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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都是聪明人,一句南风不来已经表明了姚广孝知道了自己为何事烦恼,
朱棣也不再兜圈子,直接了荡地问道:“大师可有良策教我”。
“良策倒是有,不过需要些东西佛前礼敬,不知殿下舍不舍得”?姚广孝的
话语依然不急不慢。
“佛祖不是普渡众生吗,怎么大师给人献策还要好处”?朱棣沉住气,笑嘻
嘻的反问了一句。眼前这个僧人不比郭璞,双方不是一类人。郭璞虽然偶尔为了
地方利益与自己唱唱反调,但是不必怀疑他的用心。从根本利益上而言,北平人
马和燕王府相互依存。这个僧人则不然,他属于典型的出售谋略的游学之士,一
旦满足不了他的胃口,朝秦暮楚之事在这类人眼中稀松平常。
“佛祖普渡众生,可佛们弟子是要靠米粮而活的啊,殿下难道没听说过‘佛
也要钱’这个典故吗”。姚广孝继续吊人胃口。
“好了,本王不与你参禅,要什么就直接说吧,去年不是许你在辽阳建寺庙
了吗”?
“殿下莫要误会,小僧要的不是钱财,要的是一个人”,见朱棣有些不耐烦,
姚广孝赶紧赔罪,他对燕王所求颇多,不敢得罪了这个大施主。刚才那番做作其
实为了提高朱棣对自己所现之策的重视程度。
蒙古诸部喇嘛教兴盛,北方女直诸部则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大乘佛教所推崇
的教义要在辽东辽北各地生根,少不了燕王的支持。这里民间富庶,如果得到燕
王的首肯,筹建数十座寺庙花费不了多少时间,到那时姚广孝的功德就可以直追
达摩了。
“谁,难道你想让我身边的人出家不成”。朱棣骤然提高警惕。
“非也,小僧是想劝殿下舍了一个人”。姚广孝低低垂下两道佛眉,仿佛为
在哀叹命运的不公平。
“舍一个人”,燕王朱棣微微发楞,手下弟兄都没犯什么事,谈不上舍弃。
没等他再度发问,姚广孝已经说出了答案。
“伯文渊”!
起风了,窗外的天空忽地阴了一下。
第三卷国难儒(四)
儒(四)
“大师劝我弃文渊于不顾”?朱棣紧接着反问了一句,“伯文渊陷在京城,
本王救还救不出,如何弃之”?
营救伯文渊是郭璞、张正心、徐增寿、李尧等北方核心人物的建议,大伙认
为无论伯辰是否有罪,无论他走多远,他都是北方六省的人,必须由北方六省来
审理,外人都不能欺负。
“殿下心里明白,何须小僧臊聒。朝廷至今不定文渊之罪,难道是因为证据
不足么?还是顾及着其儒学大家的声名”?姚广孝的分析一针见血。如果不是顾
及到燕王朱棣和布政使郭璞二人措辞激烈的信,伯辰的案子造就定性了,根本不
必拖延的到现在。
朦胧中,朱棣已经想到了姚广孝要说什么,但是作为一个王爷,有些话还是
由臣下提出的好。轻轻叹口气,朱棣装作十分不忍的样子说:“可文渊毕竟是我
北平旧人,弃之,难免伤弟兄之心。况且本王看不出此事与海关归属有何相关”?
姚广孝数着念珠微微一笑,仿佛早已预料到朱棣会这样回答,胸有成竹地回
应道:“当然无关,可如果殿下将此二事给关联起来,岂不是所有问题都迎刃而
解。依贫僧之见,红尘之事,终逃不过交易二字”。
眼前形势很清楚,朝廷上新颁发三令,规范地方官员权力,统一税收和承认
物权,至少前两条都是针对北方来的。而北方能接受的,却只有第三条。
有时候朱棣觉得自己的哥哥很可怜,从旁观者角度,他认为皇帝朱标为了朱
家江山鞠躬尽瘁,对百姓也心存善念。可他手下那帮官员太坏了,那帮家伙把
“轻、重、缓、急”四字做官真言悟到了极致,任何好的政令到他们手里都会变
味道。放下自己和哥哥的利益冲突不谈,仅仅从维护当地吏治角度,就不能放朝
廷的人进来。可拒绝朝廷政令需要理由,没有合适的理由,双方起冲突时,北方
从道义上站不住脚。郭璞、徐增寿都是侧重于从常理上考虑问题的人,他们至今
为止给燕王的最好建议是部分接受这两条政令,争取官员自主任命,此后北方六
省的开销要从上缴给朝廷税款和海关税收中截留。可不给哥哥点儿好处,朝廷能
答应吗?
姚广孝的建议则让他看到了利益更大的妥协方式,目前北方六省所作所为,
对伯文渊这个没有一官半旨在身的人已经足够,再坚持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结果。
如果以一个死的伯文渊换取朝廷在税局和海关上的妥协,朱棣也认为伯文渊死得
其所。
“可惜了伯辰大才”,长嘘伴着短叹,毕竟是北平旧人,朱棣有些于心不忍。
“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万岁做错了事,殿下反而要损己之声威替兄掩过。大
才若不能为明主所用,堪称其才么”?姚广孝冷笑着分析得失厉害,“况且天下
已皆知殿下为了伯辰倾力奔走,此刻,一个死文渊强于活文渊何止百倍”!
一个死文渊强于活文渊何止百倍。仅此一点,伯辰老师已经不得不死。他被
杀,可换来南北双方在官员任命上的暂时妥协,他被杀,可令天下读书人之心皆
向北,今后和朝廷斗争中,燕王可尽占上风。王妃陈青黛无力地靠在书房门外,
泪如泉涌。
屋子中那个男人是他的丈夫,原来在她少女梦里的盖世英雄。走得近了才发
现,所谓英雄,不过如此。每一个英雄脚下,都是一堆白骨,当人们纪念英雄的
伟业时,没有人会问一问,那堆白骨是否愿意。
“蝶儿,是你么,怎么不进来说话”,朱棣与陈青黛夫妻之间感情甚笃,听
见门外的动静,低声唤道。
“来了,王爷和大师在此谈禅,妾身岂敢打扰”。陈青黛擦擦眼泪,小心翼
翼地答道。
“不知王妃驾临,贫僧罪过,罪过”。姚广孝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念了声
佛,起身告辞。
陈青黛和丈夫挽着手将姚广孝送出大堂。北平女子不避讳见人,外人面前,
总得维护丈夫的威严。万般失望和苦楚,只能隐藏与笑容背后。
手中柔夷传来一阵清凉,将朱棣从刚才的紧张思索中带回现世。爱妃的眼圈
通红,显然刚刚哭过。细心地替妻子整了整皮裘,朱棣关心地问:“小蝶,你不
舒服么,还是想你父亲和弟弟了”?
“不是,臣妾刚才听到姚大师的话,心里觉得老师可怜,所以才难过”。陈
青黛也不瞒丈夫自己刚才听到了他们的商议。
“你几时来的,孤怎不知”,朱棣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抬头看看朱棣慢慢转阴的脸,陈青黛心中气苦,哀怨地答道:“你不用担心,
我怎会做于你不利之事?妾身虽不像你们江南女子那般懂得体谅丈夫,这出嫁从
夫四个字还念过”。
看到妻子那垂泪欲滴的凄楚样子,朱棣心内不由得一软,轻轻揽起她放入书
房的摇椅当中,用大手替她擦干眼角。“蝶儿,我也是不得以,你别怪孤,你要
知道,如果孤不这么做,也许会死更多人。五哥家、老杨家,还有你们陈家”。
“我知道”,陈青黛拉过丈夫的手,贴在自己冰冷的脸上,仿佛吸取着掌心
中残留的温暖。“我不怪你,我家的火器也全赖永明城才得出海。我只是觉得难
过,替我自己,也替你”。
“只怪孤生于帝王之家。这北方六省,数万家工厂商号,孤不能不狠下心来。”
朱棣也有些心灰意懒。安慰好了妻子,接下来还要面对的是怎样和郭璞、徐增寿
等人解释取得他们的谅解,此事瞒得了天下人,瞒不过身边这些智者。“撒手王
爷”的事情不多,一旦有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殿下,如此一来,小张将军他们怎么办,难道你不怕他们陷到京城里”?
陈青黛轻展愁眉,低声提醒丈夫,斥候们已经出发多日,如果此时改变主意,张
正心的处境将极其危险。
“没事,咱们分头行动,和朝廷妥协与暗中下手救人不冲突。救出人来也不
会带回北平,到时候我就给皇兄来个死不认帐,反正死不认帐是他的拿手好戏。
要是救不出来,天下也未必有人能拦得住正心和他那帮斥候。”
“可万一张将军失手了呢”?陈青黛追问了一句,期待着丈夫不要再给自己
一个冷血的答案。
朱棣知道妻子怕什么,轻轻捧起陈青黛的脸,看在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真的他失了手,咱们也退无可退,只好扯了大旗造反。终不能让这五千里江山,
数万家产业都被人拿去糟蹋干净”!
一个死了的伯文渊强过活着的伯文渊,一个战火纷飞的华夏好于承平的华夏。
至少姚广孝这么认为。默念着佛家真言,姚广孝兴高采烈地向他的住所走。华夏
数千年来一治一乱的轮回,正好是儒、道、释三家及其分支发展壮大的最佳时机。
当年若不是蒙古人支持,全真教不可能由默默无闻的小分支跃为道门第一大派。
没有南北朝百年对抗,佛寺也未必能遍及大江南北。机会就在眼前,只要燕王朱
棣能起兵夺取江山,他姚广孝就是辅政第一功臣,与兴汉四百年的张子房可相攀
比。可以遇见自己所在的佛教分支将迎来再次的辉煌。相比这种辉煌,乱世中死
一点人算什么,不过是佛前的一点儿祭祀。不有一句古话么,放下屠刀,立地成
佛。
到时候自己是脱去僧袍权倾朝野呢,还是退隐山林流芳百世。想到将来的远
大前程,姚大师热血沸腾。光光的脑门在寒风中冒出缕缕白色的水雾,那是风卷
起的残雪颗粒被他的体温融化蒸干。当然是做那个佛相王摩秸最好,一边给享受
尘世荣华,一边忘情山水。
雪后初晴的街道上一个和尚笑容满面,阔步前行,憧憬着佛门在自己手上光
大的盛况,根本顾不上看街头的行人。咣叽一声,姚大法师一头撞进了对面行人
的怀里,蹬蹬蹬倒退几步,一个屁股墩将他的好梦摔醒。
“佛”!
天寒地冻,这下子姚大师可摔得不轻,连带着把佛号也摔成了碎片。阿弥陀
佛只剩下了一个佛字,偏偏对方好不识相,居然不肯扶他起来,笑眯眯地在旁边
看热闹。
姚广孝气往上撞,骨碌一下滚起,方欲发作,看看对方的脸,把骂人的话又
咽回了肚子。
撞倒他的人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正是震北军悍将,骑兵师长李尧。此人少
年全家俱被蒙古人所杀,心藏血海深仇。当年在军中与蒙古人作战,一度手下从
不留活口,所以得了一个屠夫的雅号。中年后转了性子积极向善,但始终背着个
屠夫的帽子。
屠夫李尧假做歉意伸手替姚广孝排去身上的雪,嘴里却喋喋不休地奚落着:
“大师,怎么没到山门就拜起佛来了,莫非有人请你做什么法事,要一路五体投
地磕头回寺么”?
“李檀越说笑了,小僧方才行路时苦思佛门精义,不小心撞到了将军,还请
将军勿怪”!姚广孝毕竟只是个客人身份,发作不得,强装出笑脸给李尧赔礼。
“不妨,不妨,大师不撞到我,我也要找大师。这一撞就算是当头棒喝,如
何”?李尧的回答云山雾罩,让姚广孝摸不到边际。
这个李尧在军中是个出了名的犟头,找上门来,明知未必是什么好事,却也
不好拒绝,姚广孝合掌施了个佛礼,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将军找小僧有何见教”。
“嗨,是这么回事”,李尧用大手一拍姚广孝肩膀,差点儿把和尚给拍趴到
地上。“老子少年时杀人过多,每每想起来,心里都不舒服,所以想攀依佛门,
不知佛门是否可渡我这杀孽深重之人”。
姚广孝听了心头一阵狂喜,比拣到了两缸香油还高兴,先摆起架子低声念了
声佛号,然后才煞有期事地点拨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有向善之心,
佛门焉有不纳之理。有道是佛门广阔,普渡有缘之人。”
“佛祖不嫌我杀孽重么”,李尧欣喜地追问了一句。
“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来杀孽一事。老纳早就看出施主与
我佛有缘,只是不敢夺燕王麾下爱将。施主若一心向佛,不妨在家中做个居士。
勤诵经文,早晚佛前礼拜,自然有脱离苦海之日。老衲不才,斗胆与施主结个善
缘,若施主不弃,老衲愿为佛门接引之人”。姚广孝满面慈悲,引来数个前往燕
王府公干的人围观。
这李尧职位虽不算高,可是燕王朱棣一直带在身边的心腹,比郭璞从龙之日
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