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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守着那一缸鸭蛋半缸蛆,细心地用筷子把一条条肥白蛆虫挑拣出来,放进脚边一盆兑了大量敌敌畏的水。一旦发现子烨或丹珏在注意她,她总是心虚地笑笑,告诉儿女:“他在里面没得吃,人瘦得来!……”她心虚自己像个晚娘,生了蛆的鸭蛋也不给孩子们吃,一个都舍不得,全都供奉给那个被政府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陆焉识开口了:“我、我当时不晓得……你、你们在外头那么苦……”
子烨给他迎头回击:“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苦?!你一个人冤枉?!你冤枉是自作自受!我们才是真正冤枉!”
“阿爷,你们监狱里伙食特别差?比我们学校还差?”学锋突然插嘴,“所以阿爷看上去营养不良,爸爸看上去营养过剩。”
“闭嘴!”子烨训斥道,“油腔滑调!”
学锋站起来,两手插在西装短裤的口袋里,脸容和姿态明显地跟父亲唱反调:“好的,闭嘴。”她用哈欠声音说。
“你有什么话好好讲!”
“你叫我闭嘴的呀!”
“混蛋!”
“阿爷,你儿子骂人哦。”学锋看着阿爷,指指父亲。
子烨不知怎样就抓起沙发边一个搁脚的小凳,朝学锋使劲扔过去。学锋一跳,轻松地躲过。
“这么胖,还要动手。”学锋说着,一边捡起凳子,走回去,放在沙发前,“风度有吗?你看看阿爷多么有风度?你讲了那么多,阿爷一句话都没讲。”
“他当然没话好讲!他害我们害苦了!那次从监狱里逃出来,弄得我在单位里像过街老鼠!‘文革’让我挂坏分子牌子,斗争我半年!这不都是这个老头子害的?!”
陆焉识这是第一次听儿子叫他老头子,眼睛又是猛地一眨,也是要躲闪这坚硬粗糙的称谓。
“姆妈给单位里的人一趟一趟传讯,警告,怀疑你跟她接上了关系,她在窝藏你,姆妈冤枉吗?她们学校差点就要开除她!居委会几个老阿太什么时候想训姆妈,什么时候就上门!训弄堂里那个从良妓女也没有那么厉害!姆妈待你那么好,你不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好好改造,逃跑出来害姆妈!”
冯子烨的手指头像是枪口,而老阿爷就是靶子。枪口不断举起、放下,每举一次,坐在一边的婉喻就增添一分不安。听到“……这个老头子害的!”她的目光从被瞄准的老头子移开,眼睛里出现一片混乱,是电视屏幕将出现未出现图像的那种混乱。婉喻的心智在多个记忆频道之间搜索,眼前这个老头子的图像就要和她昏暗的记忆中的另一个图像重叠了,但又在将重叠未重叠的当口停顿了。
冯婉喻站起来,走到陆焉识的面前,拉起老阿爷的手说:“立起来。”
焉识尚未反应就从椅子上立了起来。
“我们走,不要睬他。”婉喻说。
焉识愣住了。子烨换不过情绪来,脸变得很怪。
婉喻的另一只手也上来,把焉识的手攥紧,这样他的左小臂就被她夹在了右胳膊肘下,紧紧的。以那姿势她几乎在挟持陆焉识,左右了他的行动方向。
焉识微笑着问:“到哪里去?”
婉喻说:“到我那里去。”
子烨恍过神来。母亲如此公开地“拉郎配”,如此受失忆症折磨,不也该包括在总清算中吗?
“你看看姆妈!都是你害的!六三年底到六四年初你做逃犯,她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吓死了!后来我和妹妹就发觉她有点不对了,常常神不守舍。要是不受那么大的刺激,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吗?不都是你害的?!”
婉喻突然扭头对子烨说:“放你的屁!放你的咸菜屁!啥人害我?你心里老清爽!”
子烨给母亲的性格突变吓了一跳。婉喻一生的词典中没有那种粗鄙词汇。这不是冯婉喻,冯婉喻被什么附体了。几秒钟之后,子烨又拿出平时逗母亲乐的样子说:“啥人害你?姆妈?不是这个陆焉识?!”
婉喻白净了一辈子的脸色涨得紫红。她脑子里忙得不得了,哗啦啦地洗牌:她在无数张记忆卡片里寻找,那个害了许多人的人叫什么名字;许多人里包括陆焉识和她冯婉喻。她冷笑一下,冯子烨拿这个来考她?
婉喻说:“你当然晓得啥人害了我!”
子烨还要逗失忆的母亲玩下去,也笑了一下:“姆妈更加晓得,对吗?啥人害你的啊?”他用很戏剧化的眼色朝陆焉识瞟一眼,嘴巴也朝同一个方向一歪。他知道这样跟母亲玩等于夺下瘸子的拐杖逗瘸子玩,揭掉秃子的帽子逗秃子玩一样低级趣味,不失残忍,但他早就不在乎趣味,也受惯了残忍了。再则,他愿意丢失他曾经的趣味来忍受别人对他的残忍吗?这不也是父亲陆焉识造下的孽,也该清算?子烨更加笑嘻嘻的――大人不见小人怪的那种笑,自我厌恶的那种笑。“姆妈,不是这个人害了你吗?”他干脆伸手指着陆焉识,如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一样手势明确,耐心尽责。
婉喻的两手将焉识的手臂捉得更紧,抬头看看身边这个内秀、儒雅的老先生,从她的目光中谁都看得出他多么令她中意。假如她不是一心一意等着远方的爱人归来,她完全可以开始一场新的恋爱。也许一场新恋爱已经默默开始,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子烨说:“就是这个人害你的呀!”
婉喻宁静了一辈子的脸容凶恶起来。她恶狠狠地说:“小畜生!要不是看你是我跟焉识生的,你身上有一半焉识的骨血,我现在就去报馆登报,跟你个小畜生断绝关系!”
假如她不怕丢失她捉住的这条胳膊,她一定会腾出手来给儿子一巴掌。“小畜生,你爹爹的血到了你身上怎么会坏掉的?啊?!讲不定你姆妈生你被医院的护士抱错了!恨不得一记耳光把你打回你娘肚皮里去!”
子烨当然不会跟母亲计较。母亲容易吗?母亲是冯家的功臣,是两兄妹的圣母。母亲脑筋不做主,她也没办法。
“不要睬这个小畜生,阿拉走!”婉喻带路,把焉识往冯家大门拉。
“姆妈,你们刚刚回来不久。”子烨替母亲记忆。
婉喻说:“我晓得!你不要以为你姆妈憨!”
子烨对女儿学锋说:“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这样子下楼,走到弄堂里去,现世!”
婉喻和焉识已经走到门口,她回过头说:“我就要去现世!你爷娘作孽现世,才养出你个小畜生!”
冯学锋振奋地看着眼前这幕戏剧。倒不是她赞同祖母对父亲行使语言暴力,而是她太渴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她天天都处在一种焦渴的等待中。到了这个年龄,她每天都在等着某件事情发生。等成绩报告单,等男朋友的信或电话,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着自己的谎言被父母接受或拆穿,这些已经够她等了,但她似乎等待的不止这些。她冥冥中等待的似乎比那些都重要,重要得多,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就像1979年所有她这个年龄的人一样,等来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暗自叹口气:嗨,不过如此。大学正式招生了,邓小平复职了,中美建交了,叫邓丽君的台湾女人的歌声在大陆登堂入室了,福建广东人走私的立体声录音机进入上海了,私人舞会、音乐会开始举办了,外滩出现公开拥抱接吻的情侣了,第一批留学美国和欧洲的学生出国了,美国的大姑母丹琼把冯学雷留学的I…20寄来了……这些都是她和他们曾经等待过的,等来了,又总会来一声暗自叹息:不过如此。至少对于冯学锋来说,那些都是她曾经冥冥中等待过的东西,但等来之后,又觉得等的似乎不是它们……因此,她更加躁动和焦渴。但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等待,哪怕等的是和昨天不一样的今天。今天的祖母臭骂了父亲,似乎使一锅温乎乎的、老也不开的水突然到达沸点。这似乎是值得学锋等待的。
学锋看着突然蜕变的祖母,兴奋上涨。这蜕变是她冥冥中等待过的吗?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每天都闷得慌,兴奋总是好的。
“你爷娘作了什么孽,养出你这种东西,嗯?!”
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转折:婉喻已经不认子烨了,或者她已经忘了子烨是谁了。突然的精神刺激,过分绷紧的记忆神经,以及这六十平米空间的大气层中的压力使她摆脱了记忆最后的约束。只隔着两三分钟,她又登上一个崭新的精神境界。不,她获得了一个新人格。这个新的人格使她挣脱了典雅、宁静、优美,给了她无限自由,想说什么说什么,爱干什么干什么。
冯婉喻就是这样拉住陆焉识在目瞪口呆的冯子烨眼前走出了冯家的门。他们走出去不久,钱爱月匆匆上楼来,手里拎着一包她在厂里洗澡后换下的衣服。她跟冯子烨和冯学锋一样目瞪口呆。
“姆妈怎么了?跟着阿爷这样勾肩搭背的?”她凑到子烨旁边,紧贴上去,让丈夫和自己扮演老头子老太太,“要死了――满弄堂的人都像看西洋镜一样看他们!”爱月好笑又好气地说。
“让他们看好了!那种人,西洋镜看得太少了。”学锋说。她到了只要父母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的年龄。她近来跟老阿爷的突然靠拢,正是因为父母不跟老阿爷靠拢。
“你又要话多了,是吗?”子烨用那种很低的嗓音对女儿说。那种嗓音告诉你:我现在对于你是很危险的。老虎或狮子在有什么大动作前,发出的声音就是这样,预示着你的危险来了。
冯学锋站起身,懒洋洋地走向门口。避开危险是必要的,但要表现得漫不经意一些,否则没面子,也没风度。她父亲最让她没面子的就是没风度。
“你没有跟姆妈讲话?”子烨转向妻子。
“她看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爱月说。“我走上去问他们去哪里,告诉他们我昨天晚上烧了个蹄膀,热一热就可以吃晚饭了。老头子倒是对我点点头,姆妈根本就像不认识我,从我身边绕过去了!”
“那么你去追呀!”丈夫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追?!”老婆说。
这是冯学锋走到楼梯上听到父母说的活。
学锋跑到电车站的时候,阿爷和阿奶还站在等车的人群里,手臂挽着手臂,一对绅士和仕女。每一辆电车靠站,人群就像一个千手千腿的生物,朝电车冲去。陆焉识和冯婉喻不是这个千手千腿生物的一部分,总是落在后面。从学锋的角度看,这一对老人由于自甘落伍而显得矫矫不群。
他们一直等到下班的人潮彻底退下,逛街的人潮尚未卷来的空档才挤上一辆公共汽车。
我的祖父和祖母一直没有发现我跟在他们后面。我就像共和国从建立以来就开始存在的那种人物,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安全,老是让自己置于暗处,把别人放在明处,把别人的举止言行放在自己目光的瞄准仪中,使被观察的目标的正常举止也显出叵测意味来。那天晚上我就是那样一台人形监视仪,监视着我的祖父和祖母如何相亲相爱。他们的相亲相爱很古典:眉目传情,两心相悦,心里有,口中无。
冯婉喻和陆焉识从前门下车,冯学锋从中间的门下车。现在女孩儿离老人只有五六步的距离。老阿爷回过头,向后面看了一眼。大概因为冯婉喻拽得他太紧,他来不及证实是否被人盯了梢就又往前走了。仅仅走了三四步,他拉着婉喻停下来,转过身。做囚犯小半辈子,他几乎能直觉到某个秘密视野把自己框入其中;他浑身都是直觉的雷达。好了,现在都证实了,他确实是一个秘密监视仪的目标。
“爸爸不放心你们,叫我跟着你们的。”学锋说。
老阿爷微微笑着,胸有成竹。他不在意,反正人们不是出于善意的不放心就是出于恶意的不放心,总是要盯他梢的。他等学锋赶上来。现在是祖孙三人一块往前走。路过一个小小的点心店,焉识请婉喻和学锋的客吃冰淇淋。他每月四十七元养老金,二十元交给钱爱月,算自己在冯家入伙,剩下的归他自己零花。他们每人拿着一杯冰淇淋,从几张杯盏狼藉的桌子中挑了一张相对干净的,在发粘的圆凳子上坐下来,三双裸露的小臂刚刚放在发粘的圆桌面上,又都缩回来。
学锋问道:“阿爷,你们里面有电影看吗?”
“有、有的。”阿爷回答:“你小嬢孃的那个防治吸血虫的电影,也、也……在我们那儿放了呗。你、你小嬢孃说,你们这里倒没有几家电影院放映。”
学锋发现,老阿爷很少控诉什么。他做无期徒刑犯人的二十多年,同伴饿死一多半这个事实,他从来不提。问到了,他就用平淡无奇的口气说:“饿、饿死的人不少呗。每天都有人死呗。”他的话夹杂的西北口音很地道。“一死了人,干部们就把牛车赶来,把死人拉到干河滩上,埋在沙里。人死的多了,拉车的牦牛不用车把式驾车,装上尸首,你还没给它们甩鞭子呢,牦牛自己都认识路,自己驮着尸体就往干河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