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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自城西的新郑门离开东京城,驶上了西去的官道。一只素白如玉的纤手掀开了车厢窗户上的帘子,清丽无双的俏脸露了出来,向着身后的城门望去。眼波流光,神情中是数分让人迷醉的落寞。
“舍不得吗?”韩冈在马上弯下腰,问着周南。
周南回过神,仰头对着韩冈,眼中深情如海:“有官人在,即便天涯海角,周南亦是心甘情愿。”
美人恩重,韩冈心中感动。回首东京,望着城墙崔嵬。此次入京,能载美而归,已是不虚此行。至于延州的风风雨雨,他现在也全不放在心上。在亲王面前虎口夺食,韩冈已不惧任何风浪。
任你龙潭虎穴,我也能如履平地!
第30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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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盘桓了数日,在年节前即将祭灶的日子,韩冈才刚刚离京就任。对于盼望他及早上任的种谔、种建中等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韩冈何时离开东京城,但东面始终没有消息过来,让种建中还有种朴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喂,十九,韩冈到底什么时候能到?”种朴问着沙盘边的种建中。连日围着沙盘推演战局,让他的头都痛了,但他的堂弟却是乐此不疲,一遍遍地重复,丝毫不嫌厌烦。
“该不会不来了吧?”种朴又追加了一句,他坐在火盆边的交椅上,两脚翘上另一张交椅,舒舒服服的仰靠着。顺便一把捞起几块放在一边几案上的莲花糕,一股脑的全都塞进了嘴里,用茶冲下满嘴的食物,等着堂弟的回答。
种建中低头看着沙盘,专心致志。以无定河为中心,从绥德到罗兀再到山后的银州,全都事无巨细的描绘了出来。在这份精细比例的地形图上,有着最新的军事部署。不论是大宋的情报,还是西夏的情报,竟然都出现在沙盘上面。即便延州城白虎节堂中的那幅更为巨大的沙盘上,也没有如此精准并即时的军情。
这不是朝廷派出的谍报所能做到的,而是种家细作的功劳。从种世衡开始,种家三代镇守边地,西军将门世家手上所掌控的人力资源,在这幅沙盘上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种建中对着沙盘沉思良久,只分出一部分心思随口应付种朴:“韩相公前后两次至书朝廷,点名要韩玉昆来延州。就算天子也要卖宰相的脸面,韩玉昆尚是选人,当不至于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种朴也算清楚堂弟分心二用的本事,“那也该到了。前些天韩相公去京兆府,不是说当日韩冈正好从那里经过,还见到了你的那位姓游的师兄,叫游师景的那个!”
“是游景叔,讳师雄的!”种建中很不高兴的抬起头,都见过几次面了,种朴竟然还没记得姓名,“前几天游景叔来信,对韩玉昆深为赞许。说以其之才,当能对战事有所助益。”
其实游师雄给种建中的信中,依然老调重弹的说北进罗兀太过冒险,要小心为上,还说韩冈跟他是一样的看法。不过种建中并没有说出来,不出差错的话,韩冈很快就要到延州上任,没必要让他还没到的时候,就在鄜延军中得罪人。
“说是有所助益倒是没错。”厅中并不止种朴、种师道两兄弟,还有最近跟着担任种谔副将的叔祖折继世,一起来到绥德的折可适——被郭逵赞为‘将种’的麟府折家新生代.
折可适对两名好友说着:“今次攻打罗兀,事发突然,出其不意,当不至有太大的伤亡。韩冈未至,暂时也不会有何影响。但到了一两个月后,西贼点集兵马,南下反扑的时候,军中如果再没有把疗养院建起来,军心怕是要大挫。”
折可适跟年龄相当的种师道、种朴打得火热,说话也少顾忌,“秦凤因为有了韩玉昆,每一个百人都,皆有一名医工来拯救危急。此事军中都已经传遍了,其余各路军中,多少人都在盼着何时能推广秦凤的德政。韩冈来不来,对军心士气的影响可是大得很。”
“这叫不患寡而患不均。”种师道半开玩笑的说着,“如果都没有倒也罢了,现在就秦凤一家有着疗养院,士卒得病都能得到安治。看看别人,想想自己,谁也不会甘心啊!”
折可适笑道:“圣人说得当真有道理。”
军中医疗,从种谔开始,到下面的种建中、种朴都看得很重,只要不是空读兵法、从未领军的赵括马谡之辈,一个完备而有效的军中医疗制度,能给战事带来多少好处,再糊涂的将领都能体会得到。
“当年先祖父守清涧城,逢上士卒有恙,都会遣几位叔伯还有家严中的一人,去专管他们的饮食汤药,所以能得人死力。”种建中对折可适解说着种世衡的丰功伟绩,“韩冈做的其实就是先祖当年所为,不过规模更大上一些,也显得更为正式一点。”
“此事俺也听说过,尊祖的确善抚士卒。”折可适点着头,表示自己听过,“韩冈能跟尊祖做得差不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何况他还有一个药王弟子的名头在,有他在军中守着,那些愚夫愚妇,也能安心上阵助阵。”
“不过韩相公好像有些不喜欢韩玉昆。”种朴不像种建中,他在外面就一个大大咧咧、除了战争,其他是都不放在心上的衙内。但种朴察言观色的本事,其实远在他粗豪的外表给人的印象之上,“前几天韩相公来绥德,听到韩冈的名字脸色就有些不痛快了……”
“韩玉昆讨不讨韩相公喜欢,那是他的事,我们只求他能把他的分内事做好就行!”
一个洪亮得能震动屋瓦的声音传进厅来。种朴等人纷纷起身,向着大踏步跨进厅中的绥德主帅行礼。
种谔大步走到沙盘边,望着用蜜蜡雕出的重重山峦,上面密密麻麻的小洞,都是一次次推演留下来的的痕迹。即将领军北征的大将笑了,为自己子侄的勤力而高兴。
他回转身,一手指着横山的层峦叠嶂,高声喝问:“自好水川之后,至夺绥德为止,我大宋在此处可有分毫进取?”
几人微一犹豫,便同时摇头:“没有!”
“可有攻夺一座西贼重镇?!”
更为响亮的回答齐声响起:“没有!”
种谔的笑容更为自负,放声道:“所以说……这三十年来,我们将是第一支重返横山深处的皇宋官军!”
“三十年了……我们已经隐忍了三十年了!”
自从三十年前,韩琦主导的北进攻势,因为任福惨败于好水川而宣告终止。范仲淹倡导的堡垒防御,便成了对夏战略中不可撼动的圭臬。陕西、河东两地的战局,便一直都是西夏攻,大宋守。偶尔的反击,也不过是战术性的攻势,往往一攻即退,再无长力可言。
这三十年来,为了守卫绵延数千里的防线,每年投进去的各项开支,吞吃掉了全国总军费的四成;林林总总的徭役、兵役,也几乎耗尽了陕西的民力。但即便困厄如此,朝中诸公还是反对任何进取之策。
三年前,种谔得到天子的密旨,费尽心力,引得西夏绥德守将嵬名山来投。而这个功劳,在枢密院被定性为贪求边功、无端生事,因为将其降罪夺职,连居中联络天子的高遵裕也受了牵连,一同被降职。要不是郭逵坚持,连绥德城都会被文彦博给还回去。
在枢密院的诸公眼中,年年巨额的军费支出,加上捱打后,还要腆着脸送给西夏人几十万岁币,都比不上天子绕过枢密院,直接命令地方武将的危险。种谔时常在想,是不是这不要脸的事做久了,就会成为习惯。
范文正当初因为大宋军力不振,所以才选择了保守的战略,到了如今却成了不能触动的规矩,任何想振作一番的将帅,都会遭到枢密院的打击
岂不知事过境迁,时势更易,如今的局面已经不是当年元昊崛起时可比。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惨败耗尽的西军精锐,如今经过了三十年的时间,也已经逐渐恢复了过来。该到了反击的时候了。
“幸好圣天子在位,又有韩相公的全力支持,我们才有放手施为的机会!”在种谔的心中,他才是横山战略的主帅,而韩绛的作用则仅仅是坐镇后方。“今年夏时,西贼虽在罗兀筑了一座寨堡。却不过是个不及百步的寨子,最多也只能做一做烽火台。由此可见他们的对罗兀并没有重视起来。而我们这一边,虽非雪夜潜出兵,但攻其不意,必定是出乎于西贼意料之外。”
忽略了作为闲杂人等的折可适,种谔愤愤不平的对着种建中、种朴说道:“你们的祖父,在军中辛苦了一辈子,世人皆将他与狄青齐名并称。无论是范文正【范仲淹】,还是欧阳永叔【欧阳修】,都是把你们的祖父与狄青并排写在奏疏上。但如此功绩、如此才能,却连横班都没入过!
好不容易设计离间了李元昊和他手下的大将野利旺荣、野利遇乞两兄弟,让李元昊将两人冤杀,却还给庞藉给抹去了功劳。你们的大伯去京中评理,又给强押了出来。——当时有人说这是冒功。但他们也不想想,若非真有其事,你们大伯吃了熊心豹子胆,跑去京城跟一位宰相过不去?”
“但今次不同了,有韩相公全力支持,又有早早的报予天子,没人能吞没我们的功赏。”种谔紧紧握拳,“整顿兵马,兵发罗兀,要将这百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亲手结束在我这手上!”
第30章 肘腋萧墙暮色凉(二)
日出之时,晨钟回荡在无定河上。
新年的第一道辉光,从东侧的山头上洒向了绥德城中。
不过熙宁四年元旦的绥德城,没有鞭炮,没有喧闹,只有整装待发的两万将士,只有冲霄而起的浩荡战意。
绥德城中的校场,容纳不了太多的军队。即将出战的两万大军,都聚集在北门外的空场上。临时搭建起来的点将台上,种谔正主持者出战前的仪式。每一位将领都肃穆以待,他们都明白,这一战事关国运,将会是宋夏两国攻守易势的标志。一旦夺占并守住了罗兀城,西夏的灭亡就指日可待。
种建中仰望着自己高台上的叔父,种谔正手持御赐长剑,将祭旗的黑牛牛耳割下。
如果今次功成,当初狄青、郭逵所担任过的位置,他的五叔也将有资格坐上去。种家将的名声将会在京城中闪耀,而当年祖父的遗憾,也将就此弥补。
种建中现在是种谔帐下的机宜文字。他这个官职只是临时性的,不是各路帅府中的正式职位。在他的身边,种朴、折可适这几个年轻的武官,也都担任了军中机宜一职——实际领军他们还不够资格,但这些年轻的将门子弟的素质,却是军中难得的人才。故而被任命为机宜,以便参赞军务。
“可是今次只带了三日粮草。还有随行的民伕……”折可适回头看了一眼,在城中,还有上万民伕即将跟着他们一起出发。三万张嘴,如果要靠人力来转运,他低声对身边的种建中道,“太尉下令他们多带筑城用的工具,而口粮,也只带了三天的份量。”
“不必多虑,岂不闻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横山有粮!肯定有粮!”
种建中对自家门下的谍报深具信心,几十年来,种家能立足于西军诸多将门之中,叔伯辈战功不断,除了本身的才华之外,也多亏了当年祖父种世衡断断续续镇守清涧城近十年,在蕃人中所留下来的人脉和关系。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句老话,从来都是颠扑不破的道理。
种谔将注入了牛血的烈酒一饮而尽,拔剑上指。旌旗招展,万胜的呼喝伴随着沉重的鼓声一齐响起。
熙宁四年的正月初一。
就在天下亿万兆民庆贺新年的时候,种谔率领步骑两万,兵出绥德,沿着凝固的无定川,向北急进。
……………………
正月二日。
罗兀城的守将都罗让正为了新年的到来,而纵酒狂欢。
西夏名义上向大宋称臣,作为称臣的标志,其国中所用历法便是需遵从大宋国中通行的历法。每年秋后,新年历由钦天监计算审定,呈与天子,继而颁行天下,而大宋的属国也就在这时候得赐新历。
对天文学水平不高的党项人来说,让他们自行推算历法,实在有些吃力,用大宋的反倒方便。要不然,以他们敢于自定年号,隔三差五就来打饥荒的胆子,也不会给宋国君臣留什么脸面。
都罗让虽是党项豪族都罗家的子弟,但他御下一向甚宽,自个儿喝酒没趣,便把守在堡中的两百多人,一起都拉来了喝酒唱歌,城中的空地上,点着一堆堆火,火上都架着一口剥制好的羊,转着圈烤着。熬出来的羊油滴在火上,滋滋作响,而一股焦香传遍小城之中。
不是没人提醒都罗让最近的绥德城那里有异动,需要严加防守。但都罗让他想党项人要过年,汉人人也照样要过年。辛苦了一年了,哪边都要轻松一下,哪有大过年的的出兵打仗。
横山对大夏的价值,还有无定川的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