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阅读过程发现任何错误请告诉我们,谢谢!! 报告错误
3C书库 返回本书目录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进入书吧 加入书签

东河集-第1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在“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的年代,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干涉我,我向东还是向西,是我自己的事情。也许,他们没什么文化,是最普通百姓,不懂与这种“关心”所不同的更高深些的道理吧。但我的母亲那时似乎多数时间是在外地的,在我的上海与无锡的姐姐那里帮着照应。一九六八年冬,我作为中学生插队到农村去,我记得家中仍是我的父亲在操持,母亲仍在外地姐姐家中。父亲从哪里找出一只旧箱子来,送到外面去上了漆,又扛回来,我就带着这只衣箱,一条被子,以及一些书籍,下了乡。其时并无母亲为我送行或叮咛的场面。然而当时我也并未感到有这一缺憾。母亲的不在我们身边,我是久已习惯而不当作一回事了。

  让我平生为了母亲而心疼得泪水夺眶而出,明白我首先是母亲的儿子,而后才是别的什么,是在一种特别的环境里。那时插队的我,因为某种理由(叫做“深挖五&;#8226;一六反革命阴谋集团”),被关起来,与世隔绝,身边有几个人负责日夜陪伴与看守着,已经有好长时间了,预示着最为可悲的终结。主持这项工作的人们,竟然把我的母亲带到了我的面前。一见母亲出现在门口,坐着的我站起来,泪如泉涌。我不是因为我自己的可悲处境,而是想到我的母亲一辈子为儿女吃尽千辛万苦,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让她这样为我而痛心和担忧,被带到这里来,看到我这样可怕的处境,我真是不该啊!我并不是产生了什么痛悔,我只是为我的母亲而伤心,深感对不起母亲,做儿子的本该给母亲带来幸福与欢乐,却给她带来这样大的忧愁。什么叫做痛彻心扉,平生在那一刻是体会到了。

  然而,令我心中震撼和惊奇的是,我的母亲竟然那么平静,我的眼泪流成那样,她却没有一滴眼泪,她叫我坐下来,她从容地坐到我的对面,对我说,妈妈一辈子吃了说不尽的苦,但从来没有哭过。

  就这一句话,我只记得母亲说的这一句话了。她当时别的就没有再说什么,她见我立即就听了她的话,自止住了那种巨大的伤心,她也就不说了。她并不认为她能给我什么说教和力量,她只是叫我在面对厄运时,要有一种直面和坚强,这只是一个母亲所能教给儿子的。但难道当时她就不想哭吗?然而,为了我,在我的面前,她决不流泪。并且,我相信,母亲会为一切能让人流泪的事情流泪,但不会为生活中所遇上的任何艰难困苦流泪,她总是坚强地挺过去。

  平凡的母亲,在那一刻给我的,是最不平凡的;最平常的母亲,在那一刻给我的,是最可宝贵的;曾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支撑着她和她这样的人的,就是这个,那是百姓的真理,那是平民的灵魂,那是生命的源泉。

  我的母亲虽然是最辛劳的,然而,她也是最幸福的。且不说她有七个儿女,加上三个女婿、四个儿媳,每个人的小家庭情况都在她关心之中,而且,我们七个弟兄姐妹所生的孩子,依次地都是她从小带大的,一共是十二个。每个孩子的身体情况与性情癖好她都最为了解,心中时时挂念,而到他们大了的时候,她又关心着他们的上学、工作、找对象以至生孩子这些事情。她的事业就这样丰富而繁忙,关心的半径依着子女的分布从上海到无锡、南京、泰州,还有一个连云港。由此我想到南美洲作家的《百年孤独》这部书,以一个活得很长很长的母亲为全书故事的贯穿性人物,真是很有道理的。人类之中最重要最伟大最富有历史感,而又永远对生活抱着不知疲倦的极大兴趣和热情,从来不会屈服而唯有向着光明前进的,确实莫过于母亲。然而,母亲的辛劳是超负荷的,而我们为她所做的,则几乎没有。直到她生病,去世,也没有要子女为她负担,因为她有退休待遇这些保障,并且她还留下了一点积蓄。母亲为我们实在是尽了她的所力所能。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一切,都是母亲给予的,我们的一切,都属于母亲,而我们所欠缺所懈怠的,都对不起母亲。

  老家在一条巷子里,左邻右舍,巷头街尾,百姓彼此之间,能几代人在一定程度上都熟。我虽未留心观察,但回顾起来,母亲与邻居之间相处,是最为和善的。就以对门来说,有一户在街上久已无人,因在此仍有房产,乡下有一个女继承人有时要来一趟,每到饭时,就到我家来,我母亲像对自己女儿一样,亲切叫着她的名字,给她盛饭盛菜。这样非止一趟,直到她办完这趟事情离开。对门还有一户的后人,也只剩下一个妇女,家住本城远处,似较困难。我家每有事情,母亲必要拜托人去把她请来,来了就亲切叫着她的名字,谈起家常话,也是像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估计她们小时候一定是跟我的大姐她们一起的伙伴。这情况让人联想到某种部落性,就是说,把邻居的孩子视为自己的孩子,一直地放在心上,为他们过得好而高兴,为他们过得不好而同情。古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实,百姓之交也是淡如水的,然而,也自有一种深深的浓意。

  巷头我表姐家,她的祖母,是我的母亲的嫡亲姨妈,每见到我们,总是笑开了满脸的皱纹。我的母亲一有空就到表姐家去帮忙做事,因为表姐挨排儿连着生有三个小孩,她却不是一个会做家务的人。我看着她的孩子们长大。他们叫我的母亲为“婆婆”,叫我为“双林舅舅”。孩子的亲近热呼,反映着大人之间关系很好。后来陡起变化是因为一个想不到的纠纷。我才知道,我家北屋后面,原来没有她家的房屋,而是我家的小院,早年间母亲答应给她家借用了,渐渐被砌了进去。这回我大哥仅仅要把北屋升高些,表姐就出来阻拦。大哥的小小的工程撂荒着,又遭雨天,家中一塌糊涂。我不住在老家,回去看时,两个老人憔悴不堪,很令人担心。我的母亲去求过表姐,冒着雨,坐了黄包车,到她的新家里去找她,也到她的大女儿家去哀求。最后结果,是我家房屋只好维持原高度。我的母亲对自己姨妈家一世的好心没有得到好报。我那表姐,说出了她的怨恨,原来,在她年轻时“进步”的关键时刻,组织上进行必要的调查,我的父亲这个老实人说了老实话。她认为,这就是使她没有“进步”得成的原因。一腔怨恨忍了几十年,这回要来报复一场。听来可悲可笑,然而在她,情有可原,也是发自内心。她之所以隐忍了几十年,是因为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我母亲之所以肯把地方让给她用,并且任由她砌进去,也因为我父亲不该说了老实话,影响了她的“进步”,而一个人的“进步”,当然是很大的事情。要不然,表姐也许确实会有很大“进步”的。至于我母亲帮她家料理家务,那三个小孩每个人都曾得到我母亲长久的细心的照应,这在我母亲,是不需要这些原因的。表姐现在已经迁居到外地去了,前不久我姐姐电话里告诉我,表姐生了大病,我姐姐去看望她,她对我姐姐说,她对不起我家,对不起我的母亲。我说,也就罢了。现在,老家一带早已拆迁一光,变成高楼大厦,把这陈旧的故事,也一起带走了吧!

  母亲不识字、没文化,在我心目中,她就是一个好母亲而已,遇到什么事情,我是想不到会去征求她的意见的。然而,回顾起来,每每在关键的时候,母亲的一句很平常的话,却就让我听到了真理,起着一锤定音的作用,或者,会让我知道,母亲作为母亲,总是在注视着我们,把我们看得透透的,这时,我就明白,我的自负或自大,简直就是无知,而母亲,明察秋毫。

  记得有一回,我逼孩子学习,这时只听得母亲在一旁说,个个都像你聪明,哪来呢!母亲的话,不是讽刺,而是诚恳之言,甚至带着痛心。我顿时觉得醍醐灌顶,想到我确实犯了一个很不能自觉的错误,就是我用我为标准来要求了孩子。我小时候对于学习是极其自觉的,很小就似乎看到了自己人生的全部命运是只有依靠自己努力学习才能求得必须的一切的。我从小确实不笨,世界在我眼中透明。学校要求的那些学习任务,在我不算一回事。当我读高中时,数理化课我基本不大听讲,临考试看看书就应付过去,我自己做我自己的事情,按照我的理想安排了我自己的学习任务。所以那时我打算高中毕业以后是不考大学的,大学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我要走自己的成就之路。我是这样的一个自负到极点的混蛋,我要求起孩子的学习来,一定急躁得凶神恶煞一样。母亲一旁的那么一句话,刺破了我的一切,简直是当头棒喝、猛击一掌。

  还记得,父亲逝世后,我成天闷闷的,甚至恨恨的,心中也知这闷闷与恨恨是无用的,人老病而死不可更改,然而,总还是闷闷的恨恨的,好像幻想着忽然又见到父亲的复活归来似的。我自知陷入某种不能自拔的心情之中而仍然不能自拔。然而,母亲突然的一句话,却就让我从这种白日梦中惊醒过来。那是我仍然闷闷着恨恨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母亲的提高了的声音,对我劝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我一听,母亲把我的心情一语道破了,于是我从一种过于自负而实际上的迷糊中顿然地惊醒过来!惊醒之余,我想,我从没有说出过我的心情,我的傲气是不让我说出我的心情的,但母亲是怎么知道的呢?她怎么把我这样看得透透的呢?她怎么知道我只是为父亲的逝世而闷闷着恨恨着并且不能停止的呢?想来想去,答案只能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

  我父亲中风躺倒在家的时候,我的母亲在外地我的姐姐家。我从西门砂石仓库(那时我是砂库职工)拖了板车,到街上老家去把父亲拉到砂库我的宿舍里。因为老家虽然有弟兄居住,但都是上班的人,不如我在砂库,既是我上班的地方,又是我居住的地方,便于随时照应到父亲。父亲虽然得到了随时的照应,但有一天,父亲忽然说,打电话叫你妈妈家来。那时我才体会到“满床的儿女,不抵半床的夫妻”这句话,不管咋样,父亲觉得让他的老伴来照应他更好。而且,砂库是噪音极大的地方,我的所谓宿舍其实也很小,只有十几个平方。这样,我的母亲从外地赶回,我把父亲又送了回去。从此,我的母亲照应病榻上我的父亲,一对夫妇,在漫长人生路上,行进到了老年相依为命的岁月。

  记得那一天,晚上我在砂库感到心中无端有点不安,就穿起棉大衣,对我妻子说,父亲怕是不行了,我得上街去看看。我骑了自行车,冒着凛冽寒风,来到家中,给父亲看夜。谁知就在这一夜凌晨二点,我一分一秒地看着父亲断气,这时寒夜寂静,人们正在深睡。我用泰州土语的“爸爸”二字喊着父亲,因为平时我大约几乎没有叫过,这时我感到要叫父亲一声。我的母亲睡在同一房间的另一张小床上,就在父亲脚头,这时惊醒,立即起身,并且说,不要叫他。我明白了,这时候要让亡魂好好走他的路,不要惊动,以免掉头回望家人感到伤心。这是很人道又很无奈的一种要求,完全是为刚刚撤手人寰的死者着想的。母亲起来了,我让在一旁,这时,出现了令我震惊的情景:我的母亲竟然默默地和衣躺到了我的刚刚死去的父亲旁边,整个小小的身躯蜷缩在父亲的头前,那一声不响蜷卧父亲头前的母亲,虽无一声啼哭,心中的悲伤凄凉,却是任何激烈的动作和千言万语所不能表达的。几十载贫苦夫妻的路程,终于到了这样生死分手的时候,其中又有着多少不可言说的悲哀。我把一对老伴这样生死分手的情景,写在了我的小说《汪家》里(《收获》一九八七年第六期)。

  十七年后,我母亲病体不支,住进医院,服侍她的,是一位雇来的素不相识的外省农村妇女,名叫小红,姓潘,约有五十多岁,形状是一辈子吃苦耐劳过来了,并且仍在吃苦耐劳之中。小红日夜相陪我的母亲,她所做到的,超乎“服务周到”之上,简直胜过一位女儿对母亲的服侍。在我母亲临终的那一刻,只有我一人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只见我的躺着的母亲忽然自己坐了起来,披起衣服,然后两手把医院的那白被单拖扯着,在手中弄来弄去,脸上带着微笑,满是慈爱。我说妈妈你做甚的?母亲不抬头,一边手中依然地弄着白被单,脸上洋溢着喜庆,一边说,小红要出嫁了,给她做衣裳。我一听,这话说得不正常。这时的母亲是处于某种幻觉中了,被她的双手胡乱弄来弄去的白被单,在她眼中一定成了红色的或者有鲜艳花样的衣料,她正在给小红做新嫁衣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