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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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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吴春阳11月18日赶回安庆,城中已是一片乱象,市衢狼藉,人心惶惧,不亚于当年长毛入城。合肥人吴春阳“愤极”,因为是他出面请来的这帮畜生!他直接去黄焕章的司令部,要面责黄焕章,身边的人都拉他,说黄焕章狼子野心,岂可轻入虎穴?吴春阳愤然回答:“黄焕章假借民军,行同盗贼,践我土地,虐我人民,安徽素称多志士,今事至此,就没有一个人仗义执言吗?”

吴春阳返回安庆时,芜湖军政分府表示愿意派兵相从,但吴认为两军交战,更增人民苦难,决意只身面斥黄焕章。黄焕章也确实被吴春阳拿言语拘住了,又顾忌吴会向江西马毓宝控诉,当面答应退还军械、库银和商民财产。吴春阳满意而退。但小人反复无常,吴次日再往,迎接他的是七颗子弹。

吴春阳也料到了这种结局。他头天晚上写信通知安庆城内各同志,要他们撤出城去,以免被一网打尽,又构思了一首绝命诗,一时心乱,也没有终篇。第二天就遇难了,同死的还有一位自愿护送的侠士毕大怀。

吴春阳之死震动全皖,散落在各处的新军士兵自发集结起来,要回安庆为吴春阳报仇。同时安庆士绅的请愿信也递往九江。此事不仅让皖赣两省势同水火,还间接伤了湖北黎元洪的面子,马毓宝也不敢大意,派参谋长李烈钧来安庆收拾残局。李烈钧跑来当了几天临时的安徽都督,将黄焕章部送回江西后,自己也声称要去武昌助战,弃位而去。

都督虚位,安庆党人与士绅自发地组织了“临时省参事会”,十月二十二日(12月12日),票选孙毓筠为皖军都督,同时上海中国革命同盟会本部,也选任孙毓筠为皖军都督,还有寿县的淮上军、庐州军政分府、芜湖军政分府,也一致拥护。孙毓筠何以受此拥戴?他革命是老资格,又出身安徽世族,各方面都能接受。

孙毓筠此时刚刚被光复南京的江浙联军,从两江总督衙门里放出来,到了上海。安徽迎接的专使一到,他就启程回皖,途中不免有些险阻,但末了还是来到安庆履任。从上海出发前,他写信给一位杭州的好友,请他务必回安徽来帮忙,因为孙毓筠自己,就是1905年被此人引入革命之路的。

收信人是陆军小学堂的陈仲甫,那时还没有人叫他陈独秀。

【“皖人治皖”】

陈独秀到了安庆后,据说是担任了都督府秘书长,但民国政府的备案中,他只是“秘书”。都督府秘书科上书大总统孙文,要求保护刘光汉(刘师培),陈独秀的签名“陈仲”列于第五位,不太像是掌事权的人。

陈独秀在孙毓筠手下的时间也不长。这可能与他的性格有关。据当时安徽都督府掌管文书及收发的科长张啸岑回忆,陈独秀“性情过于急躁,想一下子就把政治改革好,常常为了改革而与人发生口角,每逢开会,会场上只听他一个人发言,还总是坚持己见,孙毓筠也无可奈何,还不得不从”。这样的秘书不好用,用不好,是很自然的。

更关键的问题是:1905年与陈独秀共同发起成立“岳王会”的柏文蔚,要与孙毓筠争做都督。陈独秀会站在谁的一边?论关系交情,自然是柏文蔚更深,否则柏当上都督后也不会请陈独秀正式担任都督府秘书长,但陈独秀是孙毓筠请回安庆,背之亦为不义。陈独秀没在都督府呆多久,就辞职去办安徽高等学校,我怀疑跟他在孙柏之争中难以自处有关。

柏文蔚也有难言的苦衷。岳王会解散后,他去南京入伍,曾做到第九镇三十三标二营管带。武昌事变后,柏文蔚从奉天南下,策动第九镇统制徐绍桢起义,攻打南京,立下大功,被任为第一军军长兼北伐联军总指挥。他本不必回安徽与孙毓筠争这个都督。

怎奈南北议和,终于告成。北伐梦想成为泡影,柏文蔚驻军浦口,位置十分尴尬。盖因此时张謇等人,实在难以容忍江苏境内驻扎着安徽浙江等多省部队,提出“苏人治苏”的地方自治口号,客军难于存身。正好此时黄兴命柏文蔚率军护送孙毓筠回皖,清除地方势力。柏文蔚自觉论革命资历,论掌握实力,他都远在孙毓筠之上,动动都督的心思,很正常。

柏文蔚自己的回忆录里,将这一场争夺写得十分堂皇:孙毓筠不断请柏入皖,甚至说出“病在垂危,二子托孤”之语,柏文蔚推却不过,来到安庆,发现孙在骗他。柏文蔚说,孙毓筠的用意,是想请他代理安徽都督,孙自己可以乘机入京,与袁世凯接洽,“另谋其他之出路”。孙毓筠是如此渴望进京,以致不等柏文蔚同意,便致电北京,请袁世凯任柏文蔚为代理皖督,进一步更“运动皖省商民纷来浦口请求回皖主持皖事,代理都督”,于是柏“不得已从之”,后来柏文蔚还几次辞职,要把都督还给孙毓筠。(《烈武先生革命谈话》)

柏文蔚进行这段回忆谈话时,洪宪复辟早已结束,孙毓筠作为“筹安会六君子”早已臭名昭著,所以柏文蔚怎么说孙与袁世凯勾结也没关系。试想袁世凯能给孙毓筠什么样的“出路”,比做本省的都督更有吸引力?筹安会成员中的老革命党,如胡瑛,如李燮和,哪个不是被本地同志排挤得无处容身,才去北京投靠老袁的?

因此另一种说法可能更靠谱:柏文蔚一面放出风声,扬言孙毓筠吸食鸦片,白天不办公,不见客,一面又秘密求黄兴转请孙大总统派他为安徽都督。孙文回答说,柏文蔚、孙毓筠都是革命同志,又是安徽同乡,让他们自己商量。

于是柏文蔚仿张謇故智,提出一个口号叫“皖人治皖”——奇怪,孙毓筠也是安徽人,还是望族,他当都督难道不是皖人治皖?这里有个说道。柏文蔚对人说,孙毓筠只是刘阿斗,真正的诸葛亮是韩衍,都督府实权握于韩衍之手,这个人是江苏人,怎么能够治理安徽?孙毓筠任用外人,因此不配做安徽都督。

一时间,安庆城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江苏人身上。

【奇士韩衍】

韩衍光复前在安庆城中便颇有名气,他四十多岁,以乞丐身份出现,“身材短小,常穿一套褴褛布衣,面部黧黑且多斑点,头发蓬乱,胡须满面”,这付尊容在安庆丐帮中倒不算特殊,不过他带着个二十几岁的漂亮老婆林红叶,不免引得旁人侧目。

光复前,这对夫妇就在萍萃楼摆书摊,组织了一个读书会,自办一份《安徽通俗公报》。光复后,他们搬到同安岑街,韩衍此时开始张扬起来,红漆了大门,自题门额为“红叶诗馆”,两旁的对联写着“盘古第二,乞丐无双”。

于是韩衍夫妇的秘闻渐渐被传播出来。韩衍是江苏丹徒人,自幼家贫,立志向上,考入江南高等学堂,因为闹学潮被开除。那时南通张謇正在江苏,颇为赏识,收入门下,后来又介绍韩衍入北洋幕府,任督练处文案。此时大约韩已经是同盟会员。

关于他为何脱离北洋,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韩衍在保路运动中,反对袁世凯派兵南下弹压沪杭甬铁路风潮,上书朝廷,攻讦袁“植势力于东南,居心叵测”。韩衍知道此举定会触怒老袁,上书后立即出走,经过直隶总督杨士骧转荐,到安徽巡抚冯煦幕中,继续当文案。

另一种说法则刺激得多。据说韩衍的文采,袁世凯也很赏识,令其教公馆里的使女识字,韩衍乘机拉拢了一名使女,要她注意偷听袁世凯的日常机密,尤其与革命党相关者。后来孙毓筠在南京密谋革命被捕,案子里涉及到韩衍,两江总督端方密电袁世凯询问。韩衍与使女知道事败,便学那李靖红拂故事,结伴逃往日本。韩衍给使女起名红叶,两人结缡。这年韩衍四十二岁,红叶廿四岁。

韩衍在光复前,以舆论家著称,主持《安徽通俗公报》,继陈独秀《安徽俗话报》之后,一面宣传革命,开启民智,一面揭发政治黑幕,批判官吏弄权,尤其是反对出卖铜官山矿权给洋人,颇遭人忌,居然导致韩衍遇刺,身中五刀,却没有死。

他的政治才干表现在浔军之乱后,彼时朱家宝已出走,吴春阳死难,李烈钧也不肯接这个乱局,安庆处于权力真空状态,韩衍挺身而出,发起组织“皖省维持统一机关处”,由前军政府的军政、民政、财政三部合成,韩衍出任秘书长,成为事实上的安徽都督。韩衍在机构发起文中说:“一线共和,萌芽于此,至以吾皖三千万人之生命财产为个人都督的代价,同人等不忍为也。虚此一席,以待完全会议成立,再行推举贤能,适合共和性质,如渝此盟及其他之丝毫图利者,我四万万人共诛殛之。”

待得孙毓筠就任,仍然很信重韩衍。陈独秀虽是孙毓筠旧友,恐怕在都督府中还没有韩衍得势。这时韩衍又发起创办了一张《安徽船日报》,有人说韩自任社长,陈独秀是总编辑,如是实情,两人关系当还不错。然而也有人,如张啸岑,说陈独秀眼光很高,瞧不起韩衍。

当时安庆说韩衍坏话的大有人在,说他说话杂乱无章,骂人不讲分寸,说他操纵都督,揽权自为,“说好可称他为‘革命志士’,说不好则是‘文化流氓’”。这种处境难免让人心中悲凉,韩衍创办的《安徽船》今日已无存,我们只知道他在创刊号上刊登了一首赠报社同志的诗:“怀宁驿口浪滔滔,万马声中茅一篙,寄语诸君须坐稳,前途月黑正风高。”

而韩衍最天才,也是最为人忌的事业,不是办报,而是组织青年军。

韩衍身历安徽光复全过程,目睹同志吴春阳的惨死,他当然看出问题的症结何在:革命党人没有自己的军队。从武昌到上海,从滦州到通州,革命党人一直在尝试“运动”新军起事,或收编会党,但这些军队没有精神上的指引,也没有严密的组织,他们很容易溃败,很容易离散,也很容易腐化。

张謇与袁世凯对韩衍的赏识,并不是对一个诗才甚好的文学青年的赏识,他们都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大时代的奇才。他果然是。

韩衍以陆军小学、测绘学堂与尚志学堂学生为中心,成立了青年军。他不要新军,也不要会党,更不要专意吃粮的兵油子,这一点他倒是与对手柏文蔚心意相通:要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

青年军初创时有七八百人,分为三个大队,每大队设大队长一人,军监一人。三大队之上,设总队长和总军监各一人。

军监是什么?听上去很像古代的监军,其实军监“掌理军中政令和文化教育事宜”,也就是后来北伐军中的党代表,工农红军中的政治委员那个角色。

韩衍自任总军监,三个大队的军监,都是为时论所重的文化人,如易白沙。

青年军的军旗,既不是铁血十八星旗,也不是五色旗,而是红底上缀一大大的黄色“叶”字,以示军队奉行人道主义。

韩衍每星期向全体队员讲话两次,并著有《青年军讲义》十四讲,每人一册。每个学员入伍时要填志愿书,要求服从纪律,立志献身革命。

韩衍对青年军的训话里,反复说到“志士未尝不用钱,但是志士的钱要大家用,志士未尝不吃饭,但是志士的饭要大家吃”,青年军中从上到下,每人每月八块大洋的津贴,“吃饭是上下一样,并且要轮流挑水、买菜,有时还要集体劳动,做一些打柴、修路工作”。

韩衍还专门为青年军办了一份刊物叫《血报》,发刊词说:“以言破坏,则血洗乾坤;以言建设,则以血造山河。公理所在,以身殉之,则以血溅是非。”

可以说,韩衍打造了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军队。袁世凯小站练兵,北洋军装备不可谓不精良,但说到理念推行,不外是“效忠皇上,报效大帅”的旧伦理。对于一名有知识有文化的现代士兵,这种价值观远不足让他效命沙场,进而实现人生意义。

这支青年军直接隶属都督孙毓筠。可惜,韩衍没能看到及锋而试的一天。

民国元年二月,孙柏之争进入白热化阶段。柏文蔚既然高调提出“皖人治皖”,那好吧,由高语罕等人牵头,一群名流“联名邀请韩衍加入安徽太和县籍”,并在安庆北门醒民戏院召开“欢迎韩衍入籍大会”。

成了安徽人的韩衍,在《安徽船》上连续撰文,大骂柏文蔚不思推翻清室,反而抢夺地盘,一心升官发财。柏文蔚也不示弱,吩咐手下文案大发电报,与韩衍互相攻击。(我猜柏文蔚麾下那些笔杆子,定然骂不过韩衍。)几天下来,韩衍将来往电稿,编成《五日交涉记》,印成小册子向外散发。这带有法国大革命色彩的手段彻底激怒了柏文蔚。他认识到自己虽有兵权,但孙毓筠有韩衍,韩衍有《安徽船》与青年军,争夺都督将成画饼。

柏文蔚派出了自己的本家侄子柏若浩,在“红叶诗馆”附近刺杀了韩衍。果然,孙毓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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