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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乔博是对他最忠心的,没有「之一」。乔博身份是他的下人,处处受他差遣,听他使唤,但在有些地方,逾越一点来说,又是犹如父辈般的呵护。
乔博几十年前还在街头做少年混混的时候,也当过相当年轻的小父亲,但在那乱七八糟的世道里,孩子没能养得大。如果能活到现在,也只比乔四小一些。
乔四从七八岁就由乔博在身边伺候,乔博对这小少爷,与其说是忠诚,不如说是长者对年轻一辈的爱护,代入了一些不敢说出口的胆大包天的情绪。
这样的感情才最经得起考验。再艰难的时候乔博也没背弃过他,而他也只剩下一个乔博。
乔博带著他出去,没有任何的阻碍,屋里的人都睡过去了。他们刚用过餐不久,但都没觉察到饭菜里多了东西。
那些用来掺在食物里让乔四镇定的药剂,一开始就被他发现并换走了,现在才用上。他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常用药,要换些样子差不多的不难,而会把镇定剂和洋参片之类放在一起保管的厨子也没那么细心。
有他在内配合,再接下去就很顺利了。乔博还是能找到一些帮手的。
他们上了接应的车子,拿到需要的东西,再换了一次车。到晚上的时候,他已经在海船上了。
第十五章
乔四在船上坐著,海风略微咸涩的味道令他清醒了一些,也觉得萧瑟。他要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把有过的一切都留在那里,而独自到新的地方去了。
抛下的那些固然没什么好留恋,而重新开始也不见得有多令人激动。
他甚至并没有憧憬的心情。
过去尽在背後,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个将来。
「四爷,上面风大,早点休息吧。」
「嗯。」
乔博和另一人扶著他下到船舱里。毕竟是气闷,床褥也不那么的舒服,但他奔波这半日,也相当的疲惫。在床上歪著歪著,终于还是昏昏沈沈睡过去。
他行动不便,又是体虚,时不时咳嗽。乔博也不敢离开,只搬椅子坐了,在边上靠著瞌睡,防著他头疼脑热的要水喝。
不知睡到何时,迷糊觉得是已经睡过一觉了,朦胧中有吵闹的声音,而後被一声巨响彻底惊醒。听得是上面嘈杂,乔四披衣坐起身来,乔博也醒了,主仆二人对视著听了一阵,乔博把枕下的枪摸出来揣在身上,说:「四爷,我先去看看。」
乔博去了就没有再下来,乔四料到事情不妥,这也不是什么大船,一旦外面出了事,以这舱内格局,要擒住他,就犹如甕中捉鳖一般,没有回旋余地。
于是两个壮汉进来,将他从床上架了起来的时候,他也几乎是束手就擒。他们身上的衣服他是认得的,不管怎么说外面那些都算是自家人,比起鱼死网破,总有好一些的解决方法。
甲板上已经有了不少人,天色还未大亮,看著影影绰绰的,但乔四也一眼就从其中认出那高大阴鸷的身影。
不知道怎么被他们追上的,登船的时间应该不长,但死伤已经不少。乔四被置在轮椅上,不由抬眼看自己的弟弟:「乔澈,你我兄弟一场,你这是何苦要逼我到这地步?」
他这一走,其实已经是认输放手,没有再回去的打算。更何况乔澈也是要离开的,即使担心他日後有心报仇,两人也未必碰得到面,根本没必要这样追上来赶尽杀绝。
乔澈面色青白,又有些扭曲,看起来这一路追杀是气得不轻,然而终究笑道:「四哥,那笔钱你都还没留下,我怎么舍得让你走呢。」
乔四看了他一会儿,吐了口气:「没有那笔钱了。」
乔澈看了他一眼。
「留著我没有用处,放了我,我也没资本和你作对。这样,能让我们走了吗?」
乔澈盯住他,过了一阵才道:「既然没有用了,我不如就在这杀了你。」
四周登时静悄悄的。乔澈抬起手,枪口毫不留情地对准他的眉心。长久而紧绷的静默里,终于有了响动,却不是枪声,只是乔澈阴沈的嗓音:「你到底说不说?」
「乔澈,你知道我不说谎。」
「你想死吗?嗯?」
乔四微微皱眉,闭上嘴,不愿再和他多说。
一个人被推出来,乔澈伸手准确地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扯到乔四眼前。
男人踉踉跄跄的,眼有血丝,脸上也不少皱纹,显得衰老又狼狈。乔澈笑了一笑,将枪管塞进那人嘴里。
男人满头的汗,乔四立刻开口:「乔澈,你不要乱来。」
「我乱不乱来,就要看你怎么做了。」
乔四脸上已然变了颜色,半晌才说:「是,刚才是骗你的。那笔钱还在,我给你就是了。」
「是吗?」
「你先放了他。让他走。」
乔澈「哦」了一声:「你在跟我谈条件?」
他看看乔四,又看一看乔博,便把枪收回来,在男人身上擦了擦:「真是的,留著你也没用,你走吧。」
乔博没动静,他又说:「怎么,你还想搭顺风船?走啊。」
男人有些犹豫又战战兢兢地退了一步,看了乔四一眼,终于转过身,又走了两步。
乔澈等他走了十来步,又把枪举起来,眯起眼睛。
「乔澈!」
乔四只来得及从嗓子里出了这么一声,就听见轻微的闷响。
正走著的男人往前一晃,一声也没出,就面朝下扑在那里,不再有动静。风里只有那一头斑白的头发还在微微颤动。
乔四看著那年老忠仆的躯体,半晌没有出气。
乔澈像是很满意:「好了。现在你知道了,你是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的。」
乔四转头看著他。
「四哥,段衡死了,那老家夥也没了。你现在只有我了。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呢?」
「……」
「所以我们不用急了。先回去吧。」
乔澈过来推他的轮椅,冷不防他猛然伸手,乔澈迅速往後退,但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枪已经到了他手里。
乔澈看著他,被枪口指著,倒也面不改色:「四哥,你这样没用的。就算你杀得了我,你的下场还是一样。」
船上这么多都是乔澈的人,他仅凭一把手枪做困兽之斗,基本上没有意义。
乔四笑了一笑:「也对。」而後枪口改成对住他自己的太阳穴。
乔澈脸色微微变了:「你不会那么做的。你不是那种人。」
乔四扬起眉毛:「哦?」
乔澈盯著他:「你多少也算个人物。是个人物就该有像样的死法。你也不想这么不体面,是吧?」
「成王败寇而已,我脑袋开花有多不体面?」
「你敢开这一枪,我就让人把你尸体也剥光,吊在外头,让帮里所有人都看得见你出丑,」乔澈脸上都有些扭曲了,「再把你碎尸万段喂野狗,零碎都不得下葬,要你永世也不得超生。乔四,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二人怎么也是兄弟,乔澈说得这般阴狠歹毒,旁边有些人多少面露不忍,乔四愣了一愣,反而笑了。
「乔澈,你是不是很怕我现在就死?」
「……」
「我这么死了,钱你就没指望了,是不是?」
乔澈紧紧盯著他,一言不发。他没有命令,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乔四一手握枪,一手推动轮椅,往後靠近船沿。而後单手撑著,慢慢起身。
他的腿早已经不是完全不能动了,虽然还是极其的不灵便。这种时候他也没再伪装的意思,在乔澈的注视里,一点点地坐到船栏上去。
乔澈突然说:「四哥,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乔四只颤巍巍坐著,看向他。
「你不想报仇吗?」
「……」
「我杀了乔博,让你杀了段衡,把你一切都毁了,你不是很恨我吗?死了你拿什么跟我斗呢?你甘心吗?」
「……」
乔澈像是缓一下,又说:「四哥,你不是会自杀的人。」
「……」
「再难的时候你也熬过了,现在又何必呢?你不用装模作样了,骗不了我的。」
「……」
「好,这回算你赢了。我不会再折磨你。钱我不需要。有什么条件,你可以和我谈。」
「……」
「你下来。把枪给我。」
安抚的话他当然不会天真地相信,但乔四看著自己的弟弟,这么久来,第一次以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愉悦笑了。
乔澈并不了解他,正如他一直以来也看不透乔澈。
他不会因为熬不下去而想寻死。没有什么刑罚能摧毁他。
他只是近来时而会觉得困惑,活著究竟是为什么呢?
连最好的日子他也享受过了,不过如此而已。权势的巅峰风光无限,他领略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舒服,但并不那么有趣,他甚至不觉得怀念。
到现在为止他所经历过的人生百态,贵贱高低,已经是许多人一辈子也体验不到的。再往後的日子,他预想得出来,不是他折磨别人,就是别人折磨他,也许再加进其他的一些什么闹腾。
光想著他就觉得腻了。
这样的生活,他有过的,和将会有的生活,都没有什么快感。
他在这三十来年里,穷奢极侈,享尽荣华,早已餍足,甚至厌倦。
也许他有过一些缺憾,
他很想要得到一些简单的感情。但终究没有。以後也不会有了。
他在那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并没有乐趣。
乔澈还在说:「四哥。你不要撑了。」
乔四看著他。
「你敢说死不可怕吗?不管是被枪打死,还是淹死,都很痛苦,这你也清楚。何况死了以後什么都来不及了。你也不想的,是不是?」
自裁往往是冲动之下的行为。求生才是本能,一般人僵持的时间长了,想清楚了,有其他机会了,都下不了那个手。
乔澈很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又往前一步:「四哥。」
乔四突然叫他:「乔澈。」
「嗯。」
「我这辈子对你,用了很多真心。一直以来都是只想讨你的欢心,只要让你高兴,没什么是我不去做的。」
乔澈略微放松地又「嗯」了一声,几乎出了口气。
「那如果这一次,我不想让你高兴呢?」
乔澈几乎是立刻反应过来:「乔四!!!」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以为他不敢。是他不够了解他的狠。他连对自己都不手软。不然碰了毒品还能全身而退的,他怎么能是不多中的一个。
乔澈那么想要他现在活著,他就偏偏要他不可得。
没有人能得到圆满,这很公平。
乔四在这个时候也是一如既往的敏捷和利落,他们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就从船栏上消失了。无声枪那微弱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他没有发出多大的动静,只除了落水的那一声响。
乔澈彻底变了脸色,过了那么几秒才缓过气来,从牙缝里说:「找!都给我下去找!是整的是散的,都得给我捞上来!」
识水性的纷纷应了,准备著要下水,却有人慌忙过来,拦著说:「五爷,好像有巡逻艇。」
乔澈顿时皱起眉,接过望远镜看了一看,并没马上发话。
他们携带了不少枪支,船上的现场也骗不了人。这时候碰上水警,如果不想躲,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对方灭干净。但要是下手不够利落,留了痕迹,那就给自己惹了大麻烦,後患无穷。
众人并没有和官方起冲突的心理准备,谁也不爱为了打捞个死人冒这种险。虽然畏惧乔澈,一时也都有些犹豫,面面相觑。
「五爷,我看,不如我们先避一避,改日再……」
乔澈一脚就把说话的人踹倒了,余怒未消,又青著脸往水里狠狠看了一会儿,才咬牙骂了句:「统统都是废物!」然而终究没把他们踢下水去。
船在渐起的晨雾里迅速返身,悄悄驶远了,唯独一人一直立在船尾。
回去收拾一通,乔澈喝了些东西安神,便上床去睡觉。拉上厚重的窗帘,屋里便犹如黑夜一般,而且静谧。
然而乔澈并没有睡得著,他在这无所适从的空虚里,猛然生出一阵孤独的寒意来。
他以前是不曾觉得孤独过的。他从小就知道有乔四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的母亲成天都在他耳边念咒一般地反复:「如果没有他,那些本该都是你的。」
她其实是想说:「如果没有他,这些本该是我的。」只不过那样讲好像显得太惆怅了,寄托到乔澈身上,她显然会轻松一些。
她原本是个走清纯路线的小明星,为绑住乔澈那位生父,怀孕实在是个不小的牺牲。因为那时候都在说乔家唯一的儿子病弱不堪,估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