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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老会请的范景仁、张仲巽、张昌言、史子熙,皆在洛阳住得久了。前两天的同甲会,又请了司马十二的兄长、二程的老子,那席君从倒算是添头。”富弼一个个数来,“如今要办耆英会,就变成了尚齿不尚官。以齿序论,前面请的那几位,都得以为父为长,人情也送了来,人望也得了来。这一套做得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还不愧是文宽夫。”
最后他扬起胡须哈哈大笑,“‘西都旧士女,白首伫瞻公’,天子逐人不遗余力,‘身在洛阳心魏阙,愿倾丹恳上公车’,文宽夫和诗时也都这么说酸话了,你说他还会指望能卷土重来?”
‘西都旧士女,白首伫瞻公’;‘身在洛阳心魏阙,愿倾丹恳上公车。’富绍庭并非孤陋寡闻之辈,这两句分别出自于文彦博去年转调西京河南府,离京辞行时,天子的赠诗和他本人的回赠。
两首诗看着是君臣相得,天子恭维文彦博是‘四纪忠劳著,三朝闻望隆。’,西京之人翘首以待,而文彦博的诗中用‘康时有志才终短,报国无功术已疏’表示自己的的谦虚,又用‘身在洛阳’两句,表达对天子的依依不舍。
可只要往深里一想,就是天子等不及的在赶人,而文彦博则是满心不情愿的吐酸水。于唱和之间,也能看得出文彦博的一颗心还放在朝堂上。
眼下在洛阳城中布宴席,设诗会,白居易的九老会是珠玉在前,但文彦博学来,却有让人有效颦之感。
听出父亲话中全然不掩讥讽之意,把文彦博的一点小心思刨开来晾在太阳底下晒着,富绍庭小心翼翼的问着,“大人是不是想要推掉?”
“推掉?为什么要推掉?”富弼一拍卧榻,反问着儿子,“当然得去!难得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为父也不知能再过上几次了,怎么能放过?不过得请他文宽夫过来,这耆英会的第一回,就在家里的园子里开。这两日正好漪岚亭畔桃杏花开正艳,又有杨柳随风,却是个观花饮酒的好时节。”他拍拍腿脚,“这条腿走不了远路,还是在家里方便。”
富弼说完,抬头再瞅瞅儿子,富绍庭正忙不迭的点头称是。老宰相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连察言观色都如此迟钝,入了朝堂定然会被人欺,也就是胜在老实,不会欺凌族人,守着家业还成。
心中满腔的遗憾和落寞,富弼他提声道,“还不去唤人拿纸笔来,为父要写回帖。”
……………………
文彦博于去年年底被调来洛阳,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
从接到这个任命开始,文彦博就知道当今天子是不会再招他回朝任职了。
早在当今天子即位时起,文彦博就反对任何开疆拓土的战争。蛮荒之地得之无用,还要空耗钱粮。败且不论,只要一点微不足道的胜利,都能让王安石稳固他的权位。故而文彦博看任何一位有志开拓的臣子都不顺眼。
但如今官军连战连捷,在南方已经灭掉了交趾,收服了西南夷,在北方也逼得西夏喘不过气来,让辽国都忌惮不已。
士林和朝堂中,宣扬平灭西夏,收复燕云的潜流已经渐次形成主流,甚至如今世间新近流传开来的诗文中,偏向于好武用兵,鼓吹汉唐武功的也越来越多。
如今的情况下,像文彦博这样的反战者,是不可能继续留在北京,执掌大名府,参与河北的一应防务。只要他还在大名府,就是重整河北军力的最大的绊脚石。
调往河东、陕西是不可能的,那同样是个阻碍,而以文彦博的身份,则也不能调往南方,因为那更是贬斥,又会惹起一番波澜,所以西京这个养老地就是最好的选择。
天子的心思,文彦博把握得很好。但要让他去迎合天子的想法,文彦博却是宁死也不干。就是被调任西京,他也绝不打算后悔。宁可找些他当年担任宰相时,都没拿正眼看的老家伙,再加上几个元老重臣,一起来凑个热闹,写几首诗句,博个诗酒风流的名声,也绝不向王安石、吕惠卿之辈低头。
富弼的回帖到得很快,自称足上旧疾发作,不便随意外出,所以恳请将耆英会第一回的会场设在富家的花园里。
文彦博将富弼的回帖看了两三遍后,终于放了下来,对着儿子文及甫笑道:“只可惜不是七八月,听说富彦国家有独立凌霄花,不附他木而独立成树。如今正值初春,饱不了眼福了。”
文及甫附和着说道:“儿子日前去富家时看过了,天下凌霄花皆是附树而生,只有富家园中的凌霄花,高达数寻,独立成树,实是难得一见。”
文彦博听了之后,眉毛动了一下,要是有个能问一答十的儿子在身边就好了。
大宋以孝治国,通常都是鼓励儿子留在父母身边照顾,也愿意为此提供协助。就如王旁跟着王安石南下江宁一般,文彦博、富弼都留了一两个儿子在身边,去世的韩琦也是一般。但跟在身边的儿子无一例外的都是平庸之辈,自家的儿子更是明证。
“凌霄花是小事。”文彦博已经忘了方才自己的说得话,“富彦国愿意赴会,这是难得的大事。有为父和富彦国,当人人愿意与会。”文彦博又叹了一声:“司马君实其实也是个好人选,就是还不到花甲之龄。想请他也无名目。”
“司马君实的书应该已经校订到了晚唐,想必他很快就能结束。”文及甫没话找话,“听说韩冈要来京西了,想来程伯淳、程正叔必是欣喜欲狂。”
“韩冈!”文彦博不喜欢听到这个名字,但儿子文及甫说得却并没有错。
虽然韩冈是张载的私淑弟子,但在程家,韩冈一样是持弟子礼。逢年过节礼数从来没断过,更别说当年在家门前雪地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尊师重道之处早已是天下知名。程颢程颐当然乐于看到自己做了转运使的学生来京西任职。
“就等着他过来了。”文彦博温温和和的笑道,他对韩冈有种莫名其妙的敌视。对韩冈任职京西也有所准备,如果有机会,他不会放过。
第31章 九重自是进退地(14)
韩家家里正在收拾家当。
韩家的仆佣以他的地位来说,人数并不算多,男女老少加起来了也不过四十来人,都是做事的仆婢,没有养来赏玩的。
通常到了学士一级,蓄养一队家妓、一支乐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王安石那样清简完全是特例吗,但韩冈却是学着他的岳父,并没有在这事上费心思。
家中人口少,行装自然也简单,之前就开始在收拾,到了今天,绝大多数都捆扎好了,等着明天装上车。
之前已经经过了殿上陛辞这道环节,韩冈预订的启程日期也就在明日。在宜出行的好日子,韩冈就要带着全家老小向西出东京城,去他新的工作地点上任。
依常理,天子应该再见上韩冈一面,算是给他送行,并再次确认他上任之后的施政方针,这是重臣应该有的待遇。但都到了要出发了,天子并没有再次召见韩冈的意思。
除去礼仪性质的朝会,平灭交趾的功臣,在京城逗留的一个月的时间里,仅仅被召入宫中一次,韩冈失了圣眷的传言,在京城中甚嚣尘上。
一时间一股股暗流涌向韩冈,在京城中,总少不了有人会‘聪明’的揣摩上意,也总有人想靠着踩在另外的人身上,向上爬去。
“天子都只召见过一次,韩冈竟然还能做他的都转运使!”
“那是他在交趾有功,让天子不好加以处断。”
“天子当真看重他,怎么会让他外放?!”
“不是说他年资浅薄,所以天子要他在外做上数任。”
“天子既然有这番考量,岂不是正好?韩冈身上一点罪名都没背过,若是给他修成了襄汉漕渠,怎么还能再挡着他入京?我等上表弹劾,让韩冈戴罪立功,天子自当乐见。”
“如此倒是不错。本来不想多次一举,但都到了眼前,总不能放过。”
“韩冈得官前,都已经是快家破人亡,可眼下在熙河路,说起豪富,谁能比得过韩家?前些日子,在下查看熙河诸州田籍,韩家的田地已经多达八百余顷,这贪渎之罪是少不了的。”
“韩冈在熙河、广西都没少杀人,这嗜杀之罪也同样少不了的。”
“举荐皆同门,有结党之嫌。”
“这一干罪名给韩冈定下,谅他也难脱身。”
……………………
大事小事都已经处理完毕,在变得空旷起来的书房中,韩冈正抱着儿女,给他们说故事。却见王厚不带通报,就咚咚咚的疾走近来,看到韩冈悠然自得的模样,他急叫道:“玉昆,都出大事了,你还这般悠闲?!”
韩冈放了儿子女儿下来,示意他们出去。待家里的几个孩子,很守规矩的向王厚行过礼后离开,他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王厚也不讲礼数了,一屁股坐下来:“今天十几人接连上本,一齐弹劾玉昆你,贪渎、擅兴、好杀,要留身勘问,并乞诛之。”
韩冈一脸紧张:“啊,那还真不得了。天子是怎么说的?是不是依卿所奏?”
王厚板着脸瞪着韩冈,而韩冈则是反过来板着脸看着王厚。王厚眨眨眼睛,最后撑不住笑了起来,“当真跟家严说得一样,玉昆还真是沉得住气。”
“因为是说笑嘛。”韩冈微微笑道。
王厚呵呵道:“哪边说笑?是说愚兄,还是说弹劾玉昆你的那几位?”
“难道不都是在说笑?”
王厚纵声大笑起来,“的确都是在说笑话啊!”
当年司马光弹劾王广渊,一连上了八九章,说是要‘留身乞诛之以谢天下’。王广渊急得到处找人,最后找到了任起居注、随时都在天子身边的滕元发,询问天子当时的回复。滕元发的回答是:“只我听得圣语云:依卿所奏。”却把王广渊吓得魂飞魄散。
这当然是开玩笑,最后王广渊屁事都没有,英宗皇帝根本没理会司马光的弹劾,让王广渊升任群牧、三司户部判官,后来又加了直龙图阁,宠遇一时。
韩冈就是知道王厚是在开玩笑,才这般悠闲的回了这么一句。不过王旖她们却不知道,从儿子女儿的口中问了几句,四名妻妾就脸色大变的匆匆忙忙赶过来,却见韩冈和王厚正在哈哈笑着。
四女一头雾水,王旖疑惑的问着:“官人,王家二伯不是说出了事吗?”
“没事没事,放心好了。”韩冈挥挥手,“去准备酒菜,我和处道今天要共谋一醉。”
王旖疑惑的看看王厚,不知道韩冈是不是在故意说谎好让她们放心,王厚则忙站起来谢罪,玩笑开大了也不是好事,“乃是愚兄说笑罢了,不意惊动了弟妹,还望恕罪。”
韩冈的几名妻妾终于离开了,王厚不好意思的摇摇头:“早知会惊动到弟妹,愚兄就不开这个玩笑了。”
“家里迟早会知道小弟被弹劾的事,处道兄倒也不用太在意了。”韩冈笑着说道。
韩冈当然知道许多人都对他幸灾乐祸,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受到的嫉妒自然也为数众多。有人趁机上书弹劾,拿些捕风捉影的事来攻击自己,想趁机捞取名望,这一点根本是不用想的。
但做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则是另外一回事。想要弹劾他韩冈,也得先看准时机。
眼下可不是好时候。
“出征在即,杀几个不开眼的祭旗也是好事。”韩冈的笑容中的寒意让王厚都有些发冷,“如果此事不给我个说法,我可是要反过来讨要个说法了。”
……………………
“‘为官不及十载,田产已至千顷’这一条总算是有真凭实据了。”吕升卿一张张的翻看从宫中传出来的弹章,虽然在私下抄录的过程中,为了方便起见有所省略,但安在韩冈头上的罪状,倒是一条条都不缺的罗列了下来。
“韩家在熙河路,千顷田当是没有,不过数百顷倒真的有。”吕惠卿撇撇嘴,“可惜找不到田地的原主,全都是荒地开辟出来的,想要告他个强买民田都难。何况高、王两家在熙河路的田地只多不少,凭这个罪名,怎么都动不了韩冈。”
“当真是一群蠢货,真当韩冈好欺负不成?”连吕升卿都知道这一干人做的都是无用功,自寻苦吃,“也不看看韩冈的身份地位,现在正要做什么?哪里这般容易被弹劾的。”
“这样也好,朝堂上也能清静一点,天子可是要逐人了。”吕惠卿冷笑着。恐怕想打落水狗的那十几人都不会想到,天子赵顼竟然对韩冈这般看重。
皇帝对于臣子所上的弹章,一般有三种处理方法,一个就是转发有司,根究是否属实,以此来决定是否治罪;一个则是留中不发,留待后论;另一个则是并不根究真相,而是直接凭着弹章,将人请出去。
但赵顼对韩冈的态度,却是三条之外的第四条,竟是亲笔批驳,将弹劾韩冈的十几位官员一个个全都降罪外放,甚至还包括两个御史一齐发落。处罚之快之狠,今天的政事堂都一时没了声音。
“韩玉昆眼下要打通襄汉漕运,捅出天大的篓子,天子都会帮他挡着。”经过今天的这一事,吕惠卿重新确认了天子对于襄汉漕渠的重视,也知道自己之后该怎么做,“任谁敢干扰韩冈行事,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