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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军为乱,乃大臣行事不谨,致使军变。军士当深责,大臣又岂无罪责?近闻有力工放火于汴河之滨,此事难道只是力工之过?”
韩冈抿着嘴,并没去在意自己正被人攻击着。吕惠卿为了控制局面的走向,肯定要帮自己说话的。
他只是看着一个个正口沫横飞的国之重镇,他们用言语当做刀枪,向着对手砍去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天子的心情?
……应该是考虑过了。韩冈转动着眼珠,看看吕惠卿,又看看吴充,对自己的判断加以确认。
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但他们最后的选择,还是一定要就此分个胜负出来!
韩冈抬起眼皮,望着高高在上的天子。面无表情,端坐如木偶石像,可眼下的这个局面,应该是赵顼不想看到的。
作为一名领导者,不论是他统领的是一个亿万人口的国家,还是仅仅十来人的小队,都不会希望下属是铁板一块,将自己架空起来,让自己的存在变得毫无意义。但也不会希望手下人势均力敌的对立起来,让该做的正事无法顺利的施行。
正方反方的一个合适的比例,应该是四六开,或是三七开。让主导事务的一派,有着足够的权力去做事,但也不至于让他们太过张狂,而忽略了领袖。必要时,只要偏向反对派,凭着手上的权力,就能将正方反方交换一个位置。
但正反两派的比例如果是二八,情况就会变成一面倒,偏袒反方也改变不了结果。而若是对半开,就可以见到正在崇政殿殿上,上演这一幕扯皮和互相攻击的场面。
异论相搅,是赵顼的选择,也是大宋几代天子经验的集合。就算王安石当政的时候,朝堂上新旧两党的比例,也是保持在一个正确的水平线上。新法的确是在顺利的推行,但王安石也不能不仰仗天子的权威才能行事。
可眼下的情况,很显然异论相搅的手段已经让朝局走上了歧途。无论新党、旧党,都没能占据上风。赵顼尽管在政事上继续偏向吕惠卿,但天子既然要保持着朝堂上的两派对立,吕惠卿也就无法像王安石一样,控制住朝堂大局。
并不是吕惠卿能力不足,而是他的威望不够,不足以如王安石一般,借助一点点的皇权,就能顺利的压制住对手。冯京、吴充、王珪都是根基深厚,不输当年的富弼、韩琦、文彦博多少,可吕惠卿却没有王安石用三十年时间,积累下来威望,而仅仅是一个新进而已。
可是这样的僵局不会保持太久,天子不会容忍朝堂分裂的局面继续下去。对此,无论是哪一边都很清楚。只不过,在双方的想法中,两边既然肯定要分个胜负出来,与其等着天子自己下判断,还不如先行动手,自行将结果得出,最后再让赵顼对这个结果来加以认同。
吕惠卿一直就在准备这样去做,只是他缺乏一个恰当的借口,让他将几个绊脚石赶出朝堂。
他从不认为自己没有能力,也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冯京、吴充,仅仅是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而已。所以厢军聚众生乱一案,吕惠卿立刻就紧紧抓住不放。虽然只能说是很勉强的借口,但只要能将对手逼入势不两立的境地,还想坚持新法的天子就不能不认同他吕惠卿想要的结果。
同样的想法,也同样存在与冯京、吴充等人的心中。相对于汴河边上的官营水力磨坊里的一干厢军,犯下的那点小事,赵世居、李逢谋反案就严重得多。也让难以受到天子偏袒的旧党,有机会彻底清除新党。
双方争辩的焦点从谋反案到厢兵作乱案,继而又将厢兵作乱案丢到一边,却把对方施政上的错误一个个的揪出来,将崇政殿吵得如同菜市口一般,当然最近行事不谨、出了不少纰漏的韩冈也成了靶子。新党旧党的臣僚围绕着韩冈的功过争论了起来,他们并不在乎对错,只在乎能不能压倒对方,
“厢兵作乱,力工纵火,皆是韩冈行事不谨之故!”
“纵然军器监要代水磨坊,但其中厢军的给俸,何曾会少?既然俸禄不减,此辈若无人指使,如何会与京中作乱?”章惇立刻出班,帮着韩冈说话,“指使厢军攻击大臣府邸,岂能轻赦!?”
“不知辽使在外搜购《浮力追源》,又是谁人指使?”
王韶为韩冈辩驳:“辽使年年来买书,不见有人查。如今不过一本流传世间的寻常书卷,又何须大惊小怪。”
“有此书,即可造飞船、板甲,契丹骑兵百万,得此二物,乃是如虎添翼。”吴充音调低沉,似乎是在为大宋一片黑暗的未来而痛心无比。
章惇一声嗤笑:“不知之前是谁说铁船乃是无用之物,《浮力追源》尽是无稽之谈?”
赵顼听得烦了,心头如同火烧,嘴上的燎泡越发的疼了起来。一眼看到韩冈仿佛无事人一般,站在班列的后面始终没有发话,就点了他出来。不论吕惠卿是准备将韩冈当成是杀手锏,还是根本没有将韩冈当成战力给算进来,赵顼都想听听他的意见。
“韩卿,这两件事你怎么看?”
韩冈依言站了出来,一锤定音的话本来是准备留在最后才说的,但天子相询,也就只能提前了。
“厢军聚众为乱一案,其事涉及微臣,臣不当言。至于王旁事涉李士宁案,子不教,父之过。既然范百禄言王旁与李士宁往来密切,那就召其父入京来询问便是。”韩冈此言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基于不同的理由,“想必能教陛下自此安心!”
韩冈用重音着意强调了最后一句,在静默下来的崇政殿上,他谦卑的低下头,双眼盯着脚下的一块块被烧制得闪着金属光泽的方砖。双手持笏,等着天子的回覆。
他不怎么擅长下棋,但他擅长掀棋盘。
注1:睦亲宅是宋代为宗室们所建的宅邸群,其实就像是个笼子,便于看管而已。
第四章 岂料虎啸返山陵(二)
【还有一更下午补上】
将前任宰相以事涉谋反的名义——说难听点就是待罪之囚——召回来询问。就算是所有对王安石恨之入骨的旧党大臣,他们在最疯狂的梦里都没敢这么想过。
他们穷究李士宁涉及谋反一事,的确是准备敲着边鼓,迂回前进,将王安石的两个儿子拖进来后,最后逼王安石接下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但怎么会有人敢将王安石直接牵扯进来,而且说这话的还是韩冈——王安石的亲女婿!
即便王安石已经离开相位,但他一手推动并主持的变法事业,直到现在也还是国家施政方略的主流。对于当今的天子,王安石是如师如友。尽管现如今,王安石的圣眷已远不如当初,可是尊重和信赖还是有的。隔三差五,赵顼也还会派亲近的内侍带着礼物去江宁探问,可见他对王安石的宠信不衰。
赵顼疑惑的盯着韩冈,这是他的激愤之语吗?
如果韩冈现在的表情是愤怒,方才的说话是咆哮,正在殿中的几名御史,就可以送他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可韩冈平静得如同井中水月,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招王安石入京询问?”赵顼心头疑云丛生,一个字一个字的问着韩冈。
韩冈即刻回道:“此案久拖不决,牵连甚广,又事涉宰相之子,自当将其父招入京来。”
天子与韩冈的一问一答,顿时就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韩冈说得这几句话,用意只在最后一句——
他是要请王安石回来!
他是要请去位出外的王安石回来!
……这如何使得!!!
同样的反应出现在不同的阵营中。
一旦王安石时隔半年多重新见到天子,那情况会变得怎么样,在殿上的一干重臣,都能推测得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表现实在太差了,天子不可能不怀念的过去王安石为相之时的朝局。
旧党中人当然恨不得王安石在江宁养老,从现在的五十三四,一直养到死为止。以王安石的声望,一回来就必然轻而易举的控制住朝局,到时候他们就又要过上在泰山底下生活的日子了。
不过新党中人应该是欢喜的。吕惠卿用了半年的时间没能解决掉旧党,如今事事受到朝堂上的掣肘,已经让底层的新党官员感到不耐烦了。身居高位的几个核心,身上的压力都很大,王安石能回来,对他们都是好事——只不过,应当将一人给排出。
王珪脚动了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冯京今天不在,他没打算强出头。瞅着对面的吴充,盼着枢密使能站出来。可这时一道人影从王珪眼角闪过,定睛看过去时,竟是吕惠卿跨出班列。
来自福建的参知政事立于大殿中央,对着天子朗声道:“陛下!臣以身家性命作保,王旁必无涉此案!”他要保着王安石这面旗帜,却不想这面旗帜重新在政事堂中飘扬起来,新党的中军大纛只能有一面,就是他吕惠卿。
韩冈惊异的看了吕惠卿一眼,他没想到吕惠卿竟是第一个跳出来的。以他的判断,吕吉甫再怎么不想看到王安石回京,至少也该稍稍犹豫一下,排在第三、第四号出场才是。
吕惠卿义正辞严,从他的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是为了阻止王安石回京,才如此卖力的为王旁争辩,“王旁自少承袭父兄之教,行事谨严,虽与李士宁相往来,但只是泛泛之交,绝不至涉及奸谋!”
吕惠卿站出来说话,但章惇、曾孝宽却是犹疑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站出来。他们当然希望王安石这面旗帜回京,但现在不站在吕惠卿一边,可就是明摆着要分裂了。
章惇正犹豫间,韩冈冷澈的眼神已经瞥了过来。除了面朝天子的几位,站在殿尾中央的韩冈可以将殿上任何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当然也包括章惇的。
章惇知道,这是选择站队的时候了。今天殿上的争议不可能隐瞒起来,吕惠卿的私心也瞒不了明眼人,若是自己选择错误,就是彻底的开罪了王安石。而且韩冈的这番话,究竟是不是秉持了王安石的心意,章惇他也无法确定。
在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的犹豫只有一瞬,章惇也同样走出班列,转身对着天子:“臣亦愿以阖族性命作保,王旁与谋反一案绝无瓜葛。但李士宁即涉谋反,就必须就此查个水落石出,还王安石父子一个清白。”
站在前面的吕惠卿闻言身子猛然一震,背后传来的声音,让他只觉得双脚站立之处仿佛是虚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空空荡荡,让他无处可以着力。
章惇的背影映在韩冈的眼中,在唇角边得到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看来他的这位友人已经明白了过来。得到章惇的支持,京城中的新党成员,就不再只能听着吕惠卿的命令,而是有了更为恰当的选择。
吕惠卿心中焦躁无比,邓绾该出来说话了,但御史中丞所在的方向却是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出来的是蔡确,“陛下,此案事关重大,确当根究。”
吕惠卿的心冷了下去,现在他都只能盼着吴充出来。
吴充他当然也要阻止王安石上京,只是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说追究下去,王安石肯定是要进京了。若说不追究王旁涉案,他前面的话还摆在那里,站在近殿门出的那个灌园小儿,可正等他反口呢。
韩冈冷眼看着殿上的一团乱象,差点忍不住要大笑出声,实在是太可笑了。王安石还没回来,就让殿上乱成了受了惊的猴山一般,要是当真回来了,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都是韩冈的一句话造成的。王安石能不能上京,韩冈不敢保证。但他直接掀桌的行为,却能让殿上的所有人无法应对。从今天开始,朝堂上的政争就可以歇一歇了。而且有一件事,所有人应该都明白,外任的臣子是可以上书自请入京诣阙的。
殿中的臣子各自上台表演,可就是天子的态度耐人寻味。
不论臣子们在说什么,赵顼都是一言不发,始终不肯给个回音。一直到了退朝的时候,他都没有为今日殿上的争辩做出评判。
净鞭响起,内侍尖着嗓门唤着退朝,但韩绛却没有动。本应领着群臣恭送天子的首相,直截了当对天子道:“陛下,臣有一事需奏禀,今日请留对。”
一直以来在政事堂中存在感稀薄的韩绛,被冯京和吕惠卿逼得成了泥胎塑像的韩绛,竟然在这个时候开口,连韩冈都愣住了。
“准!”赵顼开了金口,只吐出了一个字。但这个字却如黄钟大吕,在每一位臣子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韩绛再怎么势力单薄,他都是宰相!说话的份量,怎么都不会太轻。尤其他现在自请留对,绝不会是为了说些家常话!
天子在议事后留臣子下来很是常见,王安石甚至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议事之后都能被天子留下来说话。但臣子自请留对不同,自丁谓之后,很少有人这么做了。
丁谓是真宗末年的权相。其人把持朝政,铲除异己,甚至陷害曾经举荐过自己的寇准,世人目之为奸相,却无人能奈何得了。但就是这名机敏多智,奸狡过人的宰相,却被人给用计谋害了。与丁谓同时为相的王曾,以过继儿子为借口,征得了丁谓的同意,自请留对。趁此良机与不满丁谓已久的章献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