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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河集-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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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为“苏松常镇提督”,驻松江(云间),柳敬亭有一阵在那里滞留。按照一种严格眼光,柳敬亭是不该到马逢知那里去的。柳敬亭“穷途”所迫,加上自恃不会同流合污,就去了,况且天下早已是清朝,无数明朝官僚与文士都归顺了,他乃一介艺人,以自己的技艺吃饭,给马逢知说书,也不能算什么大事。柳敬亭一定就是这样考虑的。

  吴伟业在《楚两生行》的《序》中说,“柳生近客于云间帅,识其必败,苦无以自脱。浮湛傲弄,在军政一无所关,其祸也幸以免。”可见柳敬亭在马府中确实自有操守与人格,虽然一时不便走脱,却没有为马逢知做什么事,决不像在左良玉军中有那样主动而积极的贡献,所以后来马逢知出事被清廷所逮,而柳敬亭并不碍事,因他守住了自己一介说书艺人的身份,而并不是幕客。吴伟业在这首诗中说柳在马军中是“抵掌聊分幕府金,褰裳自把江村钓。”这是吴伟业了解到柳敬亭在马府中的情况后所作,应视为一种定论,他认为柳敬亭是“滑稽幸免”,就是说,柳敬亭凭着一种机智,而得以与马逢知保持了距离,这种距离有两个方面,一是马逢知降清并为清朝立大军功,他很难与之融洽,二是不参与马逢知的事情,不贡献自己的意见。但总之,柳敬亭这是一次很郁闷的历险,实属不易。

  明清之际的学者禇人获《坚瓠集》说,“一日侍饭,马饭中有鼠矢,怒甚,取置案上,俟饭毕欲穷治膳夫。进宝残忍酷虐,杀人如戏。柳悯之,乘间取鼠矢啖之,曰,此黑米也。进宝既失其矢,遂已其事。”

  就这样,柳敬亭在马逢知军中不但以“滑稽”而“幸免”自己,也以此“幸免”过一位厨师。像这样的事情他在左良玉军中原就做过。柳敬亭每每能这样挺身而出,却又不着形迹,吴伟业称为“善用权谲,为人排患解纷”,禇人获称“柳之宅心仁厚,为人排难解纷”,他们都注意到了柳敬亭品德上的这一特点。吴伟业写老年的柳敬亭是“身长广颡,面著黑子(黑痣),须眉苍然,词辩锋出,饮啖可五六升。”多么可敬可爱的一个人高马大、朴实和善而又智慧过人的老头。

  四

  八十岁人的柳敬亭,曾经在北京广为献艺、传艺。当时清朝天下已定,封建统治更换了一个朝代。柳敬亭熟识的一些人,也多有在北京为官的,成为柳敬亭晚年北上的一个客观条件。有人认为,柳敬亭晚年北上献艺,与降清官僚相处甚欢,不免“有损清誉”。这种评论,过于苛刻了一些。其实,柳敬亭心中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立场和考虑,这从他后来的某些言行就能知道。然而,柳敬亭觉得到北京观光,对于他更现实,更重要。看望一些老朋友,给他们说书,让他们看到他人老技不老,得到他们激赏,对于他这样八十岁的人,心格外向往之。再有,他从来没有到北方去过,一生以来,他的活动只在江苏、安徽、浙江一带,八十岁的他渴望着有机会能到北方去试一试他的技艺,也去看看北方的玩艺。所有这一些考虑,让他把“清誉”之类的暂且放进了括号里,何况当时社会的“主流”已经不是“清誉”,而是如何适应清朝的统治了,官僚士人们已经做出了榜样,他一介“倡优”,又这样老了,考虑那么多又能怎样呢?岂不有点可笑了?当然,能那样确实是更令人敬重的,但明朝取代清朝,在当时许多士大夫心目中,已经只不过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早就有过的事情的一次再版,不能要求柳敬亭这样出生于明代万历十五年的古人,有着日寇侵华时梅兰芳的那种气节,这是不符合历史的观点的,我们决不能这样看待柳敬亭。

  果然,柳敬亭到了北京,简直轰动当时。曹贞吉《珂雪词》书首附录词话说,“柳敬亭以评话闻公卿,入都时邀致踵接。”

  曹贞吉《赠柳敬亭》诗曰:“谁道开元遗老在,岑牟高座说兴亡。醉来齿颊还慷慨,听去须眉尽激昂。洛下青衫私上客,镜中白发乱秋霜。樽前莫话宁南事,朱雀桥边泪几行。”

  可见,柳敬亭在这些故友面前,不禁就要谈起往事,为左良玉出师未捷身先死而可惜,这些做了清朝官吏的朋友,虽是在家里宴请他,也仍不免要劝他不要再说这些事情了。

  曹贞吉在词《赠柳敬亭&;#8226;调寄沁园春》的下半阕既同情,但又一次劝告柳敬亭:“纵横四座嘲诙,叹历落嵚嵜是辩才。想黄鹤楼边,旌旗半卷;青油幕下,尊俎长陪。江水空流,师儿安在,六代兴亡无限哀。君休矣,且扶同今古,共此衔杯。”

  这首词就证明了柳敬亭在北京的朋友面前,经常“无限哀”地说起左良玉的功败垂成,他的气节这时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但结果还是要被加以劝说的。

  曹贞吉《再赠柳敬亭&;#8226;调寄贺新郎》的下半阕,依然写到柳敬亭这样执著的情况:“当年处仲东来后,断江流,楼船铁锁,落星如斗。七十九年尘土梦,才向青门沽酒。更谁是,嘉荣旧友。天宝琵琶宫监在,诉江潭,憔悴人知否?今昔恨,一搔首。”

  龚鼎孳给柳敬亭的赠词中也有类似劝说:“江东折戟沉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旂亭呼酒……。”

  陈汝衡教授所见抗战前的《旧都文物略&;#8226;杂事略》说,柳敬亭“清时为睿亲王所罗致,利用其技艺编词宣传。于是逢场授徒,遂有三辰、五亮、十八奎之名支派。”

  这条资料所说柳敬亭曾为清廷所用,是不可信的,因为柳敬亭在北京时许多官员诗文相赠,按常理对此事当有所颂扬,何以不见一言?此外,柳敬亭是八十老翁了,“睿亲王”不至于这样来找麻烦吧?但资料中所说授徒一事,虽没有那样大的排场和规模,个别的传授还是会有的,据泰州学者周志陶研究,柳敬亭在北京有四年之久(康熙元年夏至康熙四年夏),难免不会有艺人向他请教。

  五

  柳敬亭老年北京之行,应酬繁忙,可谓热极,然而也做了一件冷极的事,即为人排难解患。事涉泰州诗人朱淑熹及其女婿陈雁群。泰州学者周志陶对此事作了详细勾稽,理出了来龙去脉。从刘佑《柳敬亭停舟相访同贺祥庵赠句》诗,考出了柳敬亭曾于康熙元年春回泰州一次。此诗是诗人回忆四年前在泰州与柳敬亭的会晤,所以诗作回顾语:“海陵高会笑谈中,屈指知交已半空。”刘佑于康熙元年任泰州知州,一年后调任山东高唐州,后落职回河北故乡曲周。此诗是柳敬亭从北京回程,路过曲周拜访时,刘佑所作。此诗为柳敬亭于康熙元年春到过泰州的确证。

  就在“海陵高会”中,泰州诗人朱淑熹拜托柳敬亭捎信给北京的女婿陈雁群(字懿诵),其时在北京任翰林院编修。柳敬亭在北京四年之久,这期间陈雁群出了事,因上书《天变易回,人事当修》一疏,触犯当政,获罪下狱。柳敬亭请龚鼎孳斡旋(龚于康熙三年升迁刑部尚书),陈雁群得以不死,改戌宁古塔。

  康熙四年春,柳敬亭将南归,闻陈起解,赶去挥泪送别,后乃携其致岳父朱淑熹的信南下,再回泰州,为之送信。

  朱淑熹感动,为之作诗二首,诗题上就注明了一切:《柳敬亭自京师归,过访吴陵,感赠二首(时出予婿陈雁群札子相示)》。诗句“老病萧条蓟北回,还过海国感兴衰”,写明柳敬亭从北京到达泰州。“亲看出塞人长别,谁使孤城马更来”,意思是说:如今柳敬亭在陈雁群起解时为之挥泪送别并带了信来,然而将来是不是还能有人从宁古塔给带来陈雁群的消息,那就不知道了。诗有两句说“当筵休说开元事,何处昆明少劫灰”,似乎柳敬亭又谈起了明末往事,而朱淑熹相劝于他。诗人对柳敬亭的描绘是“凄凉优孟在风尘”,眼中看出了老矣的柳敬亭的辛苦与凄凉。从柳敬亭与朱淑熹翁婿的这场交往,可见这么老年的柳敬亭依然为人排难解患的高风亮节。诗人邓汉仪在朱诗后评注说,“客秋遇敬亭于维扬,泪满襟袖,盖为懿诵出关故也。”柳敬亭想到陈雁群的不幸,会这样为之堕泪。禇人获曾评说柳敬亭“宅心仁厚”,于此亦可见一斑。

  杨公道《钱牧斋轶事》说,明亡以后,柳敬亭与吴梅村、钱牧斋这些大文人的交往中,有时加以嘲谑,而他们却不计较。“一日,柳为梅村讲三国故事,描写阿瞒状态,维妙维肖。牧斋戏之曰,君真一世奸雄。柳遽答曰,否,我不过两朝百姓耳。梅村、牧斋并为之色变,而柳又以他辞乱之,则吴钱复谈笑如初矣。”这段笔记中的事情,真假无从证明,想来会有其事。人们一般把这段轶闻视为柳敬亭对吴、钱二人的讥嘲,这却值得打一个问号。也许只是柳敬亭口无遮拦,透出对清灭明的不满,使得吴、钱二人听了恐惧而担心,当然; 也不无有愧于内,然而柳敬亭旋即又“以他辞乱之”,二人才放了心。这样理解当时情况,也是可以的,从柳敬亭在北京时尚且老是口无遮拦,因而曹贞吉他们诗词中总有劝说之意,就可以支持这种理解。

  六

  人们从顾景星康熙九年诗句“柳生冻饿王郎死”,从余怀《板桥杂记》说柳敬亭“年已八十余矣,闲过余侨寓宜睡轩中,犹说秦叔宝见姑娘也”,可知,柳敬亭八十多岁仍活着,并且还能说书。如果以柳敬亭活九十岁计,则他当在康熙十六年(1677)去世。

  柳敬亭暮年贫困状况,可从吴伟业《为柳敬亭陈乞引》看出,他的大笔竟然为柳老写了这篇求助文,并说自己也“贫落”,无力帮助“妻子羸饿不能名一钱”的柳敬亭,只有请大家来关心这位老人。说,想当年,柳老在左军时,如果用点心思发财捞钱,如今“连车骑,称富人”不在话下,但柳老没有这样做,却逢人就流涕称说左良玉当年之忠勇。像柳老这样的人,“虽有滑稽之才,纵横之辩,而拓落穷饿,忧愁啽塞,吾知其必不济矣。”但柳老“须眉苍然”,仍“词辩锋出,饮啖可五六升”,并非久困之人。这位文豪为柳老作的这个求助广告,看来并没有起多大作用,这从钱谦益所作《为柳敬亭募葬地疏》可以知道。钱谦益说,春秋楚国时,孙叔敖为楚相,有大功于国,一旦身死,其子贫贱负薪,楚国贵人毫不关心。后来倒是优孟这样的艺人,给楚王进言,于是孙叔敖的儿子得到了寝丘之封。可见,“列卿大夫之不足恃赖,而优孟之不当鄙夷也,自古已然矣。”接着沉痛说道:

  “柳生敬亭,今之优孟也。长身疏髯,谈笑风生,臿齿牙,树颐颊,奋袂以登王侯卿相之座。往往于刀山血路,骨撑肉薄之时,一言导窽,片语解颐。为人排难解纷,生死肉骨。今老且耄矣,犹然掉三寸舌糊口四方,负薪之子溘死逆旅,旅榇萧然,不能返葬,伤哉贫也!优孟之后,更无优孟;敬亭之后,宁有敬亭?此吾所以深为天下士大夫愧。”

  钱谦益文中说到,有位“三山居士,吴门之异人也,独引为己责,谋卜地以葬其子,并为敬亭营兆域焉……。”

  据钱谦益此文可知,柳敬亭去世之后,是由他的朋友们葬他于苏州。

  
  第七部份  艺术成就  仰之弥高

  柳敬亭说书的书目,能肯定的主要有《水浒传》、《西汉演义》、《隋唐演义》三部,此外不能肯定的还有《三国演义》与《说岳全传》二部。

  魏耕《柳麻子说书歌行》:“齐听柳麻说汉祖,胸襟豁达龙颜君。貌出英雄天人际,乌骓叱咤非其群”。吴伟业《沁园春&;#8226;赠柳敬亭》:“楚汉纵横,陈隋游戏,舌在荒唐一笑收”。冒襄《巢民诗集》:“重逢快说隋家事,又费河亭一日听”。这些,可证柳敬亭说《西汉演义》与《隋唐演义》。

  王猷定《听柳敬亭说史》:“一曲景阳岗上事,门前流水夕阳西”。并注:“时说《水浒》一段。”张岱《陶庵梦忆&;#8226;柳敬亭说书》:“余听其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顾开雍《柳生歌序》:“为仆发故宋小吏宋江轶记一则。纵横感动,……世称柳生不虚……”这些,可证柳敬亭说《水浒传》。

  柳敬亭高超的说书艺术,张岱《陶庵梦忆》以“款款言之,其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来描述,是一种何等从容的大家气象。张岱说:该把世上所有说书人都揪了耳朵前来听柳敬亭说书,只怕他们听了之后都会咬破自己舌头羞愧而死。这里略做个小结:

  1,轻松滑稽,幽默机智。

  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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