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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终于得空下来,在书房中坐下来休息,长子吴安诗便亲自端了茶过来。
“听说韩冈今天已经上殿了?”吴安诗笑着道,“这一次韩冈入觐,拖了快一个月才得以面圣,看来在天子面前失宠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吴充抬头看看自己的长子。当初韩冈炙手可热的时候,他曾劝说自己不要太针对韩冈,但现在韩冈看起来在君前不再受到重视,便又变得幸灾乐祸,这让吴充为他的前途还有他吴家的未来担心起来。
“外面都这么说。韩冈一任都转运使,若是天子看重,哪里可能要在阁门处依序轮对。”
吴充一向不喜欢跟家里面提及公事,尤其是晋身两府之后,崇政殿中计议的国事基本上都藏在肚子里。
不过若是儿子在官场上犯了事,做老子的也逃不过罪名,所以该提点的时候,也会提点一二。
“襄汉漕运若能成事,对国中不无补益。要跟韩冈过不去,等他真的弄出了事再说。”
“前些天不是有人说韩冈是好大喜功,要上本……”
“别与他们多来往,不是什么好人。”吴充瞪了儿子一眼,“都是些钻营之辈,见风使舵,就如那沈括一般。”冷哼了一声,“也不看看西京御史台由谁主掌,判河南的又是谁,韩冈去京西,多少只眼睛盯着,没必要越俎代庖。”
政坛上的斗争,没有说将哪人置于死地。尽管上表弹劾时,总少不了对目标喊打喊杀,要以谢天下、以正纲纪、以儆效尤。但实际上,就算成功解决对手,基本上也只是贬官而已。
甚至还不会太苛刻,去江西或是荆湖就已经是很严厉的处罚了。而自丁谓之后,就再也没有因为政争而将对手踢到岭南去的例子。
韩冈既然在外任官,吴充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
何况吴充在两府中多少年了,哪里能不清楚汴河对开封的意义,从天子到小民,人人都知道,一旦没了汴河,开封这座城市无法独存。
所以当韩冈被确定主持襄汉漕渠,吴充根本就没想过再下手。谁敢在这时候与韩冈过不去,天子就会跟他过不去。
反正韩冈几年之内也进不了京城,天子打算如何对待韩冈,还有今日为何没有让韩冈越次入对,明眼人都看透了。既然如此,贸然出手反而会让韩冈得利。天子可以将韩冈晾一晾,但若有人攻击他,天子反而要提拔他了,否则日后谁还敢做事。
韩冈要在京西做事就让他做好了,不必下手干涉。还是先担心一下自己,为了一个相位,自家已成了众矢之的。吕惠卿就不说了,就连王珪也是如同乌眼鸡一般。吴充手按着桌子,叹息声不由自主:“高处不胜寒……”
“是苏子瞻中秋咏月的小词?”吴安诗反应很快,却一时没有领会到吴充为何如此感慨。
吴充神色平平淡淡,儿子木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尽管在反对新法上有志一同,但吴充并不怎么喜欢苏轼的行事,不过这不代表他会不喜欢苏轼的文字。
自从苏轼到了密州之后,文风大变,超脱了旧时窠臼。有些人不喜欢苏轼风格大变后的文字,认为不合词旨,却也有人十分看好。不管怎么说,苏轼都是自出机杼,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
吴充也对此感觉还不错,前两年新出的《眉山集》正摆在他的案头上,时常翻阅。而之前流传出来的《密州行猎》,吴充感觉还搔不到痒处,用江城子的旧调唱起来也很是怪异。可如今这一篇写于丙辰中秋的咏月词,还有那一首悼亡词,则隐隐有了卓然大家的风范。
此前苏轼在密州任满,本来说是要调往徐州。不过徐州自发现了煤矿后,京城打造兵甲的几百万石生铁全都得靠利国监提供,为防万一王安石还是让吕嘉问去了徐州,而苏轼则是留任密州。依王安石的意思,当是让他且去填词,至今已经又是一任将满了。
“其实徐德占的文字,也是不错的,就是诗词不如苏子瞻。”吴安诗忽然又说道。
“差得远了。”吴充摇头,“文章憎命达,苏轼出外几年,笔力越见圆熟,徐禧已经远远不及。”
吴充放下心头事,评论起如今的文坛来,“当今文坛,自欧阳文忠去后,王介甫已独占鳌头多年,现在终于多了个苏子瞻。”
在苏轼之前,徐禧的文章享誉一时,世人争相传颂,不过眼下已经给苏轼掩了过去。吴充不喜徐禧,最近在朝中宣扬攻打西夏,收复兴灵,徐禧是其中声音最大几人之一,听说他还与吕惠卿联姻,为才两岁大的幼子,与吕惠卿的女儿定了亲事。
吴安诗不敢与父亲争辩,只道是吴充憎恶吕惠卿,因而连带着将徐禧一并看不顺眼,一时便沉默了下去,就看着吴充从书架上拿出了眉山集,随手翻阅了起来。
第31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11)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而京城中的官员甚至不用看到叶子落,就能知道秋天已经来了。
蔡确领衔弹劾,而吴充更是将沈括议论役法不便的文字,送到了天子案头,惹得天子震怒。几乎是在一日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三司使宅邸,一下变得门可罗雀。而有可能接任翰林学士和三司使的几个热门人选,则是转眼就宾客盈门。人人都在等着天子将贬斥沈括的诏书发下来。
韩冈亲自登门造访时,就没看到了沈家宅邸前停着一辆马车、牛车。马也只有寥寥数匹,孤伶伶的一排系马石,全数空空荡荡,只被占用了两根而已。换在往日,恐怕来迟一些的,甚至都别想挤进去。
“阴森森的,这三司宅当真是不吉利。”韩冈带出来的一个亲信家人打了个寒战之后,就咕哝着。
韩冈听着一笑,从这些年三司使的下场来看,的确是不怎么吉利。
三司使的宅邸是几年前薛向任职时新修的,门前是河,宅后则是大社,从风水上,于宅中住户不利——这也是最近沈括犯了事,京城中流传出来的谣言。
不过这个谣言倒有几分可信,薛向本人没有住进这座宅子,但他之后的曾布、元绛、邓绾都住进来过,也都无一例外的在三司使位置上落得灰头土脸,最后引罪出外,而眼下就轮到沈括了。
韩冈下了马,立刻就有伴当拿着他名帖去了宅门前,找沈家的司阍递过去。
沈括家的司阍人没精打采的守在大门处。眼前只要支个筐子,就能用来捉麻雀的空场,让他知道了什么叫落差。就在前几天,他一天还能挣到一贯半贯的额外收入,现在能有个十文八文就不错了。
终于看到一队人马过来,只是这群人中,既没有打着旗牌,也没见哪人穿着官袍,似乎是领头的高大年轻人,则是一身儒士的青布遥溃拖袷歉銎胀ǖ氖孔印松肀叩娜硕嗔艘恍
只是当他懒洋洋没什么精神的从伴当手中接过韩冈的名帖,还没看名帖上的姓名,就从对方嘴里听到了京西都转运使、龙图阁学士的头衔,一下便惊得跳了起来。瞪大眼睛再看韩冈,就不是随从多一点的秀才,而是微服私访的高官气派。
司阍急匆匆跑了进去,过了片刻,中门大开,沈括直接迎了出来。
“存中兄!”韩冈看到沈括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原本沈括留着半尺多长的三缕长须,有着士大夫的清逸。但现在出现在韩冈面前的沈存中,飘逸的长须却是少了一撮,秃掉的地方黑黑的像是颗指间大小的黑痣,从色泽上看,是抹了养伤的药膏。
但一看到沈括脸上尴尬的表情,韩冈便收起了惊讶,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存中兄,别来无恙。”
沈括一声苦笑,“如今这番局面,岂曰无恙?”他亲热的拉起韩冈的手,“玉昆今天登门,愚兄实在是没想到,还请家中说话。”
韩冈毫不犹豫,随着沈括走进去。
在客厅中分了宾主做下,寒暄了几句之后。沈括小心的问起韩冈来意,“愚兄眼下的情况,玉昆也当知道了。不知今日登门究竟是为了何事?若是叙旧,愚兄已承了玉昆的情。”
“叙旧也是一件。役法实行经年,或有不如意的地方,若能更正,也是一桩美事,只是存中兄行事未免有些孟浪了。”看着沈括脸色有些难堪,韩冈瞥眼看了一下横挡在厅中上首的屏风,笑道:“韩冈也不是来登门问罪的,想必存中兄也知道如今韩冈身上背了什么差事。”
沈括点点头,“玉昆主持襄汉漕渠一事,想必是胸有成竹了。以玉昆之才,天子和朝廷当可静候佳音。”
“小弟愧不敢当。”韩冈自谦着,“存中兄大才名重于世,天文地理、河工水利,无所不通……”
沈括听着摇头,“有玉昆在,愚兄哪里当得起这几句,自愧不如,自愧不如。”
韩冈看着沈括颓然的模样,也不捧他了。应酬式的笑容收敛了起来,正色说道:“韩冈想说句冒犯的话,还望存中兄海涵。”
待沈括点点头,说了句‘但说无妨’,韩冈就继续说道:“依眼下的情况,存中兄只能是外放了,难以再留居京城。”
客厅的屏风后,突然传出一声很细微的冷哼声,沈括尴尬,韩冈只当没听到:“不过出外就郡,也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待罪,一个则是立功,敢问存中兄愿意选择哪一项?”
沈括也是绝顶聪明的人,韩冈这么一提,他也就想得明白:“玉昆是想要愚兄去京西?”
“襄汉漕渠,韩冈独力难支。但若有存中兄相助,此一事当无所滞碍。”韩冈笑了一笑,“襄汉漕渠一旦功成,便是第二条汴河。即便过去有再大的过错,也足以抵得过了。”
沈括沉吟着,韩冈的提议对他来说的确是很有吸引力,将功赎罪,怎么都能抵得过了。这一次,屏风后就没声音了。
沈括想了半天,韩冈静静地等他答复。只是最后,沈括瞥了一眼屏风,却说道:“玉昆难得造访,愚兄家中也有些粗茶淡酒相待,还请稍等,待愚兄去吩咐一下。”
韩冈一笑,知道沈括此事不敢擅专,需要进去问一下。不过想必他的那个河东狮,即便性格再暴虐,也不会蠢到毁掉沈括卷土重来的机会。点点头,“也好,久未与存中兄共饮,今日当共谋一醉。”
沈括这边是敲定了,韩冈在沈家喝了一顿酒后,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剩下的问题就是要说服天子。
这件事当然不难,天子也当是想早日看到襄汉漕路打通。早一天开辟一条沟通南北的新道路,那开封的安全也就多上一分。
沈括从才能上说还是很出色的,朝中也是知名。前两年丈量汴京到泗州的地势高下差别,就是沈括领头测量,最后测出来的结果是十九丈四尺八寸六分。此外他任职地方的时候,在水利上多有创建,万顷良田都是由他所开辟。如果有他辅助韩冈,当然是强强联合,把握更多上一分。
韩冈回去后的第二天,就将已经写好的表章递了上去,希望朝廷能安排一名擅长水利和土木工役的官员,去汝州或是唐州——方城山便是两座州郡的界山——虽然韩冈在奏章中并没有点沈括的名,但如今朝中最擅长水利和土木工役的官员,除了韩冈之外究竟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赵顼考虑良久之后,就将降罪诏书上的宣州改成了唐州,同意让沈括去京西戴罪立功。但韩冈找了沈括助阵的这件事,还是出乎世人意料许多。尤其是沈括反复无常的墙头草模样,现在是新党旧党都不待见,人厌鬼憎,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韩冈上书请求将沈括外放唐州,其实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只要襄汉漕渠功成,凭着这份功劳,也能赎了旧过,说不定还有找头。
私下里,王韶也询问过缘由,韩冈则是尽可能诚实的回答了。
他有自己对未来的计划,并不打算在京西耗费太多的时间。
襄汉漕渠历史上虽然没有开通,但故道皆在,只要稍加疏浚便可。唯有穿过方城垭口的那一段要深挖,至少六七丈深。从土方量说,在这个时代基本上是个天文数字。更别提万一下面都是石块,那就更是让人无能为力。
韩冈打算通过轨道来跳过这道难关。但他既然说过要重新开凿襄汉漕渠,那么方城垭口的那一段的渠道,也不能就此置之不问,否则也少不了有人鸡蛋里面挑骨头。
所以韩冈需要一个接手之人。他本人只要能保证通过轨道达到百万石的运力,那么他承接的这个任务就算是成功了。接下来,继续挖掘方城垭口的河渠的任务,韩冈就可以交给汝州、唐州接手,不需要他这位京西都转运使继续为此殚思竭虑。
不过王韶没有将韩冈的话外传,所以第二天又引来了另一人来质问。
“玉昆,你可知道蔡持正昨天在御史台中与人说什么,”隔了一日,章惇便为此事找了过来,对于韩冈事先没通气,他着实有些不痛快。
“蔡确?”韩冈知道这一次是蔡确领头弹劾沈括。比起蔡确看风色选站位的本事,沈括的确差的太远。蔡确当年对王安石反戈一击,仕途却没有受到多少挫折,如今眼看着就能升御史中丞了,而沈括,却是狼狈离开。
“他说了什么?”韩冈问道。
“‘都说舒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