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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入福宁殿的第一天,她便见到了一个很特别的人。
每年除夕,禁中会举行“大傩仪”,皇城亲事官、诸班殿直要戴上假面具,穿上锦绣彩衣或镀金铜甲,扮成神仙或将军,在禁中舞蹈,取驱除病魔鬼祟之意。这年因皇帝身染重疾,皇太后对这仪式更为重视,特命加购面具数百个,另选内臣加入亲事官队伍,连日午后在禁中演练,要在除夕时以数倍规模为今上驱祟。
那日午膳后,赵煦在寝阁小憩,蕙罗出至殿中,却见福宁殿侍女押班崔小霓在四处寻找杨日言。蕙罗问她有何要事,崔小霓说简王午后要来向官家请安,每次都是杨日言接引的,今日不知为何,简王将至,杨日言竟踪影全无。
简王是十二大王赵似如今的封号。
这日雪后初霁,一群小黄门正在殿外堆雪狮子,听见崔小霓如此说,一名小黄门随口回应道:“除夕驱祟,杨先生也要参加的。今日参加大傩仪的内臣在后苑演练,杨先生可能还在那里。”
崔小霓便道:“既是如此,你去把他寻回来。”
那小黄门正玩得高兴,听见命令虽然也答应了,但转身的模样并不积极,显然不乐意去。蕙罗见状便主动请缨,说自己现在无事,便去后苑去找杨先生罢。
蕙罗到后苑时,演练的队列已散,着彩衣的内臣们纷纷取下面具,三三两两地说笑着离开。蕙罗一一细辨,却未见杨日言。最后待内臣散尽,才见一人背对着她坐在瑶津池畔红梅树下,身姿颇似杨先生。
蕙罗快步过去,含笑轻唤“杨先生”。那人闻声回首,朝蕙罗看来。
他所着的不是神人彩衣,亦非将军盔甲,而是一身玄色大袖衣,腰悬宝剑,头戴漆纱幞头,脸上罩着半副金色面具。说是半副,因为这面具长只及他鼻梁中段,仅覆住他额头和一半脸颊,他的薄唇与弧度美好的下巴露于其下,肤色白皙,面部光洁,尚无须髭。
“杨……”蕙罗再唤,但语音迅速减弱,因那闪着冰凉金光的面具下那半张脸,以及那双凝视着她的眼睛,带给她的是一种莫名的陌生感。
那人注视她须臾,然后扬起左手,取下了金面具。
呈现在蕙罗面前的,是一位年轻男子无瑕的容颜,眉目俊秀如蒙神祇细笔雕成。皎洁白雪承托着他散开的玄色衣袂,他端然坐在瑶津池畔的湖石上,漫不经心地把持着那将军的金面具,看蕙罗的目光不带温度,神情肃然而冷漠。身边红梅于风中飘零,数片花瓣落于他玄衣肩上,还有一片轻悠悠地附在了他一侧眉间。他闭上双目,懒懒地抬手拂了拂,又再睁开眼,漫视近处的蕙罗,依然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令蕙罗顿觉他们之间远远隔着几重山、几重水。
他给人的感觉那么陌生,但五官却又似曾相识。蕙罗暗觉讶异,直到他扬手挥袖的动作旋动了空气,引出他袖底散发的龙脑香气。
第六章
这脉纯净的龙脑香令永裕陵的记忆碎片如拼图般重现于眼前:素白礼衣,倨傲神色,七八岁的男孩冷漠得如同从冰川走来,携着两袖祭坛上的龙脑香气,他的出现预示了陈美人的死亡。
而现在,她与那长大了的男孩相距不过咫尺,却遥远得好似分处两个世界。蕙罗不自禁地略略后退,他那坦然直视的目光逼得她想逃离。
“蕙罗,这是十二大王。”杨日言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蕙罗回首看看他,定了定神,终于寻回了礼仪式的微笑,低眉敛衽行礼如仪:“十二大王万福。”
赵似的回应只是一次若有若无的颔首,之后并不再理她,他侧首接过了杨日言递给他的一卷文书,展开浏览一下,依旧卷好,对杨日言道:“我更衣之后便去福宁殿。”旋即展袖起身,握着文书扬长而去。
赵似这年十七岁,尚未出阁,依旧住在宫中。
“除夕之夜,十二大王要与十大王表演一段剑舞,适才命我去教坊找曲谱去了。”杨日言跟蕙罗解释。
蕙罗与杨日言一起回到福宁殿,一进殿门便觉气氛有异,平日侍立殿中的侍女少了一半,只剩稀稀疏疏的几个。
蕙罗诧异之下当即问杨日言:“难道官家……”
杨日言知道她惊讶的原因,浅笑道:“没事,她们知道简王要来,所以有一半人跑回房去补妆薰香了。”
原来如此。蕙罗回想赵似容貌风姿,顿时明白了此间情由,不由莞尔:“好在还剩一半……”
杨日言笑着摆首:“如果端王一起来,那这一半现在也会不见的。”
端王是十大王赵佶。蕙罗听杨日言提起他,隐于心底的那一点怅惘又慢慢地浮上眉梢:他是妈妈一直牵挂着的儿子,只差一点自己就是在他身边长大了,这个十年前几乎与自己擦肩而过的皇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端王……也会来向官家请安么?”蕙罗低着头轻声问杨日言。
杨日言答说:“会的,常来。前些天他离京去拜谒国朝皇帝陵寝,为官家祈福,如今尚未归来……不过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
拜谒皇帝陵寝,那么,他也会去永裕陵了?蕙罗黯然想,当年妈妈那么期待他能去见上一面,可惜直到临终都未能达成这一心愿,现在他终于能去,但妈妈却又不在了。
蕙罗回到赵煦寝阁,为他束发加冠。约莫一刻后,赵似进来,已换了一件竹青色圆领遥来┳拧J├癖险造愦妥胨喽韵刑浮�
这两个同母兄弟有天然的默契,彼此都没有多说寒暄客套的话,赵煦开口便道:“孃孃先前向我数落你,说你不懂事。”
他口中的“孃孃”是指向太后。大宋皇子皇女平时称嫡母为“孃孃”,生母为“姐姐”。
赵似仿佛对太后所言全不感兴趣,只简单之极地应了一个字:“哦。”
赵煦试探着问他:“听说前几日你与十三哥各自带家臣去玉津园田猎,他那块园子的罗网没系好,放的猎物都跑到你那边,然后全被你射杀了?”
赵似回答:“没错。”完全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
赵煦道:“你这样会落人口实,说坏了规矩。”
赵似道:“打猎本来就应该看见什么打什么,先把猎物放进园子再去射杀,已很无趣,若还事先分好哪些该你杀,哪些给我杀,一丝乱不得,那不是田猎,是屠夫分生猪。”
赵煦一哂,又道:“十三哥年纪小,你是兄长,何必去抢他的猎物。”
赵似答道:“若年纪小便要人处处让他,那他永远长不大。”
赵煦亦未反驳,又另提一事:“还有人说,九哥与你打马球,你一些也不让他,全取三局,比分还很大,令他大失颜面。他气不过,又找你打了一局,你又把他杀得片甲不留,连言和也不肯。”
赵似道:“我打球全按规矩来,并无取巧耍诈,他打不过我不是我的错。”
赵煦摆首道:“但九哥有一只眼睛看不见,你不让他,别人会说你不厚道。”
赵似道:“九哥找体格健全的人打球,便是希望别人把他当正常人看。若我们故意让球,那无异于蔑视他了,又岂是他希望得到的结果。”
赵煦叹道:“你从小便好强,就连跟我下象棋,也每次都要赢我。”
“我最厌恶别人故意让棋,”说到这里,赵似抬眼看了看赵煦,“我以为皇兄也一样。”
“呵呵,不错,我也很讨厌别人故意输给我。“这话听得赵煦笑了起来,“不过,落败太多,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暗暗怨你,为何不让我一局两局。”
赵似闻言终于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和悦之色,与赵煦相视而笑。
笑过一番后赵煦重提原来的话题:“孃孃说你不懂事后,又顺口夸了十哥几句,说你每次闹得兄弟不愉快,都是十哥帮你收拾残局……十哥后来带十三哥去田猎,让他满载而归,又主动邀九哥打球,在激战好几回合后,以一筹告负。”
这次赵似没再说什么,沉默许久后,他又用回了那个简单的字:“哦。”
赵煦注视着他,欲言又止,忽然以手掩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众侍者大惊,立即上前服侍,而赵似虽蹙眉有关切状,但并没有靠近病榻嘘寒问暖。
少顷,赵煦咳嗽稍止,再顾赵似,道:“你我一母所生,朝廷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可你就是这样,做做样子也不会……像刚才那般情景,若十哥在,必定早端茶送水给我了。”
赵似垂着眼帘,只是无言。
赵煦别过头,挥手让他告退:“你回去罢。”
赵似依言退去。刚一转身,便有许多侍女跟着送他出门。但这次送行的结果并不是对所有人来说都美妙,片刻后福宁殿西庑下传来了一个女孩的哀泣声。
蕙罗听见,随众出去探看,见是名十四五岁的内人,生得还很水灵,刚才严妆打扮过,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龙脑香,但不知遇到何等伤心事,现在正哭得梨花带雨。
围观者相互打听详情,后来一位适才送赵似出门的侍女压低声音说了原委:“她偷偷喜欢十二大王许久了,知道他最爱龙脑香,今日便特意守在大殿的金狻猊边薰了半天。刚才送大王出去,她在大王身边引路,大王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对她说:‘以后别用龙脑香。’这丫头觉得奇怪,就反问:‘大王不是很喜欢龙脑么?’大王回答说:‘是很喜欢,所以不希望这香被你糟蹋了。’”
闻者有叹息的,有说好话劝慰那小内人的,但大多都在幸灾乐祸地窃笑,只有蕙罗始终保持着沉默。
龙脑出自波律国,是一种树脂的结晶,上品状如云母,色如冰雪,明净之极。而气味清雅,芳香开窍,若久居其中,会觉心境安宁,平和恬淡,故此常被当作礼佛的香药,宫廷祭祀、朝仪也常焚此香。宋人爱薰衣,但薰衣所用的香多为合香,由多种香药调合制成,像赵似这样只薰一种香的十分少见。
龙脑这样不染红尘况味的纯净香品,应该用在青衫磊落、淡泊旷达的竹林居士身上才对罢……蕙罗心下感慨,十二大王太过耿介而犀利,性情实在不讨喜,与龙脑的特质,似乎有点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