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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舜臣大马金刀的坐在骡车上,揉着脚腕。他虽然是骑兵,但战马难得,也舍不得多骑耗费马力,他的这一路来,反倒是走路的时候居多。他揉着脚,一边道:“到了夕阳镇,今天的这一程就已经过半。歇息个两刻,快一点过了裴峡,到了伏羌城就可以好好歇歇脚了。”
韩冈却是站着的,他遥遥望着西面的裴峡峡口,眉头紧皱:“要说险要,我们这一路几个峡谷是以裴峡最险,如果有什么贼人想劫道,也只会在裴峡里。”
“韩秀才,你在说什么呢?”王舜臣大笑道,“劫道?谁敢!”
韩冈侧头看了一下躲在二十多步外的薛廿八和董超两人,“韩某杀了刘三三人,又逼得黄大瘤自尽,为了尽快结案,陈举花了几万贯。他是恨我入骨,不可能让我韩冈安安稳稳地将这批军资运到甘谷城……”
王舜臣并不在意:“怕什么。若薛廿八和董超两人想做鬼,洒家帮秀才你找个借口弄死就是了!正好裴峡河窄水急,报个失足也就是了。反倒到了甘谷城后,秀才你该小心点。”
韩冈当然知道甘谷城里不会没有陈举的人,但到了甘谷城内,陈举不可能不会担心韩冈也许会有的后手。几次交锋,陈举还没能在韩冈身上占到什么便宜,若他以为能动用一下甘谷城里的自己人,就能解决韩三秀才,未免就太自大了。再怎么说,韩冈都是得世人敬重的读书人,而不会顾忌这一点的,只有愚昧无知的蕃人。
二中选一,挑选出一个方案解决韩三秀才这个心腹之患,陈举也许还要考虑一二。但一个是双管齐下,一个则是只靠甘谷城里的盟友,那就不必多想了。多一个手段,多一份保险,一直都在暗中盯着薛廿八和董超的韩冈,他现在有九成把握能肯定裴峡中有埋伏。
“陈举手下可不只薛廿八和董超,听说他还能驱使蕃人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冈自从与陈举结下死仇,很是费了一番心力去打探陈举的情报,“陈家的店铺跟秦州西面山上的几个蕃落生意做得可不小,私盐、私茶从来不少的。”
秦州西面的山地,其实就是藉水和渭水之间的分水岭。若没有这重分水岭,那秦州与夕阳镇的直线距离,就只有三十多里,根本不需要绕上两天的路。所以与陈举常年买卖的蕃落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裴峡正南方的山上。
王舜臣嘿嘿笑了两声:“秀才你想太多了。传说而已,谁也没见过!”他再一指周围,“何况军资又不是好劫,就算那些蕃贼有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
从秦州到甘谷,除了一些盘山道外,都是三丈五尺的军用驰道,不到两百里地,沿途大的城寨就有五个,小的堡子、烽火台随便在哪里抬抬眼就能看见几座,各处寨堡驻扎的军队加起来足有三四万人。这是一条以一连串寨堡组成的防线,拥有多达百里的纵深,其防御力并不比长城稍差,而攻击性则更高。这条寨堡防线,绵延两千里,宋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没能修筑完成,但已经足以让西夏的铁鹞子望关中腹地而兴叹。
“总得小心为是……我们出城时,陈举正在城楼上看着。有军将你庇护,这一路韩某不需要再担心薛廿八和董超。陈举若想杀我,等我入了甘谷城可就迟了。韩某不信他能看着军将你跟我一起上路,还能把宝压在薛董二人身上……很有可能陈举会通知他惯熟的蕃落,在路上劫个道。
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点问题也没有,但说起蕃人,军将你也知道,这条路上平日里有多少蕃人在走?!别的不说,经略相公前段日子坐镇陇城县,为的什么?还不因为有四千石的粮秣,在往笼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给劫了!”
“真来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兴奋得不骂上两句就感觉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情,“日他娘的,陈举那鸟货要是能给洒家送些功劳,洒家可不会客气!”
……………………
在渭水沿岸,所谓的峡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来的黄土沟,一条大沟两侧有无数条如肋骨一般排列的小沟,而小沟两侧又有许多【和谐万岁】毛细沟。好好的一片黄土高原,被冲刷得千丘万壑,许多地方寸草不生。不过此时的裴峡两侧,树木却不在少数,丛丛密密,从东侧峡口一直延伸到西侧峡口。
裴峡并不算长,只有不到二十里,但顺着河岸边的山道赶着车子,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走在队列中央,韩冈提着一张六七斗力道的猎弓——临行前,韩千六交给他的不仅仅是钱钞,还将那张旧弓保养了一次换了弦后送来——他不时抬头看着谷地两侧的沟壑和密林,那里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走快一点。这里可是有蕃贼出没!”韩冈催促着手下的民伕。王舜臣自信得过了头,但韩冈却是小心谨慎,若真来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坛酒,到了甘谷也是桩麻烦的事。
没人敢说韩冈不是,但民伕们都是暗暗摇头,只觉得韩秀才太过杯弓蛇影。可世事从来都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总是会往更坏的情况发展。
“有贼人!”不知是谁人在前面叫了一声。下一刻,前方道路一侧的林木中,便突然间杀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长刀的蕃人来。这些蕃人行动极快,几步冲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杀奔过来。
民伕们战战兢兢,看着韩冈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这秀才是盐酱口,一说蕃贼,蕃贼就来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韩冈的脸色郑重无比,陈举的影响力超过他的想象。四五十人听起来不多,但这个数量的贼人出现在前线要道上,甚至能惊动到李师中。如果贼人身份泄露,他们的部落恐怕都被视为谋反而被官军荡清,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曹玮曹太尉守边的时候,用这个罪名灭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陈举许给了他们什么愿,竟然如此不顾后果?!
韩冈一瞥身侧看不出什么惊慌神色的薛廿八和董超二人,一支白羽箭随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内!
“鸟蕃贼!”王舜臣则大喝一声,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劳的来了也!”
注1:种建中就是种师道。他之所以会改名,是因为他要避徽宗年号建中靖国的讳。在徽宗登基之前,并不存在种师道这个名字。
ps:果然有人猜中。种建中就是日后的种师道。老种经略相公在此时也不过是毛头小子,而他的名字在因为要避宋徽宗的建中靖国年号而修改之前,始终都是种建中。在神宗朝,不可能出现种师道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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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上)
“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缠绕在鼻端,不过空气中弥漫的则更多的是满桌佳肴的香气。只是坐在厢房中的两人哑谜般的对话并不应景,每个字中都透着浓烈的杀机。
秦州城中素斋做得最好的天宁寺的香火,虽比不上妙胜院【今南廓寺】这样在鸿胪寺左右街僧录司【注1】挂上名的大丛林,但胜在清雅,有闹中取静的味道,又拥有一座名气甚大的菊园,每逢入秋,秦州城的达官贵人们多喜来此处赏菊喝酒。
不仅如今已经入冬,素斋在西北的冬天并不受欢迎,来到天宁院的官人们几乎绝迹,只有喜欢口腹之欲的陈举常常来光顾,施舍的香油钱亦不在少数。
陈举用勺子舀了块酿豆腐吞入口中,半眯着眼享受起在嘴里扩散开来的滑腻细软的美味。天宁寺的豆腐细嫩的异乎寻常,还没有平常豆腐犯苦的卤水味,这是天宁寺的独门秘方,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是让陈举百吃不厌的一道菜肴。
刘显坐在陈举对面,他的碗筷都还没有动过:“按着行程,如果没有拖延的话,韩冈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夕阳镇,往裴峡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刘显轻松的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里挑一的精锐,韩冈手下不过三十多民伕,又有薛廿八和董超做内应。就算王舜臣是个能打的,被几倍的精兵一围,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实力,八九百兵也勉强能动员得出来。但这么多人一起出动动静太大,为了防止走漏风声,百人便是极限。从近千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百名精锐,怎么可能会输给不到半数的民伕?!
“也得防着万一啊……”与蕃人打得交道越多,陈举就越是明白他们不能深信,怎么都要防着一手。
“有齐独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韩冈也绝逃不过一死。算时间,今天小七也该到了甘谷,有他知会着齐独眼,押司何须忧心。”
陈举慢慢的点了点头,对于自己安排的记记杀招,他相信韩冈不可能都躲过去,只要中了一个,他必死无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韩冈的父母逃到了凤翔府去,说不定他也会逃。”
陈举说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刘显见了忙提起酒壶给陈举满上,笑道:“四郎也是在凤翔呢……如果韩冈潜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狱,四郎正好可以插上一把手。”
“他把官做好就够了。斩草除根我自会安排人去做!”
陈举是个吏员,祖孙三代在成纪县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权势,陈举当然想传给儿子。他总共生了八个儿子,但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个——在此时,无论民间还是皇家,幼儿夭折率都是超过一半,很少有韩家那样三个儿子有养到成年——
陈举的幺子今年刚满八岁,而老二、老四则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陈缉如今也在成纪县衙之中做事,前些时候领了差事往京兆府办事去了。至于四子陈络,陈举很早就决定不让他留在成纪县中与长子打擂台,而是花钱为他捐了一个官身,如今是在凤翔府下面的县里做着监酒税的小官。
陈举为儿子买来的官身称为进纳官。虽然进纳官在官场上多受人鄙视,很难升得上去,可有了一个官身,能减了税赋,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陈举已经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经捐过一个官,帮着家里减去赋税。
“只要韩冈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绝,谅也没人再敢来捋押司你的虎须。”
陈举一仰脖,将水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眯起的眼中杀气腾腾,攥紧右手的力道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自从军器库一案之后,他在成纪县中的威信大落。他过去使人办事,从来不会有二话;但如今,有许多都是被拖着的。
这是谁害的?
是韩冈!
为了填窟窿、弥补后患,他几万贯花了出去,家中现钱一下全没了,商号差点周转不过来,接连卖了几片好地和宅院才弥补了亏空。
这是谁害的?
是韩冈!
财不露白,但多少官吏看着眼红,每天晚上他都是辗转反侧到三更天后,才朦朦胧胧的睡过去,往往还在噩梦中一身冷汗的醒来。
这是谁害得?
还是韩冈!
韩冈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韩冈死了!”陈举恶狠狠地说着。
是的,只要韩冈死了……
……………………
“要本官帮你家押司杀了成纪县来的衙前?……这韩冈是哪里来的人物?究竟是怎么得罪了陈举?”
甘谷城的公厅中,一名身着青袍的中年官员带着一丝玩味的语气出言问着。齐独眼——这是中年官员的绰号,齐隽才是他的本名。齐隽两只眼睛都睁着,左右双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还能找到一点慈悲,而右眼里就只剩下冷漠和无情【注2】。
甘谷城监理库房大小事务的管勾官——扒皮抽筋齐独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从没有一个能安安生生的回家复命,都是倾家荡产,才能喂饱这头磨牙吮血的独眼恶狼。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据说秦凤兵马都监兼甘谷知城的张守约也一样,但齐隽只跟衙前过不去,从不在军资上动手脚,本身又属于文官,张守约也没理由找他麻烦。
在齐隽面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青年低头回着话:“回官人,押司今次让小的来甘谷拜会官人,就只让小的带了这么一句话。”
齐隽迷起眼睛,声音冷了下去,“黎清,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态度?”
“押司说了,官人与他是兄弟一般的至亲,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着。只是押司没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乱说。”黎清的态度恭恭敬敬,却拒绝得毫无余地。
齐隽冷哼一声,知道在黎清嘴里问不出什么来。能让陈举派出来,肯定深得信重,黎清这等干仆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从父母开始就是在陈家做事,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泄露主子的隐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头上的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打开了一条缝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扯动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当即褪去了不少,声音也和气了起来:“如今甘谷情势不妙,亏你也能进得城来。”
“为了押司奔走,一点小事算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