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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相檀看了眼赵鸢,又慢慢走到观世方丈面前,双手合十,互相见了礼。
方丈宣了声法号,偕同众人,一道跟着顾相檀朝相国寺而去,赵鸢和牟飞毕符则远远地随在后面。
进了相国寺,又是一番忙活,叩拜佛祖,一一焚香,待忙完天色已是都黑了。
顾相檀还要回院中看望师傅,明日再来好好觐见,而出得相国寺,又翻过了一座小山,远远地就看见郊野的小院前,牟飞等人忙里忙外已是整装待发。
顾相檀讶然于渊清将自己千里迢迢送来,竟连一天也不歇息便要离开?
一时忍不住便朝前走去,推开赵鸢房门便见他已是换了身衣裳,正擦着自己的霁月宝剑,一边的桌案则摆着重新收拾过的包袱,整个房内一如去年自己离开时一般模样。
看见顾相檀,赵鸢将宝剑入鞘,坐回了桌边。
顾相檀道:“你这是就要走了?”
赵鸢点点头。
顾相檀也点了点头:“那你……路上小心些。”
赵鸢“嗯”了声:“代我问候傅居士。”
“好。”
两人相对无言半晌,赵鸢拿过一旁的包袱,又对顾相檀说了句什么,便擦过他向外走去。
他说:“有事便让衍方来寻我。”
顾相檀一怔,回头猛然道:“——渊清!”
赵鸢立时止步。
顾相檀咬着牙,努力用平缓地语气说:“你……一定要平安,只要你平安……我便别无所求,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这话竟是用掉了顾相檀所有的气力,那眉眼闪烁中,泄露出无限的恐惧和忧思,却又满含着坚定的希冀。
赵鸢起先还有些不明,待他慢慢体会到顾相檀此话的各种含义时,一时有些惊然,连拿着的包袱都险些失手掉落。
顾相檀便在此时又说了一句:“我等你……”
赵鸢呆然过后,猛地上前一把将顾相檀揽紧在了怀中,那力道几乎要把顾相檀的腰腹都勒断了。
顾相檀抬起头,两人目光相对,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千万般的眷恋和不舍,赵鸢终于觉得自己心内凝结了久远坚冰全全融化殆尽,他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顾相檀的眼睛,然后又慢慢向下,吻过他的鼻翼,唇角,最后落在了那两片柔软的唇上……
☆、伶人
顾相檀显然是第一次同人这般亲近;赵鸢的吻才落下他便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赵鸢小心地捏着他的下颚,不过在他唇瓣上轻轻辗转了两下便抬起了头来。
眼前的顾相檀面容绯红,眉眼水润,羞赧之中隐含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之情;看得赵鸢也不由得心头发软,他摸了摸顾相檀的脸颊,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活着回来……”
说罢;狠狠心一把放开了人,拾起自己的霁月剑,大跨步地转身离去。
顾相檀看着赵鸢骑上麒麟,马鞭一扬;骏马四蹄飞舞;如一道闪电般窜出了院中,牟飞和毕符也紧随其后。
顾相檀在自己回神前便不由拔脚追在了后面,可是凭他的脚力又哪里是能敌得过飞驰的战马,才两三步就只能渐渐看着赵鸢的背影消失在滚滚的黄土烟尘之中。
顾相檀却仍是傻傻地跑了好一阵,最终累得双腿一软蹲了下来,他紧紧抓着手腕上的佛珠,抬眼眺望一片空茫的远方,那人的气息和体温仿佛还缭绕在他的身边,并未离开一般。
“渊清……”
顾相檀眼眶发热,呐呐地低唤道。
……
苏息和安隐先一步回了自家的院子,等了老半天却不见顾相檀回来,忙要出去寻找,却一出院门就瞧见了缓缓走来的人。
苏息一惊,急着上前道:“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不过一会儿不见,怎么竟袍角沾灰,面容晦暗,一身的狼狈?
顾相檀眼内有些无神,然而一抬头就对上了站在门边的傅雅濂。
傅雅濂静静地看着顾相檀,眼中眸光深沉。
顾相檀却一时来不及去臆想师傅的神情,也将赵鸢离去的事暂且搁下,瞪大眼快步走到傅雅濂面前,惊异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
不过一年没见,为何师傅竟消瘦至此?
傅雅濂为相时翩翩儒雅,隐居后道骨仙风,无论何时皆自有其一番悠然气度,哪里会斯容憔悴至此?眼前的人眼窝脸颊皆深深凹陷,宽袍广袖迎风飘荡,仿佛便要这么被风一道吹走了般,整个人几乎都瘦得脱了形。
“师傅……”顾相檀艰难地喊了一声。
傅雅濂却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只对他点点头,转身往屋里而去,边走边道:“先梳洗整顿一番,再来用饭吧。”
顾相檀由着苏息和安隐给自己打了洗澡水,本来平稳到家,该是能好好宽心的,然而泡在水中时顾相檀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一直到沐浴打理完毕坐到桌边,这表情仍是没见松缓些。
傅雅濂指了指面前的筷子示意先吃饭。
顾相檀往桌上看去,虽不过简单的两个菜和一碗汤,却全是顾相檀以前爱吃的东西,夹起一片尝了一口,熟悉又暖心的味道,是师傅亲自下厨做的。
只是顾相檀努力嚼了嚼,咽得却很艰难。
这顿饭吃得师徒二人一言未发,好容易勉强塞了几口,顾相檀终于按捺不住道:“师傅……我给观蕴禅师写了好多信,信来信往。他都说您身子康健,为何现在……”
傅雅濂头也不抬:“不关禅师的事,为师本就很好,没有什么病痛。”
“那怎会这样瘦……”
“清修之人,不食荤腥,瘦些又何妨。”
“——师傅!”顾相檀急了,“您忘了我走之前的话了吗?爹娘的事相檀此去京城已经做了个了断了,师傅不需如此挂怀……”
“啪!”傅雅濂忽的撂了筷子,冷冷地看向顾相檀:“你还知道你此去京城是所为何事?为师还当你忘了呢。”
顾相檀猛地一愣,刚要开口,傅雅濂便喝道:“——跪下!”
顾相檀又是惊了惊,片刻缓缓起身,跪在了傅雅濂面前。
傅雅濂直直地望着眼前这个一年不见已是长高长大了许多的孩子,眼中闪过凄楚的哀伤:“你还记不记得你爹娘将你送来鹿澧学佛时说过什么?你又还记不记得,走时,为师对你说过什么?清净安稳,才可一心求道,然而你呢?反倒深迷自性,贪恋尘缘,越发忘了本心了!”
顾相檀心头不由一个咯噔,若是师傅怨怪他在京中使些鬼蜮伎俩,搅得朝中暗潮汹涌的话,顾相檀还能安然以对,然而傅雅濂这火气和这过分激烈的情绪显然并不只是针对此事,仿佛还有什么触动了师傅心底的禁忌。
顾相檀不由转着眼睛,忽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只见傅雅濂月白的袍角上沾了一块巴掌大的灰泥,半干半湿,按师傅这般爱干净的脾性,若是先前弄脏的,怕是早就换了衣裳,显然这泥巴才沾上不久……
在自己回来前,师傅方才出过门……
顾相檀猛然之间就明白了什么,只觉兜头一盆冰水自头顶猛地浇灌下来,冻得他一时难以成言。
“相檀……”傅雅濂喊了他一声,自椅上站起,蹲到了他的面前,“你在想什么,许是瞒得过很多人,但是为师却从来都知道,你觉得你能骗我吗?”
自小到大,顾相檀那些活络的心眼,刁钻的念头没有一项逃得过师傅的眼睛,顾相檀在傅雅濂面前也一向说不得谎话,于是此刻,他只能紧紧抿着唇,思忖着要如何对他开口,言明自己的心情。
可是顾相檀的犹豫,在傅雅濂看来便是他明知故犯的心虚、心性不坚的摇摆,傅雅濂只觉胸口气血翻涌,猛地起身拍桌道:“堂堂大邺灵佛却不知束身自好,深陷红尘,背弃信奉,你心里还有没有佛祖,有没有天下,有没有将大任托付于你的那些人?!如此自甘堕落同那些伶人又有何异!”
此话一出,不止顾相檀愣了,连傅雅濂自己也有些怔在了原地。
大邺国佛教盛行,虽不至人人皆要同和尚一般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但连皇上和众位贵戚权臣都不过后院了了,有些人又哪里敢到处沾花惹草整日荒|淫无道呢,连偌大一个京城,也就只有华琚坊一家算得上门面辉煌的秦楼楚馆,其中又以清倌为多,面上最多听听曲,吟吟诗什么的,即便有些苟且的事儿,也只敢在私下胡闹,又怕万一留下了子息血脉,反而得人闲话,就好比关永侯梅四胜一样,若是私生子能给他脸上添光,他也不需这般谨慎的将孩子偷偷地养在外头,谁都不敢让知道,也不敢接回府了。
但是,是人皆有五尘六欲、贪嗔痴慢,有清心的,自然也有重欲的,既然面上不给疯闹,私下里多得是愿意操持各种营生讨有钱人欢心的事儿,特别是那些家大业大有钱有势的官员财主,玩|女人盯梢的太多,那便寻个没人盯梢又一样漂亮的不就好了,于是,不少伶人戏子便由此而生,这些多是由一个班主领着,一个戏班中全是束发前后的男孩子,身娇体软,雌雄莫辩最为得人喜欢,若是被哪个财主大官瞧上了就能点名牌让他上府里去唱戏,至于是唱一晚还是唱一个月全凭得不得宠了。
此风由宗政帝登基时渐渐长了起来,几年下来已是愈演愈烈,上辈子顾相檀在京内待了这么多年也是对此也有过不少耳闻,就他所知,朝中官员哪怕没亲自养过的,至少也见过,不过是没人说破,成了众人皆知的隐秘罢了,然而就算无数人都尝过鲜,但是这终究是见不得光的污秽勾当,连带着男风之事在大邺也被抹上了一层晦暗之色,即便有真心实意的,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说,只能偷偷摸摸地躲起来过日子。
如今,最亲厚的师傅竟拿这样的类比来说道自己,顾相檀听着只如一道惊雷劈下般,震得他五内俱焚,神魂出窍!
顾相檀苍白着脸张了张嘴巴,艰难道:“我不是……渊清更不会是……我们、我们……”
傅雅濂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脚步有些虚软,勉力扶住一边桌沿才稳住了身形,踉跄着走了两步,牙关紧咬片刻,口中已是尝到一片血腥,却仍是硬声道:“便是如此,你不该害自己,更不该害了他!”
顾相檀瞪大眼,茫然地望着师傅。
傅雅濂转过头,语声冷硬:“今日起,你便在房中闭门思过,何时想通了,何时再回京城,若是一辈子想不通,那便一直留在这里,也好过做一个上对不得佛祖天地,下对不得百姓臣民的荒唐灵佛!”
说罢,傅雅濂便拂袖而去,留下瘫坐在地,神思恍惚的顾相檀。
……
苏息端着餐饭到了房门外,瞧见安隐和衍方俩一人一边的站在外头,相对无言。
虽明知答案,但苏息还是问道:“方才端进去的用了吗?”
安隐摇摇头:“没有,还说今日的不要再送了,免得浪费吃食。”
苏息听着着急,自没有安隐和衍方的耐心,索性直接推了门。
进得房内,便见顾相檀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景致发呆,眼前是一座高高的葡萄架,架子上,五月的葡萄还未成熟,青青绿绿的一串串,瞧着水嫩嫩的,但是尝起来却能涩掉一嘴的牙,顾相檀小时候还真嘴馋得去试过,结果那滋味便好似他现下的心情,恨不得连肝到肺都一并的掏出来,那感受一辈子都忘不掉。
看着公子嘴边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弧度,苏息只觉难受得不行,将新鲜的粥放下,又收了之前冷掉的碗盘,苏息便站那儿不动了。
顾相檀察觉眼角的人影一直未走,终于缓缓转过头,朝他看了过去。
苏息一对上顾相檀的目光,眼睛就忍不住红了:“公、公子,傅居士不过是一时之气,自小到大,他最疼您了,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傅雅濂的嗓子不大,但是呵斥顾相檀的那几句却用了全力,即便他们站在门外,却还是能将此听个清楚,虽然苏息还不太明白伶人的含义,但看着公子那么伤心,傅居士又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骂过公子,苏息就明白这事儿小不了。
顾相檀顿了下,问:“你是不是也觉着我很荒唐?”
苏息一愣,脑袋忙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没有!苏息比不得公子和傅居士聪明,道理也懂得不多,但是我明白公子一定是用了很久才做下的决定,苏息虽然自小就是佣人奴才,但是却也为自己活过,然而公子您从小到大想的永远是别人,从来没有放宽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过,苏息只希望有一日公子能真的高兴,为自己活一次,无论那是什么事……”
苏息边说边抹眼泪,顾相檀看着他,也不由红了眼睛。
“谢谢你,苏息。”
苏息忙摇头。
顾相檀又道:“师傅的心我比谁都明白,他不过怕我负了百姓的信任和相国寺的名声,到头来反而成了大邺的罪人,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和渊清,我又怎么会怪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