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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亲兵提着水袋小跑着过来,毕恭毕敬的递给种诂。他两眼红通通的,灰尘密布的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泪痕,
种诂伸出左手接过水袋,用牙齿拔掉塞子,大口喝起亲兵刚刚打来的河水。他右臂则是直直的垂下来,不见动弹。
泾原路为环庆路殿后,而种诂以第三将的骑兵为整个泾原路殿后,一路连番大战,损兵折将的同时,种诂本人也难得幸免,暂时只剩一条胳膊能用了。
前天最危险的时候,身边的亲兵都给杀散,他一人被七八名铁鹞子围住。
种诂从来都不是以武艺著称的将领,其少年时曾以叔祖隐君种放为榜样,号为小隐君,心思放在文事上,在兄弟中枪棒、弓弩都是倒着数,也只比普通的军官略强那么一点。现在年纪大了,武技也在不断退步中。
就在前天的混战中,种诂拼了命才用铁枪扎翻了两个武艺最强的西贼,肩膀上却挨了一铁锏,幸好仅仅是废了肩甲,事后一看,整块铁板都扭曲了。不过好歹把下面的肩胛骨给保住了,只是伤了筋,得修养好一阵子……但运气不好时,说不定一辈子都得与这个伤处打交道。
种诂对此倒没什么好在意了,他都往六十岁走的人,说一辈子,其实也就几年十几年而已。以自家先人的寿数,种诂也不指望自己能活到八十岁。
冰凉的河水压住了心中的焦躁,种诂放下只剩一半的水囊,正看见亲兵脸上的两道泪痕,问道,“怎么了,哭什么?”
“皇城。”亲兵低着头,抽噎的道:“二哥、八哥他们……”
“哭个屁,要嚎丧回去再说!上阵你见过不死人的!?”种诂呵斥了一声,寒着脸站了起来。
“皇城,这就要走了?”亲兵急道,“要不要再等一下,十一哥说不定还能赶上来。”
“等什么?怎么等!”种诂下面的双手紧紧握着拳头,并不是他心中不痛,只是不愿表露出来,“十一有那个命,自己就能逃回来,没那个命,等也没用!”
就在两天前,他麾下的骑兵虽然败阵,至少还有个军队的模样。但连续数日的殿后阻敌,不喜欢读书、只顾着练武的次子战死;笑起来憨厚得很的八侄儿战死;关系一向不错的三个指挥使战死;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亲兵们有一半战死;听命敢战的精锐一个个战死疆场,活下来的全都是滑头。
整整四天的断后,种诂手上三个指挥的骑兵,只剩下眼前的一群惯看风色、双脚麻利的老兵油子。想让他们拼命杀敌,纯属做梦,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
种诂向着北面张望了一下,虽说能逃出来的都逃出来了,但其实还有许多人并没有被确认阵亡。比如十一,也就是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比如好些个副指挥使和都头,只是在战场上的混乱中失去了踪影,并不是说他们一定就不会再回来。
只是现在不可能回头去找他们,也不可能在这里久留,下面的士兵哪一个都不可能老实听话的留在西贼随时都会追上来的地方,都想及早赶到韦州。
种诂并不清楚他的顶头上司究竟是在韦州,还是逃往更南面的地方,甚至一直逃回横山南侧,但之前说好的就是在韦州会合。再说有城墙的地方总比荒郊野地更能睡个安心觉,只希望西贼没有绕道前方,抢先夺下韦州。
单手一撑马背,种诂跳上马,抬起马鞭,指着前方:“前面就是韦州,早前感到城中,今晚可以好生歇一歇。”
败兵们看到他的动作,也一个个都起身上马。但有十数人的坐骑,刚刚骑上去,就一声惨嘶,轰然倒地。
没人关心他们,几天的追逐战,倒毙于途的战马见得多了。只是握紧了手上的兵器,防着他们过来抢夺自己的战马。但那十几人脸上先是绝望、继而又转为凶戾。
种诂懒得为此说话,麾下的这一干奸猾之辈,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打马前行,根本都不管身后的事。
半日之后,韦州城遥遥在望。看到了城上官军的旗号犹存,种诂终于放心下来。
进城时费了一番周折,城中守军如同惊弓之鸟,多番查验身份,才将种诂一众放进了韦州城中。
被上百柄神臂弓指了半日,种诂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被引去参见主帅时,还是一样的板着脸。
在州衙中,种诂见到了高遵裕。苗授不在,据说是受了重伤,在随军的疗养院中躺着。
惨败之下,高遵裕变得反应迟钝,神思恍惚。他的腰甚至都是驼着,往日根本看不到太后亲叔这幅模样。
种诂心知高遵裕是给失败打懵了。他好歹还经历过三十年前的三次惨败中的两次,也亲眼见证过之后十几年党项人肆无忌惮的杀入国中劫掠,顺便还毫不脸红的将朝廷的岁赐搬回去的情形。眼下的败阵,还不至于让他变得灰心丧气,但高遵裕就没这份被磨练出来的坚韧了。
主帅都这般模样,下面的士卒就不用提了。不管韦州城中还剩多少兵力,看起来都不像还能支撑得住的模样。
“高总管。”种诂拱了拱手,行了个礼。
换做往日,高遵裕好歹还能记得安抚一下在后方拼死阻敌的种诂,但现在没有那个心思,“贼军还有多远?”他问道。
种诂没心思计较这等小事,“之前四日,末将与西贼接战数十次,发现是三支铁鹞子轮番追击。不过昨夜他们都没追上来,多半是为了将息马力,算时间差了有半天的路程。”
种诂自知,要不是党项人不想战马在追逐战中劳累过度,死得太多,他根本就逃不回来。逃命的宋军可以不顾战马的生死,但党项人却不能不顾。
“半天啊……”高遵裕紧皱着眉。
“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种诂问道:“西贼休整之后,肯定还会追上来,是要坚守韦州吗?”
高遵裕犹豫了一阵,抬眼问种诂:“大质【种诂字】意下如何?”
种诂他没有背黑锅的打算,抱拳道:“还请总管示下。”
高遵裕凝神注视种诂好一阵,最后一摆手,“你先下去歇着吧,这几日辛苦你了。”
种诂行礼之后,转身出厅。
种诂不看好接下来的战局,追击自己的三支铁鹞子加起来都没超过一万五,可见其主力有更为重要的工作要完成——王中正那一路危险了。如果王中正再败,这一战就没法儿打了。
不知道朝堂上能不能看清着一点。
种诂叹了一声,这要看京城中的反应了。以军情传递的速度,金牌急脚递将战败的消息传到京城,也就在这两天。
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四)
“官军围城已达半月,西贼竟不敢应战,可知灵州光复已是指日可待。”
“高遵裕用心,苗授也同样用心,能有现在的结果,全是他们用命王事的结果。”
“不仅仅是高苗二人,王中正也同样用心,他沿着黄河走,一路过关斩将,种谔、李宪如今虽被挡在瀚海,但之前也多有功绩。别说他们这几位主帅,就是那个戴罪立功的王舜臣,不也是已经打到了凉州城下?”
“王卿家说得甚是,诸路都是高歌猛进,西夏已经是日暮途穷了。”
“以如今官军的威势,最多再有半月,王中正必然能赶到灵州城下,到时候,就算灵州城还没破,又怎么挡得住二十万官军的合击?!”
崇政殿中,韩冈正板着脸听着赵顼、王珪君臣二人如同梦呓的一搭一唱。
用了半个月都没有攻下灵州城,还能指望一个月后攻下吗?粮道还能维系多久?士气还能保持多久?
至今为止,一场规模以上的会战都没有,党项人打着什么样的主意难道还用多想。在他们的底牌翻出来之前,根本就不该多做幻想,但天子和王珪偏偏都看不到这一点。不是才智、眼光不够,而是他们下意识的将所有与危险有关的征兆和念头都忽略过去的缘故。
“种谔迁延不进,着实可恶。但王中正当是快到灵州了,想必能助高遵裕一臂之力。”
“种谔终究还是平定了银夏,李宪也是保护了粮道,还是得加以褒奖。”
“说得是,王卿家说得甚是,”赵顼大笑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的嘴角都笑出纹路来了。他转头看到了韩冈的身上,眯眼笑道:“韩卿,这一次你可是要输了。灵州眼看着可就要打下来了”
“如果臣错一次,官军就能赢一回的话,臣倒甘愿多错几次。”韩冈见赵顼嘴角又要得意的翘起,话锋一转,“不过环庆、泾原围攻灵州半月,而西贼竟不出兵援救,必有奸计,还望陛下下诏让其慎重。”
“韩卿还是多虑了……”赵顼一摆手,满不在意,“说不定现在已经打下来了,过两天消息就能到京城!”
“老成稳重是好事,但须知过犹不及。”王珪摆着架子教训起韩冈这个后生晚辈来,“且韩冈你与他们共事多年,对高遵裕和苗授应该了解甚深,难道他们是轻敌躁动的人?他们一样是军功显赫的名将啊。”
韩冈没有附和,却也没有反驳。这时候就没必要多说什么,等结果来就能知道了。
凡事都往好处想,这是军事中最大的忌讳。事情总是会往最坏的一面发展,韩冈两生几十年的经历,对此深有体会。
但自己的区区一个同群牧使总是被请上崇政殿,是想听自己唱反调,还是想看到自己最后预言失败,然后灰头土脸的样子,还真是说不准。只是看了看赵顼和王珪脸上得意的笑意,自己总是往人心险恶的方向去想的习惯,也不能算是错了。
翰林学士蒲宗孟今日当值,在殿上将嘉奖众将帅的诏令一挥而就。赵顼和王珪看过一遍后,便签押盖章。
诏令一封封的发出去,韩冈和蒲宗孟从殿中出来。王珪没有离开,他还要留在殿中与赵顼预先庆贺西夏将亡,韩冈甚至还听说王珪私下里已经让太常礼院去筹备告祭太庙的仪式。
蒲宗孟与韩冈并肩走着,走了一阵后突然笑道:“玉昆还是这般强项。看到玉昆,就想到舒国公了。”
“传正谬赞了,韩冈还差得甚远。”韩冈谦虚了一句。
他倒是没想到,蒲宗孟竟然语带讽刺的提起新近被封为舒国公的王安石。拗相公三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词,骂人的话。他好歹也是新党,什么时候跑到王珪那里去了?
不过仔细想想,倒还真没什么好意外的。
平定西夏的功劳极大,十个交趾加起来都比不上——当初为了一个罗兀城,都是由宰相韩绛统领——加之成功率又高,不跑过去分一杯羹,难道像自己一般跟天子顶着来不成?
王珪一脉这些天气焰极盛,其本人还要装出一副宠辱不惊、胜败无碍的宰相气度来,但他门下的走卒却是趾高气昂。蒲宗孟眼下也可算是一例了。
韩冈如今已是宠辱不惊,毫不在意与蒲宗孟一路谈笑。到了他们这个位置上,当面骂阵就太失身份了,心中记着就好。
转到文德殿前,权御史中丞、兼判司农寺的李定迎面而来,见到韩冈和蒲宗孟并肩而来,远远地就打招呼行礼。韩冈和蒲宗孟连忙上前回礼。
蒲宗孟看看李定,“资深可是要去崇政殿求对?”
“正是。不知现在天子是否还在崇政殿中?”
“天子正在与王相公说话。”
今天早朝时,韩冈还见到了李定。当时李定就在文德殿的东阁处向人称赞苏轼,说他是大才,几十年前所作诗文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李定周围就没人敢接这个口。
三人又寒暄了两句,就相互告辞各自去做正事。都是朝中高官,就算心中不合,面上也要做出和气相处的模样来。
“李资深倒还真是忙,这时候了还赶着请对。”
“如今接连大案,御史中丞自然免不了劳心劳力。”
“接连大案四个字说的好。”蒲宗孟呵呵一笑,在学士院的后门前停步,“还望御史台不要食髓知味啊。”
辞别蒲宗孟,韩冈独自往群牧司衙门走去。回想李定脚步匆匆的样子,多半是如今落在御史台手中的几桩大案又有什么新进展了。
两府之中,下一个又会是谁倒霉?
韩冈扳扳手指,突然发现这个人选似乎并不存在,除掉已经被牵连的,驻守边地的,剩下的两府宰辅都跟王珪走得近——吕公著、吕惠卿各自麻烦缠身,郭逵在河北防备辽人,元绛、薛向,眼下都是偏向王珪。
迎合圣意的王珪和他的党羽不用说,就如今风传很有可能在近期入东府的蔡确,他明面上与王珪来往不多,却也实实在在的帝党,与王珪一条阵线——不过话说回来,一切听命于天子的臣子,似乎也不能叫做党。
因为陈世儒一案,吕公著成了摆设,枢密使依然做着,但他在军事上的发言权还不如做副使的薛向。也许这一战过后,他就要退位让贤了。
吕惠卿那里也出问题了,太学受贿案,把他的女婿余中一并牵扯进去。而且被牵扯进去的学正、直讲、教授等学官越来越多,眼见着就要变成大案的样子——不,应该说已经变成大案了。
如今王安石以三经新义为核心的理论,是天子钦定的标准,太学和国子监中的学官是发扬新学的中坚,他们如今一个个被押进台狱,在所谓贪渎之案的包装下,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