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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继续攻击下去,这一段城墙被摧毁也是转眼间事。但砲弹告罄,且一个时辰不停的发射,八具投石车也坏了一半。
“已经很好了。”何忠对韩冈和游师雄说着,“几十人同时拉索,力道、方向都不稳,许多砲车投个七八次便散了架。哪像这几具砲车,一连投了四五十次,才坏了一半。而且今天夜里修一下,明天还能上阵。”
“这么快?!”游师雄惊讶的问着。
“容易坏的中轴、稍杆,都另外做了预备,换上去就行了。今天坏的四具,除了一具是支架断了,不便修理。其他都是稍杆和中轴坏了,修起来很方便。”
游师雄对何忠的话赞赏不已,不愧是在工匠营中的老人,做事果然妥当得很。
何忠带着八具砲车退了下去整修。游师雄对韩冈笑道:“如过明天再来一次,咸阳城怕是转眼就能破了。”
“但我看贼军的损伤并不大……”
“嗯。”游师雄点点头,“是不大。但今天的成果已经足够吓坏他们……现在当是派人入城说降的大好时机。”
……………………
“都虞,官军那边派人来了。”
“官军……”
听到亲兵的通禀,吴逵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是官军中的一员,他麾下的三千人也同样是官军。但眼下,他们身上却脱不了一个贼名了。
而官军的行动,也不出他之所料。早间的砲击显然是震慑,所以并没有趁着城墙坏损而展开攻城。只是拥有如此威力的武器,而不用以配合攻城,看起来韩相公并不想有太大的伤亡——这一点,当是可以利用一下。
被派来劝降的陆渊,是环庆路的都监,也是吴逵的同僚,两人之间有着十几年的交情。
两人相见后,唏嘘了一阵,回忆了一下旧日情谊。接着,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的陆渊,便开始劝说吴逵开城投降。
听到陆渊开出的条件,吴逵惊讶不已,“只是流放而已?!”
“的确只是流放。而且不是南方,还是在关西!”
“……真是多谢韩相公的仁心了。”吴逵冷笑一声,嘲讽一般的咧开嘴。周围一起旁听的叛将则都是阴沉下脸去。他们跟吴逵一样,都绝不相信韩绛会这么宽大。
韩绛是什么人,他们再清楚不过。要不是韩相公,如何会变成今天的这个局面?要是条件苛刻一点,他们反而信了,去南方的烟瘴地,他们也是有着心理准备。可陆渊开出的条件,宽大得让人难以想象,乱了关西一场,竟然还能留在关西?
真当他们好骗不成?!一众叛将顿时眼露凶光。
“这是真的!”陆渊急忙解释,“是宣抚司管勾伤病的韩玉昆提出来的。他请了韩相公的钧令,只要开城投降,不伤城中百姓,便可以全家流去河湟开边屯田。”
“韩玉昆?”听到陆渊提起韩冈,吴逵的脸色顿时变了,急问道:“是秦凤的那一位?!”
“正是前段时间,与你同行长安的韩玉昆。”
听到陆渊能知道自己与韩冈同行的事,吴逵当即便信了三分。几日的同行,加上一起对付过王文谅,他对韩冈的印象很好。而且韩冈的名声在军中也好得很。以韩玉昆救死扶伤的仁德,陆渊说是他提议饶了三千叛军的性命,这番话当不会有假。想了想,吴逵又问道:“那小弟呢?也是流放不成?”
“也是一般!”
吴逵叹了一口气,又哈哈大笑起来,“四哥,你也别诳我了,我死罪是定的。是否投降,不过是战死和凌迟的区别罢了。”
陆渊的话,让吴逵对他前面的承诺重新怀疑起来。他一抬手,阻住陆渊的辩解,继续道:“现如今王文谅也杀了,韩相公转眼就要罢官去职,我吴逵受的委屈也算是报了差不多,这条性命丢了其实也无所谓。但下面的兄弟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绝路的。他们只是被逼无奈,并非有心反叛朝廷。我吴逵虽然是个叛贼,这义气二字还是懂的。就算死,要为这些兄弟争出一条活路来。”
吴逵说得动情,边上的叛将人人感动不已,甚至有人叫起,“都虞,我们不降了……要死一起死!”
“别乱说话!”吴逵回头骂了一句,又对陆渊道:“陆四哥,不是小弟不信你,实在是不敢拿三千兄弟的性命冒风险。还请四哥回去,请韩相公派个说话能算数的过来。只要事情确凿无疑,我这一军当即便降!”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2)
“说话算数?……吴逵是这么说的?”韩绛问着。
“吴逵正是这么说的。”陆渊连忙点头。
他虽然被吴逵小瞧了,却也不敢将吴逵让他传的话有丝毫隐瞒和扭曲。城里有几千张嘴,吴逵和他的对话根本瞒不住,若是他敢扭曲半点,事后一旦暴露出来,等着他的就是枭首一刀。
可是这个营帐中,担得起‘说话算数’这四个字评语的也就两人——韩绛、赵瞻。
另外种谔、燕达两个副总管勉强也能搭点边——好歹可以被称为太尉了——至于其他人,那都是听候使唤的宣抚司僚属。他们说出的话,只要几个大佬不点头,那都不算数。
只是韩绛自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种谔和燕达乃是一军主帅,当然也不能去;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一人,二十多道视线便齐刷刷的往赵瞻看过去。
赵瞻脸色微变,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去劝降叛军的一天。不过他也不是胆怯之辈,在这里退缩了,他脸上也挂不住。一扬脖子,就要站出来自荐。
“此事万万不可!”先一步跳出来的却是种谔,他急声道:“赵郎中乃是天子使臣,代天巡狩,岂有屈从叛贼之理!”
种谔这话说的是没错,叛将吴逵一句话,就要让赵瞻这位天子使臣跑去咸阳城里,这朝廷的脸面丢不起。
可种谔并不是要为赵瞻解围,而是他和韩绛还想把今次横山之败的罪名让赵瞻分担一点。要是让赵瞻出面劝降成功,这些盘算就只能留在梦里了。无论如何,都要把赵瞻撇到一边去。
“吴逵故意刁难,分明是无意降伏。”
“相公,不如直接打吧。末将可立军令状。”
“末将也敢立军令状。城墙今天都已经砸塌了一块,明天就能破城。”
种谔起了头,下面的将校也纷纷表达自己意见。自己得不到的功劳,也没必要让其他人得了,干脆拉倒。反正今天都看到了新型投石车的威力,比起旧式样,强出百十倍。用几天时间,造出个百八十具,一口气把咸阳城的一圈城墙都砸烂掉,看吴逵怎么办?!
可韩绛不去理会他们。他沉声对陆渊道:“陆渊,你把你跟吴逵的对话,从头到尾的说一边来听。”
陆渊听了吩咐,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他进城后,跟吴逵的对话全都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众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在一处,只是这一次,他们看的不是赵瞻,而是站在班次最后的韩冈。
‘说话算数’有两种解释,本来众人都是以为指的是为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但现在看来,吴逵却是想找一个说话算话的至诚君子。
结合起吴逵前面与陆渊的一番对话,最后说话算数的这四个字,当是着落在关西军中名声最好的韩冈身上。
众人的目光灼灼,韩冈被刺很不舒服。他暗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招降的任务,终究还是着落到他的头上。
韩冈无意跟在列的众将争夺功劳,但吴逵既然指了名,他也不好不出头。要不然那就真的要开战了。若是这一战中城中百姓伤亡过大,他韩冈可是脱不了的罪名。加之为了那三千叛军,为了能充实河湟地区薄弱的汉人势力,他都是得去咸阳城里走上一遭。
韩冈迈步出列,向着韩绛行过礼,道:“说话算数,韩冈绝然当不起。但息兵销灾,使咸阳百姓不受兵燹之苦,韩冈何敢推却?当把朝廷的恩典和相公的宽大,传与城中叛军,让他们束手而降!”
……………………
入城劝降的人选定下,军议便宣告结束。不过韩绛把韩冈留了下来,接下来韩冈要去劝降吴逵,依理也该吩咐一番。
韩冈垂手而立,等着韩绛发话。
韩绛看着他过于年轻,却沉静稳重的面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韩冈并不是王文谅那种会溜须拍马、招上司喜欢的性格;只看那对锋锐的眉眼,就知道他绝不是甘居人下的脾气;不论是对自己,还在京城对雍王,又或是这两天对上了赵瞻;都可以看出韩冈宁折不弯的性子——一个标准得过了头的士大夫。
刚硬起来,不给任何人脸面的脾性,韩绛说不上多欣赏,如果真的碰上,最多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才会赞上两句。但韩冈不同于一般的士大夫,他有过人的才能,如果能善加使用,总能带来最丰厚的回报。
而对于韩绛来说,或者是对每一个上位者来说,溜须拍马的手下当然也要有一两个,但能给自己带来足够利益的僚属,才是他们最为倚重的。
韩冈才智胆略皆过人一等,早前累累功绩就不说了,在罗兀城的事也不需多提,光是他到了平叛的第一线,才几天工夫,就轻轻巧巧的帮着自己解决了大问题,让自己不再焦头烂额;又在兵械上有所开创——新式投石车对军中的意义绝不下于神臂弓。
如此人才,世所罕有。
而且最关键的,是韩冈懂得投桃报李,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得到王韶的荐举,便用心于河湟之事。为了让空虚的通远军,多上三千户汉人,他可是不顾身份低微,而出头建言要保下这三千叛军。
“王韶真是有福啊……”韩绛忽然叹了口气。
韩冈没料到他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一句话。抬眼看看韩绛,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韩冈并无意改换门庭,并不是他对王韶有什么忠诚,而是他对自己的事业忠诚,对自己选定的道路忠诚。
他也不怕韩绛会因此恼羞成怒,他知道韩绛看重自己,是因为他能给韩绛带来足够利益。
为什么韩冈自转生后的一年多来,每每都能得到看重,并非是他才高八斗,也并非他有积淀千年的知识,而是他在关键的时候,都能给人以助力。无论王韶、王安石,还是现在的韩绛,韩冈没少为他们献计献策,出力流汗,这样的人才如何会不被重用?
至于他一心于河湟,那可是加分,这个时代士林的风气,也在鼓励这样的行为。
所以对于韩绛委婉的招揽,韩冈也便保持沉默,仅仅是弯了弯腰,表示自谦而已。
韩绛叹了一声后,韩冈的态度并不出他意料。韩冈对王韶忠心耿耿,当不会为了一句话而改换门庭。但眼下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这也就足够了。
“玉昆,以你的才智胆略,多嘱咐你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只望你能多加小心,安然回返便是。”
“多谢相公关心。韩冈必不负所托。”韩冈拱了拱手,说着。
韩绛微一沉吟,却又不厌其烦的叮嘱道:“吴逵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蠢事。”
韩绛的多话,让韩冈更加确认他对自己的示好之意。而韩绛的话中隐义,韩冈也点头表示同意
——吴逵当不是甘心就死的人。
吴逵对陆渊的一番话,摆出自我牺牲的姿态,让下面叛军对他感恩戴德,如果接下来的使臣说错一句话,三千名被围在咸阳城中,本已经开始动摇的叛军,很有可能就跟吴逵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吴逵能用言语做到的,他韩冈也是有一些自信。以名声论,他韩冈也不算差,论口才,他韩冈更为出色,而说起透析人心,吴逵可是要瞠乎其后。
……………………
月色微明,咸阳城的城头上点起火炬,一条光带绕城一周,照着城墙顶端一片晕黄。
吴逵静静的盘膝坐在咸阳南门的城头上,远眺渭水,听着若有若无的水声。七尺长的铁枪横放在腿上,右手紧紧攥着枪身,从冰冷的铁块中,传来夜色的清凉。
夜风习习,从他背后吹来,带着清淡的桃花香,让人忘了眼前烦忧。咸阳城中多有桃花,在二月中旬的春风中渐次开放,到了三月初便为极盛,直至三月中旬,方才凋零殆尽。
每年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城中总是花香浮动,片片花瓣随风而舞。几处名园之中,更是灿烂如锦,游人如织。
吴逵曾经在咸阳住过不短的时间。他年少风流时,也曾呼朋唤友,携妓而游。虽没有文人吟风弄月的风雅,但也纵酒高歌的癫狂,醉后论兵的豪放,也不输于那些措大。
只是一切都随时间远去,就像城外的渭河水,再也追不回来。唯有掌中这杆纹理沉黝的铁枪,才是几十年不变跟随着自己,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都虞……”来自身后的轻声呼唤,打破了吴逵身边的宁静。
吴逵回过身来,见着是自己的亲卫。“是外面的官军又遣人过来了?”他问道。
亲兵躬身回话,“回都虞,是秦凤路的韩机宜。”
吴逵呵呵的笑了起来:“果然还是韩玉昆。”
他一转枪身,当得一声响,用力杵在了地上。扶着枪杆,霍然长身而起,“走,就去见一见韩玉昆。看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3)
从城头上很快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