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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山里的米,山里的水,山里的柴,自己酿制的,度数不高,属于素酒,跟佛菜并不冲突,不像外面的高度酒,是专供酒桶醉鬼酗酒过瘾的。”
好个素酒!冯国富今天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倒也大长见识。也就少了顾忌,端杯喝了几杯。
米酒因为度数低,来得缓和,容易上口。不觉得便面热耳红,微醺了,可谓不醉人而醉心。近看一旁倒酒的小尼,越发觉得她像常悟禅师,有时甚至让人出生幻觉,小尼就是那位常悟禅师,常悟禅师就是眼前的小尼。
当然幻觉只是幻觉,冯国富心下再明白不过,常悟禅师决不可能走出波月庵,到这个地方来做侍者。
这么思忖着,再度细细打量小尼,又发现她跟常悟禅师也就面相相像,神态却不尽相同。想禅师,眉藏静气,目含恬淡,意定神闲,到底不似眼前小尼,一颦一笑之间,那份俗气并没完全脱去。冯国富甚至怀疑,小尼不过普通村姑,只是受聘这个佛菜馆,假冒小尼,招徕生意而已。
这个念头一上心,冯国富便有些泄气。小尼如果真是村姑一个,你竟然将她与常悟禅师作比,岂不玷污了常悟禅师?那么怎么证明小尼不是真尼,只是村姑呢?你又不可能去派出所看她户口,或调查她的身世。也可问馆里的人,可谁会跟你说真话呢?
冯国富想起那句削发为尼的话来。暗想小尼若是真尼,法帽下面肯定没有头发。可你总不能上去揭她的法帽吧?这样不叫侵犯人权,也叫非礼,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如此动着心思的时候,冯国富的目光一直停在小尼好看的脸上。小尼都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不好扔下酒壶走开,只得羞涩地低下头,回避着冯国富的目光。
小尼低首之际,冯国富忽见她秀眉里隐藏着一粒小小的黑痣,只是并不起眼,若没细看,还不容易发现。就是这粒小黑痣,让冯国富生出一计来。他笑指着小尼脸上,说:“你眉上怎么爬着一只小蚂蚁?”
小尼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忙伸了纤纤手指,去摸眉头。自然不可能摸着什么吗蚁。冯国富忍住笑,说:“往上些,再往上些,小蚂蚁爬到额头上去了。”小尼又往上摸去。冯国富说:“你的动作太斯文了点,蚂蚁都已钻进法帽里去了。”
小尼仍然没意识到这是冯国富的险恶用心,三个指头往法帽里直插进去。法帽于是一动,往后偏了偏。
急切间,一绺青丝自帽沿滑了下来。
小尼这才意识到中了冯国富的圈套,不觉一阵窘迫,脸上唰地红了。同时转过身,将那绺青丝抹回去,再扶正法帽,'奇‘书‘网‘整。理提。供'慌慌出了小屋。
离开佛菜馆,天色已黑。申达成打着饱嗝,表扬领导道:“冯主席真有办法,一个小计就识破了假尼姑的真相。”
冯国富望着窗外迷蒙夜色,没有吱声。
小尼窘迫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动着,让冯国富心感惴惴。其实自小尼法帽里的青丝滑出来的那一瞬间,冯国富就暗暗后悔了,自己不该如此恶劣。看上去,你的玩笑开得好像高明,事实恰好说明你粗鄙俗气,没有佛心。没有佛心,你才会在乎小尼法帽里有没有头发,才会耍小聪明,搞恶作剧。若佛在我心,自然独具佛眼,眼里所见,一切皆佛,别的什么都不复存在。如此说来,那绺从小尼法帽里掉出来的青发,并不是长在小尼的头上,藏于小尼的法帽,而是长在你的俗心,藏于你的俗眼。说白了,你识破了假尼的真相,暴露的则是你的俗心和俗眼。
冯国富这么自责着,小车已走完砂石小道,来到大马路的入口处。也许是茶水和米酒喝多了,申达成忽感内急,将车靠边停好,下去方便。冯国富也有这个意思,跟着下了车。
快方便完,正要转身,一阵夜风吹至,申达成站立不稳,往前栽去。下面就是一道高坎,当然不是搞百米冲刺的地方,冯国富忙伸手扶住申达成。其实申达成并没醉,是自己踩陷脚下的虚土,身子失去了平衡。二十多年的老司机了,申达成还从没因喝酒耽误过开车,他知道自己能喝多少,该喝多少。
斜靠在冯国富臂膀上的申达成正待抽身,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冯国富自己开着车上下班那阵,政协不少干部都坐过他的车,过后还会拿来开玩笑,说享受了军级待遇,因为车是堂堂师级干部开的。当时申达成不好见冯国富的面,也就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军级待遇。今天机会不是来了么?何不也让师级干部给自己开回车,过一过军级领导的瘾?
申达成也就没醉装醉,故意甩甩手,却不怎么用力,手上软绵绵的样子,像是使不出劲来似。一边摇头晃脑道:“没醉没醉,我没醉。”
冯国富只知道酒鬼喝高了,越醉越说没醉,哪料到申达成没醉也会说没醉?忙将他弄进小车后座放平,再转身打开驾驶室,一头钻进去。好久没摸方向盘了,还真有点技痒,今夜正好过一下瘾。
爬上一道小斜坡,迎面一轮皎月。城里长年黄尘蔽天,偶然见着月亮,也生了锈似的,模糊不清,已不太容易想得起天上还有这样光鲜的月轮。冯国富几分惊喜,油门上的脚不觉用了用力。
从坡上下来,便是绕城而过的楚江。江面开阔,那轮皎月又到了水里。风拂江面,月影粼粼,似有万点玉屑洒落江面。冯国富生出幻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这么个情景。那么是在现实世界里呢,还是在梦幻中,抑或在某一首唐诗里?
冯国富不得而知。
楚江转了个弯,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冯国富减了车速,准备横过路口。就在他开始往左打方向盘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一条小狗,突地蹿了过来。冯国富吓了一跳,要避开小狗,敢忙去踩刹车。也是鬼使神差,车速不但没有减慢,相反轰鸣着,蹦得更快了。眼看就要压着轮下的小狗了,惊惶失措的冯国富只得往右猛打方向盘。小车于是咆啸着,风驰电掣般,往路边的楚江直飙下去……
就在冯国富吓得两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车子砰地一下,重重撞在江边的梧桐树上,同时突突两声,熄了火。
第二十一章
现在冯国富住进了医院。
冯国富开过一段时间的车,却都是在城里,速度放得慢,从没这么快过。偏偏一条狗突然冲到路中间,忙乱中要踩刹车的,相反踩着了油门。好在桑塔纳是部旧车,具备其它车子没有的自动熄火功能,加上有棵梧桐树正好挡住,才没有飙下楚江去,不然还不知是个什么后果。
当时躺在后座上的申达成正微合着双眼,一心要享受军级待遇,也不知是怎么弹到座位下面的。睁开眼,车外是映着月影的江水,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又发现冯国富一动不动伏在方向盘上,不知是死是活,几下爬下车,上前打开驾驶室。窗玻璃已碎,月光直透进来,只见冯国富两眼发直,脸上淌着血。
刚好前面来了辆的士,申达成上前拦住,将冯国富扶上去,赶往城里。还给陈静如打了电话,两人赶到医院时,陈静如已等在大门口。
经医生初步诊断,冯国富只脸上划破点皮,倒也无伤大雅。胸前有点痛,估计是在方向盘上撞的,幸好也没大事。不想要离开医院时,本来没什么感觉的左腿膝盖开始疼起来,只好留院检查。楼上楼下挪得几趟,冯国富已没法着地。搞完透视,是软组织损伤,说白了就是伤了筋。医生说,不怕掉皮,不怕烂身,就怕动骨伤筋,筋络受伤,跟骨折一样麻烦,冯国富只得老老实实住进高干病房。
黄主席闻讯,带着几位政协领导赶了来。见冯国富没有大事,才松下一口气。又批评申达成,没尽好司机职责。申达成忙检讨自己,不该喝酒,耽误开车。他当然不好说自己没醉装醉,想享受军级待遇。冯国富却将责任往自己头上揽,说:“是我好久没开车,想过一下瘾,才惹下的祸。”
黄主席忙做自我批评,说桑塔纳车况不行,如果早换掉,也不会让冯国富受此一难了。还表态说尽快兑现过去的承诺,将新车购回来,不能亏了好人。
不觉就在医院住了两个多星期。申达成自认是罪魁祸首,桑塔纳又送进修理厂大修去了,没事可做,几乎天天在病房里守着冯国富。陈静如除了回家烧香拜佛,别的时间也呆在病房里。她老在反省,自己天天念佛,丈夫还是遭此大劫,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思前想后,恐怕只能怪当初在波月庵里,不该说观音手上的净瓶中看,被申达成听去,惹出一只铜净瓶来,埋下祸根。
可净瓶是圣物,真正的原因应该不在净瓶身上。陈静如又问申达成,是不是两人在佛菜馆里说过不该说的话,做过不该做的事,无意间得罪了佛祖。申成达说:“也没什么得罪佛祖的地方,只不过喝了几杯米酒。”陈静如说:“你们也真是的,怎么能在佛菜馆里喝酒呢?”申达成说:“那是为我们服务的小尼要我们喝的,说是素酒。”
陈静如卟哧笑了,说:“好一个素酒,亏你说得出口。”
申达成也是口无遮拦,又招供道:“要么就是那小尼有点像波月庵里的常悟禅师,我们多跟她说了几句话。”顺便将那天冯国富怎么巧施小计,识破假尼真相的事说给了陈静如。
陈静如觉得原因就在这里了,叹息道:“原来你们一再犯佛戒,真是罪有应得。”申达成说:“我们不盗不抢,不奸不淫,犯的什么佛戒?”陈静如说:“佛有五戒,杀戒,盗戒,淫戒,酒戒,妄戒,你俩几个小时内,就犯了酒戒和妄戒。”
申达成不服,说:“佛家的酒戒是戒酗酒,并没说不能沾酒,何况米酒是素酒,小喝无妨。退一步说,就算在佛菜馆里喝米酒也属犯戒行为,莫非我俩喝就犯戒,人家喝却不犯戒了?”陈静如说:“人家上佛菜馆,是冲着佛菜去的,心里有菜没佛,喝点米酒,无所谓犯戒不犯戒。你俩却不仅仅为着佛菜,心里还装着佛,喝米酒自然犯了佛戒。”申达成说:“当时我心里可没装佛,只想着佛菜。”陈静如说:“所以你没大事。”
申达成掉头去问床上的冯国富,说:“冯主席当时心里有佛没有?”未等冯国富开口,陈静如便替他回答道:“国富虽然不是佛徒,可他读过佛经,知道佛有五戒,还要喝酒,才受此惩罚。”
申达成又问:“那妄戒又怎么解释?”陈静如说:“佛家所说的妄戒,就是不可妄念妄语妄行。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耍小聪明,妄戏小尼,让她的头发掉出法帽。”申达成说:“小尼那是以假乱真,我们识破她,本来就是还原真相,也算犯妄戒?”陈静如说:“佛菜馆不是佛门圣地,不过打着佛家牌子搞经营,小尼是不是真尼,佛祖不会计较。佛祖不计较,你们却花言巧语,妄施伎俩,逗弄人家,惹得小尼窘迫不堪,不是犯妄戒又是什么?国富遭此一劫,也就在所难免。”
两人说得投入,冯国富听着也就听着,没有参言。陈静如所说佛有五戒,确也是事实,可她忘了佛慈悲为怀,并不一味强调惩罚,你犯戒就要你遭劫受难。佛认为众生都有佛性,能够通过感化,逐渐觉悟,立地成佛。
冯国富也就这么想想,没说什么。佛不语,觉悟在于自觉,在于开悟,不在于言说。
慢慢冯国富便能下地了。到底只是一只膝盖受伤,不像杨家山中风,那么麻烦。能下地就意味着能行走,尽管有些费力。从床上到地下,不过两尺,冯国富却觉得是从半空中回到了土地上,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看来人还是要站在地上,用自己的脚走路,才会觉得自在。
这天杨家山又进了冯国富病房。他已经不用夫人和儿子掺扶,可以自己拄着双拐行走了。冯国富为他高兴,说:“杨书记恢复得真好,要不了多久,您就可以扔掉拐杖了。”杨家山很有自信,说:“这是迟早的事。不过凡事有个过程,得一步步来,先把左边的扔掉,再扔右边的。”冯国富说:“我得好好向您学习,加强锻炼,争取早日走出病房,重新做人。”说得在座几位都笑。
聊了一会儿,杨家山告诉冯国富,郝老书记上周又被请了进来。冯国富说:“那么他是四进宫了。”杨家山说:“是呀,医生都说这样的病人实在少见。”冯国富说:“医生让我出门了,一定去看看他。”杨家山说:“我已去看过几次,他一直不省人事。我有个预感,这回他怕是难得活回来了。”
冯国富沉默片刻,说:“这在他也许不是坏事。他不是想着成佛么?佛国总比俗世好。”杨家山说:“谁不想成佛?可仅仅给庙里捐个铜佛,却没念几天经,没修几天行,又怎么成得了佛?”冯国富笑道:“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何况郝老书记并没拿过屠刀,有心成佛,也许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