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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城中,能动用马递的只有知太原兼经略使的韩龙图。这时候动用马递,倒有五六成的可能是韩龙图上表谢罪或是自辩。天子下的是密诏,用步递发回去,肯定绕不过两府。”
童贯的一番解释,合情合理,两名随从有了几分信服。一名班直又问道,“黄门,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回头拦着?”
两人都很清楚童贯身上的任务。没有拦住密诏,就已经是办事不力,再让韩冈的回复传到京城去,天子那边可就是不知是办事不力那么简单了。
“拦?拦马递这不是找死吗?!天子能用金牌召回密诏,边臣的奏报,你能召回还是我能召回,马递上路后,边臣本人都不能再拿回来啊!”
童贯喘了一口气,满肚子怨气。幸好出来前多问了一句,要是没追上该怎么办?
“先去一趟府衙吧。”
……………………
已经将谢罪表遣马递送了回去,亲笔为韩冈起草奏章的黄裳依然难以释然。
“龙图何必这么快就上谢罪表,朝廷收到胜州大捷的消息,肯定会明白之前的错误。”
“既然收到了天子的密诏,无论如何都必须有所回应,岂能耽搁拖延?”
是否及时回复天子的内降,这是态度问题。至于这个回复会不会让天子感到难堪,韩冈可没兴趣关心。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文官,只要把表面文章做圆满了,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天子的心情好坏,从来不是真正的士大夫放在第一位要考虑的。
“那龙图也不该将罪责全都揽于一身。”
虽然韩冈也是无意收留太多的黑山党项,可要不是折克行和李宪两人手下将校贪图斩首,也不至于杀得那么狠。而且修筑边地营寨的黑山党项之所以能被煽动,也是因为做工时,被过分催逼,以至于生不如死的缘故,否则以他们跟辽人的血海深仇,也不至于反去配合辽人。
“军令是我下的,自不能让罪名推到别人身上。”韩冈转头问道,“勉仲,你看我是争功诿过的人吗?”
“黄裳失言了。”黄裳低头表示歉意,想了想,又问,“……龙图,那此事要不要知会折府州?”
“这有什么好说的?”韩冈笑着摇头:“被天子密诏叱责,又不是多光彩的事。”
“不是……”
黄裳想要解释自己的意思,韩冈却又摇了摇头,“若是想要折家欠下人情债那就更不必了。天子既然只以密诏降责,本就只罪于我一人的意思,并没有打算否认这一战战功的打算。既如此,何必再与人说?”
黄裳赧然,韩冈的意思他听明白了。以君恩为己恩,这是臣子的大忌。这个便宜,的确不能占。即为密诏,泄露给李宪当然不行,就是折克行也一样。
韩冈的心中盘算没有他说得这么光明正大,只是不想落了下乘而已。反正李宪肯定很快就能从京城宫中得到消息。折家在京城中也肯定有耳目通风报信,没必要枉做小人。
见韩冈没有再多的吩咐,黄裳便告辞离开。
韩冈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黄裳游学四方十几年,决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韩冈只让黄裳帮忙起草奏章,都没有将折可适招来,心意早就表明了,他可不信黄裳看不出来。不过奉承人的水平还有待磨练,实在有些粗糙。
见外面没有什么事,韩冈起身入内,往书房去。
家里面这两天无论是谁都是愁眉不展,让韩冈觉得有些烦。王旖四女皆道伴君如伴虎,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因为一时之气,找个借口对自家的夫婿加以惩处。
不过在了解当今天子的为人性格之后,韩冈觉得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没有太宗赵光义的阴狠果断,也不及真宗赵恒能做到自欺欺人。现在的这个皇帝,本来就是太在意外界评价的性格。
更重要的是韩冈本人也不是可以任凭搓扁捏圆的软柿子,咯手得很。整件事上没有犯过半点错,想找借口都难。且经过一百多年的养士,士大夫的阶层能对天子产生足够的牵制。就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
以功劳算,这些年来的功绩,早已足够抵消资历上的欠缺,并将自家顶入两府之中。这一次出镇河东,没有出过一次纰漏,就算有,也都立刻弥补了。
本以为阻力只在皇帝那里,两府诸臣应该都该学聪明了,不当主动表态。只是没想到御史台中的成员,会有那么多人将自己当成眼中钉,当成刷声望的工具。在赵顼的密诏中,看到他隐约透露的这些细节,还真是出乎意料。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做个选择。
……在官职和夙愿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对于韩冈来说,做出这样的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本来来河东也只是一个意外,依照之前的想法,也没必要急着入两府。但这一次的功劳,总得换来一些实质性的回报。
回到书房,韩冈喝茶看书。给王安石的第二封回信已经写好了,进一步阐明了对王安石寄来的新书的看法。稍稍有些激烈,没有留上翁婿间的几分情面。学术之争上,也没什么岳父、女婿,该争就得争到底。
虽然最近几年斗争的目标是程学,但有机会,给新学下几个绊子,韩冈也不会犹豫。而且能在学术之辩上给新学一个难堪,也是气学大涨声望的机会。不过以王安石的学问,要从他的书中挑错,还要得人认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桩事,甚至可以说很难。韩冈一向用的是扬长避短的手段,但这一次,可没有那么容易。
坐下来仔细检查刚刚写好的信,斟字酌句的推敲着,尽可能的不留下给人挑出错处的地方。心神很快便沉浸了下去,将朝廷、皇帝这一干烦心事丢到一边去。
只是韩冈在书房中没有坐上多久,家里的下人来报:“龙图,外面有一个姓童的黄门求见。”
“求见?”韩冈放下笔。又是带着密诏,所以怕引人瞩目吧?姓童的话,多半是童贯了。而且童贯跟自家有过往来,被派来太原见自己,多半也是想利用这份香火情。
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反正总算还是来了……只慢了一步啊。
韩冈轻笑了一声,“快请。”
第15章 自是功成藏剑履(八)
虽然之前在城门口就已经确认了任务多半已然失败,但在进入府衙,童贯终究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只是韩冈的一句话,让童贯的心情直入谷底。
“龙图的奏表上得好快。”童贯脸上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黄门此言何意?”韩冈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童贯见状无奈,只能挑明了说:“之前龙图历次捷报,斩首两万余。此事本是国家之福,不过虑及杀伤太多,有伤天和,官家心伤太皇太后上仙,故有是诏。”
韩冈站起身:“还望黄门转奉天子,天子仁德爱民,出于天性,臣韩冈未能体察圣心,实是羞愧难当。不过如今查明并未与辽人勾结的黑山党项二十七部六千六百余人皆已安顿下来。请陛下放心。”
童贯估计这就是韩冈在回奏中的话,也就是顺口而已,给犯了错的天子一个脸面。也不知道天子看到韩冈的奏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反正从臣子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就是他这个崇政殿中服侍天子的黄门,也见得多了,天子恐怕更是看得心中生厌。
但童贯此来不过是传递天子的心意,韩冈说什么都不是他该评价的:“小人回去后,当会将龙图之言禀明天子。”
“那就劳烦黄门了。”韩冈重又坐下来,“黄门此来只为此事?”
童贯的话已经说得很直白了,就是为挽回之前皇帝错误的密诏所造成的后果。而且多半是没有截下之前发出来的这封密诏,才不得不登门造访。就不知道天子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童贯愣了一下。
“不知黄门出京前,天子可有其他喻示?”韩冈更直接的问道。
童贯陷入了沉默,心中狐疑。韩冈的问题当真就是表面的意思?
韩冈军政两事皆有长才,入居两府之后的表现应当不会比任何人逊色。但提拔他若是会有损朝纲,天子也不会觉得浪费这个人才有什么关系。
童贯很清楚天子的心意,两府的职位是为了辅佐天子治国,不是给功臣的赏赐。只要韩冈的年纪问题会引起后患,就不可能让韩冈担任枢密副使。
不过韩冈晋身两府依然是迟早之事,这一次不行,过几年他过而立,到了韩忠献公当年晋身两府的年纪,也就没有如今这般惹人顾忌了。
反观自己,天子交托的任务没能完成,对于一名品位还不算高的内侍来说,是灾难一般的结果。可不比那些高品的文臣,犯了事,过两年就能回来。在宫中,可没人会给第二次机会。他的师傅李宪恐怕也会干脆了当的放弃他——毕竟只是徒弟,而不是养子。
从今往后,一辈子最多也只能在针线、大小金之类的宫苑作坊中打转,最后去敇建的道观或佛寺终老。这对于一心想追求更高位置的童贯来说,不啻是生不如死的噩耗。
但是,如果有韩冈这个和王中正、李宪都有交情的重臣助言,情况却是会变成两样。
“龙图……”童贯舔了舔嘴唇,喉咙有些发干。
“黄门先喝口茶。”韩冈微笑着,“这是炒青的山茶,口味有别龙团,却也不算很差。”
……………………
形势大逆转,御史台中的乌鸦们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最近安静了不少,这让所有除言官以外的臣僚都觉得很是舒心,章惇也不例外。
打发了张商英派来送信的家人回去,章惇冷笑一声,却把刚刚收到的信丢到了一边去。他可不想理会那个只会坏事的家伙。
拥有风闻奏事之权的御史台论奏不实虽不需受什么责罚,但如果被弹劾的臣子反击,逼天子做出个选择,下场却也不会太好。自来弹劾宰相执政失败的言官,多半会驱逐出朝堂,虽说过几年就能回来,往往还能升职,不过比起能成功将宰执弹劾的那些御史,如韩琦那般,肯定是远远不如了。
张商英当年弹劾枢密院中不法之事,并要求枢密院听从政事堂的调遣,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惹得枢密院诸辅臣同时缴了印,要天子给个说法。这样的情况是不论对错的,张商英因而出外,甚至被贬为一个监酒税的小官。
张商英是章惇举荐起来的,几年前急功好利,将枢密院整个得罪,给王安石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如今章惇想方设法又将他从监酒税的位置上拉回来,不成想他又根本不通报,参与上表弹劾韩冈,想在韩冈身上挣回之前耽搁的时间。
章惇心底里对此很是愤怒。他不求张商英能听从自己的命令,但也不要添乱才是。当年在平定荆南时,结识了仅仅是个小官的张商英,因为其口才和识见让人激赏,所以才加以推荐。谁想到却是个坑人的货色,早知道就让他在酒糟里打一辈子滚好了。
“枢密。”
一名家丁走到书房门外,敲门进来。
“什么事?”
“通进银台司消息,河东那边又有奏表到了。”
章惇神色一动,追问道:“奏报的内容是什么?”
那名家丁摇摇头:“听说是实封的密奏,不知道里面到底写的是什么。”
“……看来天子的密诏没有来得及追回。”章惇低声自语,挥手让家丁出去。
河东的奏表在时间上很是让人奇怪。不过应该是韩冈对之前密诏的回复,否则就不该在这个时候通过上奏表,而且是密封起来的实封状。
章惇越来越看不懂韩冈的行事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着实让人费解。
……………………
赵顼没有想到童贯竟然没有追上,而且还让韩冈提前一步上了请罪的奏表。
之前所谓的密诏并没有瞒着人,韩冈的密奏又如何能瞒得过去世人的耳目?这一次在世人面前,他可就是扮演了一个糊涂皇帝的角色。
赵顼一直以为韩冈是辅政利国的能臣,日后的宰相之才,但没想到他也是个越来越棘手的麻烦,早知道就不让他去河东了。
赵顼面无表情的看着韩冈的请罪书。
上面甚至连辩解也没有几句,基本上是密诏上怎么说,他就怎么回复。不过文采焕然,应当不是韩冈本人的手笔。当年韩冈在殿试时的文章,赵顼还记着,那个完全是地方官对当地政事的奏报。
不过这篇文字写得漂亮,反倒让赵顼看的上火。要是韩冈亲笔所写的那种,那还能见到真心。幕僚代笔,自己誊抄一遍,怎么看都是在应付故事。
赵顼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论功行赏。尽管给辽人做了渔翁,在天下人面前丢人现眼,但夺下来的土地依然可以算是一个胜利。朝廷需要为这个胜利付出的报酬,也是远远超过之前任何一次战争。韩冈的问题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只不过因为御史台将事情闹得太大,才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
不过相对于士兵的赏赐,将帅们的功赏其实不需要太头疼,只要能拉下脸来,赖账也没什么关系。而底下的士卒若不能给出让人满意的功赏,那些个赤佬可就是会立刻翻脸闹事——还是人数多寡的关系。
当年太宗攻克太原,灭亡北汉,之后便挥兵直取辽国南京道,就是因为功赏不至,以至于在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