶着《七侠五义》里的小侠艾虎。这几天他把一面铜锣都快敲破了,提锣的手磨破了皮,缠着白布。在紧急的锣声里,众人的心力终于集中起来,庄严和肃穆的感觉渐渐浓了,神秘的气氛渐渐厚了。孙悟空和猪八戒,抬过一只绑住了四蹄的绵羊,放在八仙桌子上。羊不老实,别别扭扭地将脖子扬起来,翻动着灰白的眼,发出凄惨的叫声。众人的心,被羊叫声揪得很紧,都觉得这羊有点可怜。可怜也不行,要打仗总要有牺牲。与洋鬼子打仗,先杀只羊,取个吉利。孙悟空把羊头按住,将羊脖子神紧,猪八戒提起一把大铡刀,往手心里吐几口唾沫,攥紧了刀把子,身体往后撤几步,抡起铡刀,哎海一声,就把羊头斩断。孙悟空举起羊头,给众人观看。羊腔子里的血,泉水一样冒出来。 岳元帅神色凝重,双手接过羊血,往低垂的旗帜上泼洒。然后他跪下磕头。众人跟随着跪下。岳元帅站起来,将剩余的羊血洒到众人的头上。血少人多,洒不过来。身上沾到了羊血的人就显得格外的兴奋。岳元帅在洒血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 这是集体请神,早就说好了的。因为时间紧张,不可能人人都喝符咒请自己的神附体。所有的神灵都由岳元帅代请了。心诚则灵,岳元帅要求大家都默想着自己的神,进入迷糊状态。不知过了多久,元帅一声厉喝: “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显灵。一请唐僧猪八戒,二请沙僧孙悟空。三请刘备诸葛亮,四请关公赵子龙。五请济癫我佛祖,六请李逵黑旋风。七请时迁杨香武,八请武松和罗成。九请扁鹊来治病,十请托塔天王金吒木吒哪吒三太子率领十万天兵,下凡助我灭洋兵,灭了洋兵天下太平,玉皇大帝急急如勒令——” 众人的身上,突然都像被神力贯注,一个个血脉贲张,精神健旺,肌肉饱绽,充满力量,齐声呐喊着,虎豹豺狼般地跳跃起来,吹胡子瞪眼,伸胳膊踢腿,个个表现出非凡姿态。 岳元帅发令: “出发!” 岳元帅手提枣木棍子一马当先,孙悟空执着红色的坛旗,猪八戒执着白色的帅旗,小侠艾虎敲着铜锣,簇拥在后。在他们身后,各路神仙齐声呐喊着步步紧跟。 马桑镇依河而建,镇南是横豆的马桑河大堤,镇北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为防兵匪,镇子用半圆形的围墙圈起来。有西门,有东门,有北门。围墙有一人多高,围墙外有壕沟,壕沟里有水,门前有吊桥。 岳元帅的队伍,出了北门。队伍后边,跟随着一些看热闹的顽童。他们举着树枝、高粱秸秆和葵花的杆子,脸上涂了锅底灰或者是红颜色。他们学着大人们的样子,用稚嫩的童声呐喊着,走得也是昂昂扬扬。老人齐集在围墙上,点燃了香烛,祈祷着胜利。 出镇之后,岳元帅的脚步越来越快。小使艾虎的锣声也越来越急促。人们都踏着他的锣声前进。铁路窝棚距离镇子不远,一出围墙就能望见。细雨纷纷,田野里有一簇簇的云雾。地里的冬小麦已经返青,泥土的气息很重。向阳的沟畔上苦菜花开了,星星点点,金子一样。路边的野杏花开了,一树树雪白。队伍惊起了两只斑鸠,斑鸠翩翩飞。布谷鸟儿在远处的树林子里啼叫。 胶济铁路青岛至高密段已经基本上修好,它冷漠地伏在原野上,宛若一条见首不见尾的孽龙。有一些人正在铁路路基上干活,铁器打击,叮叮铛铛响。铁路窝棚里,冒出一绺乳白色的炊烟。虽然还隔着几里路,岳元帅就嗅到了炒肉的奇香。 距离铁路窝棚大约还有一里路的光景,岳元帅回头望了望自己的队伍。这支刚出镇时还算齐整的队伍,已经散乱得不成样子。由于田野里没有路,黑土泥泞,每个人的脚上都沾了很多泥巴。走起来扑通扑通,大狗熊一样笨拙。元帅让孙悟空和猪八戒放慢步子,让小艾虎暂停敲锣。等人们集中的差不多时,他一声令下: “孩儿们,甩掉脚上的泥,准备进攻!” 人们齐甩脚,有的人把泥巴甩到别人的脸上,引起了一阵骚乱。有的人用力过猛,把鞋子都甩掉了。元帅看看时机成熟,大声喊: “铁头铁腹铁壁寨,挡住枪炮不敢来。将士们,快冲锋,扒铁路,杀洋兵,子孙万代享太平!” 岳元帅动员完毕,高举起枣木棍子,呐喊着,奋勇朝前冲去。孙悟空和猪八戎摇着大旗紧跟在后边。小艾虎摔了一个嘴啃泥,鞋子也让黑色的粘泥沾掉了。他爬起来,顾不上穿鞋,赤着脚,跟着跑。众人齐声呐喊着,一窝蜂般,拥向了铁路窝棚。 正在铁路上干活的小工们,起初还以为是演戏的来了呢。待到近前,才知道是百姓造反了。他们扔下家什,撒腿就跑了。 保护铁路施工的是德国海军陆战队的一个小队,总共十二个人。他们正在吃饭,听到外边呐喊连天,小队长出来一看,知道大事不好,慌忙进去,命令士兵们赶快操枪。岳元帅的人马冲到距离窝棚十几米的地方,德国兵已经端着枪跑出了窝棚。 岳元帅看到从几个跪着的德国兵的枪口里冒出了几朵白烟,耳边同时听到几声脆响,身后有人惨叫了一声;但他顾不上回头,也没有时间去想。他感到自己仿佛是一根被汹涌的潮流推动着的浪木,脚不点地地就冲进了德国鬼子的窝棚。他看到窝棚正中安放着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盆猪肉,还有一些亮晶晶的刀子叉子。 猪肉的香气扑鼻。一个德国兵的上半截身体钻到一张床的下边,两条长长的腿摆在外边。猪八戒一耙子就撸到了那两条长腿上,随即就是一声漫长的叫声,听不懂他叫什么,估计是喊爹叫娘。岳元帅出去追赶那些逃窜的德国兵。他们大多数朝着铁路路基那边跑去,众人呐喊着,在后边穷追不舍。 只有一个德国兵逃向了相反的方向。岳元帅带着艾虎追上去。这个德国兵跑得不很匆忙,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快就接近了。元帅看到德国兵长长的腿笨拙地蹽动着,如同僵硬的木棍子,样子很是滑稽。突然,德国兵在一道沟渠那里趴了下去,从渠畔前随即冒出了一绺青烟。冲在前边的艾虎突然地往上蹿了一下,然后就一头扎在了地上。他还以为是这个小家伙不小心摔了一跤呢,但马上就看到一股鲜红的血从艾虎的头上流出来。他知道艾虎中了德国兵的枪弹。他的心里,马上一阵悲歌轰鸣。 他挥舞着棍子就朝那个德国兵扑过去。一颗枪弹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滑过去。但此时他已经扑到了那个德国兵的眼前。德国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捅过来,他一棍子就把枪敲掉了。德国兵哇哇地怪叫着,沿着沟底往前跑。岳元帅在后边穷追不舍。德国兵穿着大皮靴子,噗嗤噗嗤地踩着沟底的烂泥,仿佛拖着两个沉重的大泥罐子。 岳元帅一展劲儿,棍子就直直地掏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听到了德国兵发出的怪叫声,并且还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出来的膻气。这个家伙可能是个羊生的,他一闪念地想。 德国兵一个前仆,脑袋扎进沟底的烂泥里。等到他懵懵懂懂地爬起来,岳元帅一棍就把他的高帽子砸扁了。元帅刚想继续地敲打他的头,突然看到德国兵天蓝色的眼睛跟那只被祭了旗帜的绵羊的眼睛一样,可怜巴巴地眨巴着,元帅的手脖子顿时软了。但元帅的手并没有收住,枣木棍子从德国兵的脑袋正中偏过,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上一篇'  '下一篇'第九章 杰作
赵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练兵操场的中央。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罗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面前,竖着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绑着那个因刺杀袁世凯未遂而被判决凌迟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后,簇拥着数十匹骏马,马上坐着的,都是新建军的高级军官。执刑柱的后边,五千名士兵,排成了严整的方阵,远看似一片树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干风,刮起一阵阵白色的碱土,从士兵们脸上掠过。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久经刑场的赵甲也感到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羞涩。
他克制着影响工作的不良情绪,不去看那些马上的军官和地上的士兵,而专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余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经过了四十多年的磨练,赵甲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发慌。他执刑数十年,亲手做过的活儿有近千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匀称健美的男性身体。罪犯隆鼻阔口,剑眉星目,裸露的身体上,胸肌发达,腹部平坦,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尤其是这个家伙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嘲讽的微笑。赵甲端详他时,他也在端详赵甲。弄得赵甲心中惭愧,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家长。 操场的边上,蹲伏着三门黑色的钢炮;钢炮的周围忙碌着十几个士兵。三声紧密相连的炮响,吓了赵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时听不到别的动静。炮口里飘出的硝烟气味强劲,很快地就冲进了他的鼻子。犯人对着大炮的方向微微点头,似乎是对炮兵们的技术表示赞许。赵甲惊魂未定,又看到炮口里喷出了几道火光,随即又是一片炮响。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壳,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后的草地上。弹壳温度很高,烫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烟。然后又是三声炮响,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后,显然是完成了任务。在隆隆炮声的回音里,一个高亢的嗓门在喊叫: “致——最高敬礼!” 三千名士兵,同时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枪举过头顶,执刑往后,突兀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