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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冈没让王舜臣起来,将手上的信扬了一扬,“你可知道这封信上说了什么?”
王舜臣有些楞,莫名其妙怎么能猜得到。摇摇头,“不知道。”
韩冈眼中戚色更浓,声音低沉:“王资政病得重了。秋天的时候也不知在哪里染了疫气,肚腹上生了毒疮。冬天好了些,但过年时却又一下转重了,这个春天不知道能不能撑得过去!”
王舜臣闻言一下跳了起来,惊叫道:“王枢密快不行了!?”
韩冈闭了一下眼睛,旋又睁开,叹道:“应当能吉人天相吧。”叹了几声,他的眼神转而锐利起来,“你我二十岁不到就得了官,都是借了王资政的光。你我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嫉妒者有之,憎恨者有之,如何能糊涂得做下此等蠢事!”
“俺也知道错了。”王舜臣并不争辩,低着头,“幸好三哥你比俺聪明,没有做了错事出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我也是在风尖浪口之上,一举一动还不是被多少人盯着!”
“可惜他们都奈何不了三哥你!”王舜臣摸摸脑袋,“也就是俺太蠢了,学着三哥你做事做人,就没这一次的事了。三哥你放心,吃过这一次的亏,以后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了!”
见王舜臣态度诚恳,韩冈也算是满意,放了他过关:“记得这句话就好。”又问道,“早上就进了皇城,中午也没吃吧?”
总算是过了关,王舜臣这一下子就放了心下来,笑道:“一天两顿也能过活,中午一顿少了也无所谓。”
韩冈起身,“先去吃饭,酒也帮你准备好了。”
王舜臣搓着手,紧随在后,喜道:“还是三哥了解俺。”
在小厅中,韩冈先招了妻妾儿女来拜见了叔叔,等一通礼节过后。韩冈和王舜臣才坐在一起,围着一桌酒菜,一边吃喝,一边说话:“这一次伐夏之役,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王舜臣一口将杯中酒喝光,抹了一下挂在胡须上的残酒,目光灼灼:“三哥知道俺的性子。总不能看着将功赎罪的机会在眼前飘过去。就是去做个阵前冲锋的小卒,也是甘心。”
不出意料的答案,韩冈叹了一声:“我已经给王中正写信去了,让他把你要过去。”
王舜臣眼睛一亮,惊叫道:“当真!?”
韩冈提着酒壶给王舜臣倒酒:“王中正的脾气你也知道,好名好利,只要你能帮他挣名挣利,许多事他还都能帮你担着。”
“多谢三哥。”王舜臣郑重其事的端起酒杯,向韩冈敬了。然后问道:“是要小弟去秦凤还是熙河?”
“王中正此次领两路兵马,但人不可能分成两个。只会是坐镇秦凤。赵隆跟着他在茂州立功,最是亲近。还有个刘昌祚,在秦凤做副总管,你去秦凤,没多少机会。”
“熙河路啊……”王舜臣脸上的喜色有些淡了,论起离兴灵远近,自然是秦凤近,熙河远,但他旋即又振奋起来,“熙河就熙河,不会比在秦风的赵隆走得慢。”
韩冈深深的看了王舜臣一眼:“环庆、鄜延、泾原、秦凤,此四路设立百年,各家势力盘根错节,就是一名十将、都头,都有可能跟总管、钤辖牵扯上关联。即便是种子正,也不能说在鄜延一手掌控全局,他也要妥协、退让,也有许多人要照顾,不会给你多少机会。但熙河是新辟,真正得用的将校就那么几人,你又是熟门熟路,只要调动熙河路兵马,少不得你的机会。”他说着又摇摇头,“当初就不该让你调去鄜延。”
王舜臣脸有惭色,其实那本是他看着熙河没有仗可打,所以才跟种谔一拍即合。他振奋起来笑道:“去熙河路也成,先把兰州拿下来。”
“兰州有禹臧花麻里应外合,当能一鼓即下。”韩冈完全不担心禹臧花麻会反复,一年几十万贯的利益,早就让禹臧家和熙河路各家人马紧密联系了起来。他瞧着王舜臣:“挣些功劳,官复原职不难。”
王舜臣纵声大笑道:“只是官复原职可对不起三哥你帮得俺这么多忙。这一回,俺拼了这条命,把兴庆府给打下来!”
韩冈脸色冷了下来,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眼神盯着王舜臣,让他的笑声戛然而止。
“论远近,秦凤、泾原两路离兴庆府最近,一直向北就行了。论资望,种谔、高遵裕,哪一个王中正都压不下。”韩冈声音清冷,“你能比秦凤、泾原的兵马更快赶到灵州,种谔、高遵裕要熙河兵马做偏师的时候,王中正敢出面挡着?!”
他质问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更严厉:“几十万兵马都往兴灵赶,你确定你能抢先吃到最大的一份?!”
王舜臣不是笨蛋,相反地,只要没被利益冲昏头脑,他绝对能算是个聪明人:“三哥的意思是……”
“往西去,将河西的凉州占下来。”
“凉州?……”王舜臣皱起眉,“能打下凉州,省得去灵州跟人争抢,倒也是好事。可朝廷肯答应吗?王都知也不一定能答应。”
“一块大饼六家相争,你力气不大,脚程不快,真要去抢,落到你手上就剩了饼渣。而河西的这块饼虽小,却是一家独吞。王中正该知道饼得拿到手才是自己的。”韩冈指着桌上的碗碟,权当作关西的地理,“兴灵危急,河西的党项兵马全都要往回调,正好是空虚的时候,只要一支偏师打下洪池岭,河西就在掌中,王中正当能舍得这一部人马。”
“三哥你已经写信跟王都知说过了?”
“你也知道,我是反对出兵兴灵,太过冒险了。现在让熙河路向西夺占河西,说出去是我的意见,最后结果就难说了……我不方便留人口实,由你传话,王中正能知道这是我的意思。”韩冈看了王舜臣一眼,“你若是不愿,三哥我就推荐其他人去了。你就在京城里多留个一年半载,我们兄弟也好多聚一聚。”
“三哥你也别吓唬俺,俺怎么可能不愿意?!”王舜臣提声道,他哪里甘心会在京城待罪,“三哥都为俺铺好路了,哪里还有二话。”
“其实你也可以放心。”韩冈笑道,“王处道那里我写过信了,他会帮着说话的。相信王中正不会误会这是谁的想法。”
王中正当初能在蜀中立功,平定茂州之乱,打先锋的赵隆当为头功,加上熙河路的蕃部,自己也能使唤得动,他等闲不会得罪自己。何况王中正过去的功劳,绝大多数都是从自己这里捡过去的,有过去的经验在,当会对自己的判断多信任几分。
王舜臣点点头,举杯敬向韩冈,心中的块垒俱去,他也就能放得下心来痛饮一番。
王舜臣在京中留了下来,等着王中正给天子的奏报抵京,而数日后,王中正的奏报还没到,苏轼则已经被押解抵京了。
第四章 惊云纷纷掠短篷(七)
苏轼抵达京城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早。
韩冈还以为至少要到三月中旬以后,苏轼才会被押解入京城。谁想到御史台派去捉人的那一位,真是字面意义上的捕快,手脚麻利,办事利索。算算时间,很可能都没在湖州歇脚,抓了人直接就启程返京了。
“苏子瞻甫进京城,就押去了御史台。看着阵仗,御史台中不是李定一人看他不顺眼。”
“天子是圣君,能洞烛下情,苏子瞻仅仅是发发牢骚而已,天子当不至于重责。”吴衍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一定相信,但他还是自欺欺人的对韩冈说着。
“希望如此。”韩冈见吴衍对有关苏轼的话题一番敷衍,也就识趣的不多提了。转过来问正事,“各路保赤局的情况怎样了?”
听了韩冈相问,吴衍精神一震,“北方各路转运司都有一名判官专一提举种痘之事。治下军州的保赤局,上半年都应该能设立起来。至于南方,厚生司中也已经派了专人带着痘苗去了各路。蔡元长刚刚领了命去江南,察访两浙、江南东西还有福建的保赤局事。”
“蔡元长去南方了?”
吴衍笑道:“蔡元长也是有点私心。他福建人,最是关心乡里。为了一个木兰陂,几次上书朝廷。”
韩冈看吴衍的样子,想来是被蔡京的表象给糊弄了。不过蔡京如此卖力,在厚生司中一任,赚到的功劳不会少。
又聊了一阵,吴衍见时间不早,便起身告辞。韩冈亲自送了他出门回来,就摇了摇头。
韩冈本以为吴衍会帮苏轼说两句话,或是请自己在天子面前帮着缓颊。吴衍跟苏轼似乎是有些交情,好像还有诗文往来。
但当初他不敢搏上一把,帮王韶对抗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最后与拓边河湟的盖世奇功失之交臂。这一次,他还是一样没胆子趟一下浑水。
不知这一次,苏轼的亲朋好友,有几个会出头帮他说话……韩冈倒是不怎么看好。
坐下来没一会儿,去审官西院办事的王舜臣也回来了。
“今天回来还真够早的。”韩冈笑问道:“没跟人去吃酒?”
王舜臣咧嘴笑了两声:“三哥你也说过了,现在正是风尖浪口的时候。俺还想去阵前杀贼,怎么也要做出一副悔改的样子,这样三哥和王都知才能帮俺说话。”
“本来还想提醒你的,没想到是白担心了……早这样多好。”韩冈摇摇头,道:“王中正在战前可能还要回京一趟。他一人身兼两路,天子要耳提面命一番才能放心。到时候你正好可以随他一起回去。”
王舜臣立刻喜笑颜开,一叠声的说道:“多谢三哥,多谢三哥。”
韩冈叹了一口气:“你也别急着谢。王中正肚子里面没货,到了天子面前,就怕他说错话。”
“有没有货,得看功绩。”王舜臣哧笑了一声,“赵括倒是一肚子的好料,上了阵全都拉出来了。”
“王中正的功绩可都是虚的,惟一能依仗就是他的福气了。”韩冈也笑了笑,“反正你和王处道跟着他,我也放心得下。”
“三哥你放心,该怎么做,俺都知道。何况还有王衙内在旁边提点,不会出差错。”
韩冈嗯了一声,点点头,王厚是聪明人,而王舜臣吃过一次亏后,为了官复原职固然会更加勇猛作战,但行事也会更加谨慎。
“王中正来回一趟再快也得要一个多月,四十天的样子。等他回去后就该出阵。这一战不会拖过四月。在五月之前,怎么样都要动手了。”
王舜臣点点头。
他也知道天子、朝廷和军中都想赶在冬天前结束这场战争,否则就得拖到明年,钱粮的消耗吃不消。不再六月之前开战,想在冬天前结束战争,时间上就太紧了,“银夏好说,一个月就能打下来。就是往兴庆府去,秦凤和泾原两路中间有几道关卡,可能会耽搁一阵。”
“不会耽搁太久。”韩冈道,“党项人要是聪明,当会选择坚壁清野,而不是在边境硬顶。”
“其实照俺说,这一仗应该开春就打。党项的马还没养起来,天气又好,正是打仗的好时候。过了四月,天就热了,大漠里面能晒死人。要是拖到秋天,党项人的战马就能养起来了,到时候又是一重麻烦。”
“都这时候,还说什么,哪有后悔药卖?!”韩冈摇头笑道,“种五想买都买不到!”
王舜臣叹了一声,他哪里能不知道种谔的想法。
以种谔的性格,他怎么可能让他人来分自己的功劳?吃独食还来不及呢。
一开始的时候,种谔的打算就是以鄜延、环庆两路的兵马为主,以最快的速度攻下银夏,进而直取兴灵。
王舜臣还没来京城的时候,韩冈就这么在想。等到王舜臣到了之后,韩冈一问,便证明了自己的猜测。
种谔本就是爱吃独食,什么时候愿意分功给别人。覆亡西夏的战功,他疯了才会送给别人。
可惜天子和王珪插了手进来,其他将领也不甘心让种谔独吞这块大饼。最后互相扯皮和妥协的结果,就是眼下的这个臃肿榔槺的作战方案。
韩冈叹着气:“种子正也是老用兵的,他不会看不出来朝廷调动了这么多兵力,实际上根本排不上大用场,反而是拖累。”
三十余万正兵,加上数目更多的民夫,号称百万已经是很谦虚了。但这一数量级的军队,对于领军的将帅来说,与其说是胜利的依仗和底气,还不如说是自家的灾难。
任何一名手上的军队并不是规模越大越好,人越多,问题就越多,传个令都不方便——能指挥的了得那才叫军队,指挥不了的那是累赘。
动员起超出了这个时代管理能力的军队,这是韩冈不看好这一次战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幸好还是分作六路,各有各的指挥,各有各的粮秣来源,要是合兵一处,不用打就输了。没有哪条路能支持得了接近百万级的胃口。”
王舜臣不会质疑韩冈的说法。说到随军转运,韩冈是当世数一数二的能臣,他都说不行,自然是不行。
“不用三哥说,俺也能想明白。给百万大军运粮运草到底有多难,看看东京城就知道了。同样是一百万张嘴,汴河上船多的跟黄河里面的鲫鱼一样。”
按照后世的说法,这应该叫做边际效应,超过一定规模后,增加兵力并不能给战力带来相应的上升,反而因为兵力的增加,拖累起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