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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里找到自己的旧日相识。身体高大魁梧的刘光第神色肃穆,双目低垂,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正午时刻就要到了。台后竖起用以测量日影的杉木杆子,投下的影子即将与杆子垂直。这是一个灿烂的秋日,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执刑台上的红毛毡、监刑官员身披的红斗篷、仪仗队里的红旗红幡红伞盖、官员头上的红顶子、兵勇帽子上的红缨络、屠刀“大将军”把柄上的红绸子……都在明丽的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热烈火爆的光芒。一大群白鸽,在刑场上空翱翔,一圈连着一圈,翅羽窸窣,哨子嘹亮。 成千上万的看客,被兵勇们阻拦在离执刑台百步开外的地方。他们都抻长了脖子,眼巴巴地往台上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让他们或是兴奋、或是心痛、或是惊恐的时刻。 赵甲也在等待着。他盼望着监刑官赶快下令,干完活儿立即回去。面对着六君子这样六副惊心动魄的面孔,他感到局促不安。尽管他的脸上已经涂了一层厚厚的鸡血,宛如戴上了一副面具,但他的心还是感到紧张、甚至有几分羞涩,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失去了遮丑的下衣一样。在他漫长的执刑生涯中,失去了定性、丧失了冷漠,这还是第一次。在往常的执刑中,只要红衣加身、鸡血涂脸后,他就感到,自己的心,冷得如深潭里的一块黑色的石头。他恍惚觉得,在执刑的过程中,自己的灵魂在最冷最深的石头缝里安眠着;活动着的,只是一架没有热度和情感的杀人机器。所以,每当执刑完毕,洗净了手脸之后,他并不感觉到自己刚刚杀了人,一切都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但今天,他感到那坚硬的鸡血面具,宛如被急雨打湿的墙皮,正在一片一片地脱落。深藏在石缝里的灵魂,正在蠢蠢欲动。各种各样的情感,诸如怜悯、恐怖、感动……如同一条条小小溪流,从岩缝里泊旧渗出。他知道,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庄严的执刑台上时,是不应该有感情的。如果冷漠也算一种感情,那他的感情只能是冷漠。除此之外的任何感情,都可能毁掉他的一世英名。他不敢正视六君子,尤其是不敢看到与他建立了奇特而真诚友谊的原刑部主事刘光第大人。只要一看到刘大人那被怒火燃烧得闪闪发光的眼睛,他的从没流过汗水的手,马上就会渗出冰冷的汗水。他抬高眼睛,去看那群盘旋不止的白鸽,它们在翱翔中招展的翅膀,晃花了他的眼睛。坐在执刑台下的首席监刑官——刑部左传郎刚毅大人,眯起眼睛望望太阳,又斜着眼看看台上的六君子,便用颤抖的嗓音喊叫: “时辰到——犯官叩谢天恩——” 赵甲如获大赦令,急转身,从助手的手里接过了那柄专门用来处斩四品以上官员的笨重屠刀——“大将军”。为了敬爱的刘大人,他亲自动手,用了整整一夜工夫,将“大将军’磨得锋利无比,几乎是吹毛可断。他用自己的衣襟擦干了湿漉漉的双手,右手紧攥刀柄,让刀身顺着小臂,横在胸前。 六君子有的哭泣,有的叹息。 赵甲客客气气地催促着: “请各位大人即位。” 谭嗣同大声疾呼: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呼叫完毕,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如金纸,眼睛充血。他率先跪下,双手撑地,伸直了脖子。松散的辫子,从脖颈一侧滑下,垂挂到地。 林、杨、杨、康,随着谭嗣同的下跪,也颓唐地跪了下去。林旭呜呜地哭着,如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小姑娘。康广仁放声大哭,边哭边用巴掌拍打刑台。杨深秀双手按地,一双眼睛,还是往四下里张望,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什么。惟有刘光第刘大人昂首挺立,不肯下跪。赵甲盯着刘大人双脚上的破靴子,怯怯地催促: “大人……即位吧……” 刘光第猛地圆睁了双眼,逼视着端坐在执刑台下的监刑官刚毅,用沙涩的声音逼问: “为什么不问便斩?!” 台下的刚毅,不敢正视刘光第的目光,慌忙地把黑胖的脸扭到了一边。 “为什么不问便斩?国家还有没有法度?”刘光第继续追问。 “本官只知道奉命监斩,其它的事一概不知,请裴村兄谅解……”刚毅满面尴尬地说。 跪在刘光第身边的杨锐,伸手扯扯他的衣服,说: “裴村,裴村,事已如此,还有啥子好说嘛!跪下吧,遵旨吧!” “大清朝啊!”刘光第长呼一声,理理凌乱的衣衫,屈膝跪在了执刑台上。执刑台下,一个站在监刑主官后边的司事官员,高声宣示: “谢老佛爷大恩!” 六君子中,只有林、杨、杨、康迷迷糊糊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而谭嗣同和刘光第则梗着脖子不肯磕头。 司事官员高声宣示: “犯官叩首谢皇上大恩!” 这一次,六君子一齐叩首。谭嗣同磕头如捣蒜,边磕边凄凉大叫: “皇上,皇上啊!功亏一篑啊,皇上!” 刘光第的额头撞击得刑台砰砰作响,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他枯瘦的脸上。 监刑官刚毅气急败坏地下令: “执刑!” 赵甲对着六君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低声说: “这就送各位大人归位。” 他提起一口气,排除掉私心杂念,将全身的力气和全部的心思,集中到右手腕子上。他感到,屠刀与人,已经融为一体。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左手,攥住了刘光第的辫子梢。他把刘的头尽量地往前牵引着,让刘脖子上的皮肤抻得很紧。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眼就瞅准了刘脖子上那个走刀无碍的环节。他将身体转向右侧,正要让刀随身转、轻轻地旋下刘的头颅时,就听到看客的队伍里一声长嗥: “父亲——” 只见一个身材瘦长、披头散发的青年,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赵甲在臂下的刀即将与刘的脖子接触时,猛然地将刀收起。他的手腕,分明地感觉到了那柄急于饮血的“大将军”下坠的力量。那位踉跄着扑上来的青年,正是他几年前在西直门外小庙里见到过的刘大人的公子刘朴。一股被严肃的职业感情压抑住、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悲悯感情,水一样从他的心头漫过。从木呆中清醒过来的兵勇们,端着红缨枪,乱哄哄地追上来。监刑官刚毅大人,惶惶张张地站起来,尖声嘶叫着:“抓住他——抓住他——”他身后的侍卫们,拔刀出鞘,一拥而上。就在他们手中的刀枪即将伤及刘朴的身体时,他已经跪在地上,面对着刚毅,磕头不止。兵勇们愣住,傻傻地看着这个涕泪交流、满面黄土的俊俏青年。他衷声求告着: “大人,开恩吧……小的愿替父亲受刑……” 刘光第抬起头,哽咽着说: “朴儿,你这个傻孩子……” 刘朴往前膝行几步,仰望着台上的父亲,泣不成声地说: “父亲,让孩儿替你死吧……” “我的儿……”刘光第长叹一声,枯槁的脸上,五官痛苦地扭歪着,说,“为父死后,不必厚敛,亲友赙赠,一文莫受。灵柩不必还乡,就近寻地掩埋。诸事完毕后,与你母亲速回四川,切勿在京都淹留。我之子孙,可读书明理,但切记不要应试做官。这是为父最后的嘱托,你速速口去吧,不要在此乱我的心志。”说完这席话,他便闻住眼睛,伸直脖子,对赵甲说,“老赵,动手吧,看在我们交好的分上,把活干得利索点!” 赵甲眼窝子热辣辣地,眼泪差点儿流出眼眶,他低声道: “请大人放心。” 刘朴号啕着,膝行到刚毅马前,哀求着: “大人……大人……让我代父受刑吧……” 刚毅举起施袖遮住面庞,道: “架出去吧!” 几个兵勇上来,把哭得昏天黑地的刘朴拖到了一边。 “执刑!”刚毅亲自下令。 赵甲再次抓住刘光第的辫子根儿,低声说:“大人,真的得罪了!”然后,他将身体闪电般地转了半圈,刘光第的头颅,就落在了他的手里。他感到,刘的头沉重极了,是他砍掉的所有头颅中最沉重的一颗。他感到握刀的手和提着刘头的手都有些酸胀。他把刘的头高高地举起来,对着台下的监刑官大喊: “请大人验刑!” 刚毅的目光,往台上一瞥,便倏忽跳开了。 赵甲举着刘头,按照规矩,展示给台下的看客。台下有喝彩声,有哭叫声。刘朴晕倒在地。赵甲看到,刘大人的头双眼圆睁,双眉倒竖,牙齿错动,发出了咯咯吱吱的声响。赵甲深信,刘大人的头脑,还在继续地运转,他的眼睛,肯定还能看到自己。他提着刘头的右臂,又酸又麻;攥着的刘辫,似一条油滑的鳗鱼,挣扎要从汗湿血渍的手里滑脱。他看到,刘大人的眼睛里,进出了几点泪珠,然后便渐渐地黯淡,仿佛着了水的火炭,缓慢地失去了光彩。 赵甲放下刘光第的头。看到死者脸上表情安详,他心中顿时安慰了很多。他默默地叨念着:刘大人,俺的活儿干得还够利落,没让您老人家多受罪,也不枉了咱们交往了一场。接下来,他在助手的配合下,用同样利索的刀法,砍下了谭、林、杨、杨、康的头颅。他用自己高超的技艺,向六君子表示了敬意。 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刑过后,京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人们议论的内容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刽子手赵甲的高超技艺,二是六君子面对死亡时的不同表现。人们传说刘光第的脑袋被砍掉之后,眼睛流着泪,嘴里还高喊皇上。谭嗣同的头脱离了脖子,还高声地吟诵了一首七言绝句…… 这些半真半假的民间话语,为赵甲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使刽手这个古老而又卑贱的行业,第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受到了人们的重视。这些民间的话语也像小风一样轻悄地吹进了官延,传进了慈禧皇太后的耳朵,这就为即将降落到赵甲身上的巨大荣耀铺平了道路。'上一篇'  '下一篇'第十一章 金枪(一)
为了迎接进京向重新垂帘听政的慈禧皇太后敬献万寿贺礼归来的兵部侍郎、直隶按察使袁世凯大人,驻守在天津小站的武卫右军的高级军官们,率领着军乐队和骑兵营,一大早就来到了海河北岸的小码头。 在这些迎候的将领中,有后来做过民国大总统的参谋营务处帮办徐世昌,有后来做过民国总统的督操营务处帮办冯国璋,有后来任长江巡阅使、发动过宣统复辟的“辫帅”中军官
张勋,有后任民国陆军总长的步兵第二营统带段芝贵,有后任国务总理、民国执政的炮兵第三营统带段棋瑞,有后任民国总统府总指挥的步兵第三营统带徐邦杰,有后任国务总理的步兵第三营帮带王士珍……那时候,他们都是一些有野心但野心不大的青年军官,他们当时做梦也想不到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中国的命运竟然会掌握在他们这一帮哥儿们手里。 在迎候的队伍里,还有一位人品、学识在整个的武卫右军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就是袁世凯的骑兵卫队长钱雄飞。钱是第一批去日本留学的中国留学生,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他身材颀长,浓眉大眼,牙齿整齐洁白。他不吸烟,不饮酒,不赌博,不嫖娼,律己甚严。他为人机警,枪法绝伦,深得袁世凯的器重。那天他骑着一匹雪青马,军装笔挺,马靴锃亮,腰间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两支金色的手枪。在他的马后,六十匹战马,燕翅般排开。马上的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杰出青年。他们肩荷着德国制造的十三响快枪,一个个挺胸收腹,目不斜视,虽然有点装模做样,但看上去还是十分威风。 时间已近正午,袁大人乘坐的火轮船还是不见踪影。宽阔的海河上,没有一艘渔船,只有一些雪青色的海鸥,时而在河的上空翻飞,时而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时令已是深秋,树木大都脱尽叶片,只有那些栎树、枫树上,尚存着一些鲜红或是金黄的残叶,点缀在海河两岸的滩地上,成为衰败中的亮丽风景。空中布满了一团团破烂的云絮,潮湿的风,从东北方向刮来,风里夹带着腥咸的渤海气息。马匹渐渐地暴躁起来,他们捌蹄子,甩尾巴,喷响鼻。钱雄飞胯下那匹雪青马,不时地低下头,啃咬主人的膝盖。钱雄飞偷眼观看着身旁那些高级军官们,见他们一个个脸色发青,阴历十月的潮湿寒冷的风,显然已经吹透了他们的军服,侵人了他们的骨髓。 他看到徐世昌鼻子尖上挂着清鼻涕,张勋流着眼泪打哈欠,段棋瑞在马上前仰后合,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其他人的姿态,也都可以用狼狈不堪一言概之。钱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些同僚,羞于与他们为伍。尽管他也感到疲乏,但他自认为还是保持着良好的军人姿态。在麻木的等待过程中,最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就是胡思乱想。他的眼睛似乎盯着辽阔的海河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