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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傅雅濂的名字,少年果真敛了气势,但那防卫之态却并没马上收起,仍是用一双深沉的眉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顾相檀,似是要将他看出个子丑寅卯一般。
顾相檀倒是好脾气,始终摆着淡笑。
良久后,那少年才收回目光,点了头。
“我带你们进去。”
三人一路跟在他身后,苏息忍不住小声道,“好大的架子,我们以前进宫都没这么难呢。”
下一刻,便被安隐瞪了一眼。
顾相檀却是悄悄端详着这里的景致,有凉亭、有池塘、有花有草,还有鱼,比之自己那里可是精细多了,在这荒郊野外的,更显得稀奇。
许是听得外头动静了,门帘掀开走出两个人来,正是傅雅濂和观蕴大师。
见着顾相檀竟然擅自来了,傅雅濂很是吃惊,继而不快地看向苏息和安隐。
苏息忙低下头不敢说话,安隐也做出一副知错的态度,顾相檀只有道,“师傅,我听闻这儿有个小公子病了,便想来看看。”
傅雅濂微微皱了皱眉,“此事与你无关,你也插不上手,回去罢,我晚上还要查验你的功课。”
顾相檀以往一向听他的话,可这次却没动,反而看向观蕴大师,辩驳道,“可是……外界皆传灵佛能起死回生,也许,我能救他?”
这话一出,傅雅濂立时变了脸色,而不待他开口,将他们领来的少年忽的冲过来叫道,“你是灵佛?”
顾相檀被他吓了一跳,但还是恍惚地点了点头,下一刻,那少年便双膝一软,直接跪了下来,一下一下重重地磕起了头。
“请求灵佛救我们少爷一命!牟飞愿做牛做马以报厚恩。”
听着那以额抵地的声响,顾相檀忙去扶人,那位叫牟飞的少年却不起来,说除非顾相檀答应他。
顾相檀无奈地看看傅雅濂,傅雅濂沉郁地别开了脸,顾相檀又去看观蕴,观蕴大师则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说话。
顾相檀只有道,“我能不能先见一见你们少爷?”
牟飞这才匆匆起身,将顾相檀引到了室内。
掠过厚厚的帘幕,一阵药味便扑鼻而来,顾相檀这一年随着师傅也看了不少医书,他动了动鼻子,发现其中掺着不少味药都是有化瘀解毒疗效的。
而待到近前,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时,顾相檀更是肯定了猜测。
那也不过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可眼下却面庞青灰,唇色发紫,露在被外的双手更是肿若萝卜。
这哪里是什么病重?根本就是中毒之象!
“这……”
顾相檀茫然地望向师傅和观蕴大师,眼带询问,而一旁的苏息和安隐也早已被惊得说不出话了。
还是牟飞,他不似那两人心有顾忌,对他来说,只要可以救少爷,一切代价都在所不惜,于是对顾相檀道,“少爷十日前误食了聊黄草,自此便一睡不醒。”
“聊黄草?”顾相檀倒是不知道这个东西。
观蕴道,“聊黄草乃南蛮的一味药引,根茎可入药,但其结出的果实却含剧毒,且无色无味,一旦不慎入体便……药石无医。”如今都已经过了十天了,这孩子不过是虚虚地吊着一口气而已,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一命归西。
顾相檀听着慢慢走到了近前,细看可发现床上之人眉目精致若画,美得雌雄莫辩,只是被暗色牢牢缚住了,气息若有似无,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濒死之相。
顾相檀瞧着瞧着忍不住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道,“我想救他……”
傅雅濂当即喝道,“相檀!”
顾相檀却转过头来,诚挚地又说了一遍,“师傅,我想救他……”
傅雅濂双拳紧握,心内似是极度挣扎,片刻长长喘出口气,低头不再言语了。
顾相檀又去问观蕴,“禅师,我能救他吧?”他记得在书上不止一次见过前几代灵佛都有治病救人的功绩在,有些甚至还能招魂夺魄,十分神奇,他不知自己可否做到,但是却愿试上一试。
观蕴叹了一声“阿弥陀佛”,轻道,“灵佛自有拯救苍生之力,只是……天道轮回因果循环,醒之,你若要破,必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相檀倒没被这话吓住,反而好奇道,“什么代价?”
观蕴顿了下,“生死相衡,阴阳交替,有来有去,有归有还。”
顾相檀听了一愣。
傅雅濂以为他是不明白,不由沉声道,“便是拿你的命换他的命,用你的阳寿换他的阳寿!”
此话一出,内室一片死寂,连牟飞都再说不出央求灵佛救人的话了。
顾相檀拧眉沉思,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每代灵佛寿命如此之短,便都是因为这个?”将自己的阳寿都匀给了旁人?
观蕴和傅雅濂都未回答,但顾相檀知道自己猜对了。
难怪师傅明明对床上的孩子一脸担忧,却仍是阻挠自己放手一博,想必他这一段日子心内也十分痛苦纠结才是。
顾相檀思量半晌,一步上前轻轻拉住了傅雅濂的手,弯起眼道,“师傅,佛祖有说:汝要死时吾救汝,吾要死时天救吾,既是因果循环,我今日救了他种下福报,他日即便我身死心灭,老天自有其他循环助我得道。”
这番话说得傅雅濂和观蕴都一时惊愕。
片刻,观蕴宣了声佛号,摇头道,“我等凡俗子弟,到底比不过灵佛看得通透,阿弥陀佛。”
傅雅濂也是不由震动,他反手握住顾相檀的,俯身郑重道,“相檀,你可想清楚了?”
顾相檀能察觉到师傅的手在隐隐地发抖,他却镇定自若地点点头,目光澄澈如水,一片清明。
“禅师,你只需告诉我,怎么做便好。”
……
其后的一段时日内,顾相檀便在小院里暂且住下了。
观蕴禅师告之他的救人之法来源于佛教密宗,但他也只是知晓个大概,具体奥义还需顾相檀自己揣摩。
顾相檀由着密宗咒术所言,早中晚各给这位小少爷诵一个时辰的经文,然后与他同榻同食,亲密相待。
起先并未有什么效果,人还是气若游丝半死不活的,顾相檀自己心里也是没底,而牟飞和另一位侍卫毕符都开始着急了,觉得许是灵佛未必如外界所言那般奇妙。然而三、四日后,众人神奇地发现这位小少爷脸上的黑气开始慢慢退去,七、八日则手脚浮肿渐消,气息也恢复了沉稳。
待到十日后,小少爷竟然醒了过来!
那一天正当夜半,赵鸢只觉自己在冗长的暗路上走了很久很久,虬曲挣扎良久才终于脱离了苦海回到人间,而他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那张近在迟尺的脸。
这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眉清目秀,脸蛋在幽暗的烛火下泛出粉白的光,肉肉的双唇微张,让腹中有些空空的赵鸢竟无端想到了一只包子。
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这一段时日周围发生了些什么,赵鸢隐约可以感受得到,特别是在这个孩子出现后,原本郁结于心的苦闷,充斥在四肢百骸的沉痛都慢慢地随着那轻柔低缓的吟诵声一同被化去了,堵住的喉口由他来喂便吃得下东西,抽搐的躯壳由他陪伴便能得到好眠,这般神迹,若是换到从前,怕是谁来告诉赵鸢,他都不会信的。
但是眼下……却由不得他不信了。
正胡乱思量着,面前的孩子微微动了动,也跟着睁开了眼。
许是没想到一直昏睡的人忽然醒了,顾相檀呆了下。
而赵鸢则默默地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只见其内的情绪从隐含迷茫到清晰明媚,继而更是涌出惊喜的光晕,一瞬之间万分璀璨,而当他勾起唇角对着自己绽出一方温暖和煦的笑容时,赵鸢几乎听见自己冰封已久的心出现了咔咔碎裂的声音。
他看着顾相檀慢慢起身,先是小心地给自己把被子都掖好,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手心绵软温暖,十分舒服。
“没有烧了……”顾相檀自言自语着。
接着披了衣服,从床脚蹑手蹑脚地爬下去,倒了杯水,递到了赵鸢面前。
“先喝一些,你该渴了吧。”
赵鸢要接,但伸出去的手却不停地发抖。
顾相檀忙把杯子拿稳,凑近他说,“还是我帮你好了。”
于是一双瘦弱的臂膀便从身后勉强抱住了赵鸢,将他半扶起来,赵鸢就觉自己靠在了一个单薄的胸膛上,立时一股悠远地檀香味便从鼻尖浅浅飘过,就是这一段时日萦绕在周身为其驱散病气的味道。
感受着温凉的茶水顺着唇内慢慢流入腹中,一点点湿润了他干涩的喉口,赵鸢忍不住用力吸了吸鼻子。
喂完了水,顾相檀又自原路爬回了床上,继续挨着赵鸢躺了下来。
此时已至深秋时节,屋内虽点了火炉,但只着单衣跑了一圈的顾相檀还是携了一身的寒气,像是怕感染到了赵鸢,他还竭力往后退了退,待确认离得足够远了,才对他笑道。
“今儿个晚了,观蕴禅师和师傅都睡了,明早再告诉他们你醒了吧。”
赵鸢透着闪烁的烛火,看着他的脸问,“是你救了我?”他的嗓子虽掺着虚弱的低哑,但依然格外清亮好听,只是有些冰冷而已。
顾相檀不甚在乎地打了个呵欠,“算是吧。”
赵鸢又问,“你叫什么?”
顾相檀眼皮有点重,但还是仔细道,“唔……顾相檀,你也可以喊我醒之,禅师们都这样叫。”说着又勉力抬了抬眼,“你呢?”
赵鸢顿了下,不自觉地伸手也替他掖了掖被子。
“赵渊清……”
☆、绸缪
隔日观蕴禅师来诊脉,果然觉出赵鸢体内的毒已去了大半,而未免剩下的余毒继续作怪,顾相檀决定继续留一阵以待察看。
小院里的人自是把顾相檀看做了大活菩萨,那殷勤劲儿有时都让人有些吃不消,好比牟飞,每次见着他巴不得磕上一百个响头再离开,好在赵鸢的态度还算点到即止。
顾相檀也看出来了,赵鸢小小年纪,但为人清冷,说一不二,治下十分严苛,院里的一干仆从见了他都有些害怕,但许是念着顾相檀救了自己一命,赵鸢对他倒算客气,两人同食同睡这么些日子,顾相檀渐渐也和他熟了,他觉得赵鸢并未如所见的那么不可亲近,相反,顾相檀还挺喜欢他的。
当然,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赵鸢长得好看,冰肌雪肤香培玉琢一般,虽未完全长成,但已隐隐可见以后的美人底色,这还是顾相檀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长这么好看的人,宫里的那些以模样出名的也没一个比得上的,虽然他是灵佛,但既然方丈说他还未开蒙得道,那欣赏欣赏红尘美景,也是自然。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赵鸢的出现为顾相檀枯寂冷清的生活带来了一些改变,他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就算有一颗向佛之心,但日日黄卷青灯形影自吊,哪怕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难熬。
师傅、方丈、禅师、苏息、安隐……虽有那么多人嘘寒问暖,但他们都碍于身份做不得顾相檀的知心伙伴,只有赵鸢,两人在一起时,虽然交谈不多,但赵鸢常常能觉出顾相檀的不少想法来,有些还是羞于启口的那种。
好比顾相檀其实偏爱吃甜食,但修佛之人忌惮口舌之欲,所以平日虽吃得不差,但可轮不到顾相檀爱吃什么吃什么,而赵鸢也不知从哪儿就明白了顾相檀的喜好,只要他在,便会让厨房备下一些精致的小点心。
又好比,每隔几日傅雅濂都会来查验顾相檀的功课,但顾相檀颖悟绝人,一般的经文典籍他看过两遍便能背下了,于是剩下的时辰他偶尔坐着便会容易打瞌睡,以往为防师傅发现,他会随时随地摆出一副凝神思考的防备姿态来,但在赵鸢的院子里便不必如此,有两次醒来自己还是直接睡在榻上的,师傅进来前,赵鸢便会敲敲桌上的小木鱼把他喊醒,顾相檀别说多感激他了。
待到赵鸢的毒彻底解了之后,两家走动依旧频繁了起来,对顾相檀来说,赵鸢更似兄长一般的存在,有些学问上的难处,他不敢同师傅讲,但他会对赵鸢说,赵鸢不会责备他,也不会敦促他要潜心修道摒弃俗世,赵鸢只会冷淡着声儿幽幽地把那纠结之处替顾相檀慢慢解开。赵鸢懂得很多,佛学、儒学、甚至治国之道,他似是都有涉猎,而每三日便有先生上门为他讲课,赵鸢还会学武,偶尔顾相檀去就瞧见他在院子里练剑。
“仿似轻云蔽月,飘若流风回雪”,便是对那清丽飒爽的身姿最好的形容了。
赵鸢身上的毒已是解了,身子也恢复到了如初,顾相檀并未问起他当日中毒的缘由,赵鸢自己倒是提过一次,却只说是不小心服用了掺着聊黄草的茶水。
不过从苏息自牟飞那儿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赵鸢并非第一次中毒了,他之前住在鹿澧的城内,前几次都侥幸躲过了,而这一次却因着实在没了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