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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的人成不了气候,意气用事只会坏事。汪顾清楚这一点,这就是她的智慧,这才是她的智慧。
半小时后,智慧女神舒舒服服地洗完澡出来,把汗湿的浴袍摊在床边面对出风口的丝绒沙发上,赤身裸体爬上床,哆哆嗦嗦躲进被窝,按着师烨裳的交代吃过药,打开墙上的电视,她边心不在焉地看,边又张开大嘴打起了哈欠。心中感慨着黑片果然是黑片的同时,她被某台无聊又恶俗的综艺节目催眠,好梦待续。
天色擦黑时,她隐约听见卧房外有人在说话,无需仔细辨认,就是师烨裳。
大妖怪回来了……汪顾睡眼惺忪,拉下掩在口鼻前的被子,把整个头露了出来。就在师烨裳推门进屋那一瞬间,她的肚子突然咕噜噜一阵闹,居然闹得连一贯耳背的师烨裳也听见了。“我猜你也饿了。”师烨裳勾起一抹醉态笑意,一手扶门,一手将适才由楼层服务生推着的原木小餐车拉进屋,“猪肝菠菜粥和一点淮扬菜,推到床边还是你下来吃?”临了,她又云淡风轻地加一句,“烧退了吗?喉咙还疼?”
汪顾看那餐车上满当当地摆了三层,上层当间是一口大得像汤盆般的砂锅,四周围着几碟花哨佐盘,二层和底层有各色杭帮大菜,那个泥红色的坛子里装的大概是红烧肉,一线绵细的轻烟从坛口逸出,飘得一屋子肉香,令人食指大动,她那不争气的胃则更是应景,差点从咕咕叫变成呱呱叫。
“烧早退干净了,喉咙也不怎么疼,吃饭刚刚好。”饥饿面前众生平等,病人饿了,揭被下床的速度并不比健康人要慢。可就在汪顾全然揭开被子的时候,师烨裳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别过头去,一张白皙的脸瞬间烧红,功率比燃气型热水器还大。
汪顾察觉师烨裳异常,下意识地往电视旁的梳妆镜里看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的“打扮”实在有些不合时宜:衣服没有,光穿了身干净人皮。
“啊呀,我说怎么那么冷呢。”汪顾哈哈干笑几声,错过师烨裳去到沙发前,背对师烨裳穿起浴袍,镇定自若地系好绳结,又走回原处,与师烨裳分立餐车两侧,“你也没吃饭吧?”
餐车的格栏里放着两瓶红酒,都没开封。她是病人,酒总不会是替她准备的。她也认得那两瓶酒,都是纯赤霞珠酿造,正符合师烨裳“餐酒要烈”的要求。
“你先吃,我去冲一下。跟张蕴然喝了一下午酒,酒味重。”师烨裳终于回过头来,却不看汪顾,只将视线投向床灯。她脸上的氤氲红潮说退就退,不留一丝痕迹。“粥烫,慢慢喝。”说完,她转身拐进浴室。很快,汪顾听见哗啦啦的细碎水声,知道师烨裳只是淋浴,她便放心将餐车推到沙发前,自顾自地狼吞虎咽起来。
唔,爱心粥,美味!
嗯,爱心肘子,美味!
啊,爱心油菜,美味!
噢,爱心鲫鱼汤……
汪顾身心获得极大满足,左一勺,右一筷,浑然忘情地吃得满头大汗,间或有赋诗一首的冲动,无奈情到极致,料你再大的诗人也只能写出狗屁来。汪顾口头功夫虽凑合,笔头功夫却相当凑合,自知狗屁不如,干脆就收了野心,省得影响食欲。
一刻钟后,师烨裳换了浴袍出来,正好看见汪顾往嘴里送油菜。她与菜有仇,眉头昭昭要皱,可转念又想,这油菜本来就是点给汪顾的,她不吃谁吃,难道自己吃?……乖,吃吧吃吧,全吃完了才好。眼不见心不烦。
“师烨裳,快来,酒都替你开了,红烧肉味道很美,配赤霞珠刚刚好。”汪顾把一块堪称漂亮的五花肉放进手边空碗里,架好筷子,拍拍自己身侧的座位,抬起头,笑对师烨裳,“今天辛苦你,没你我好不了那么快。”说这番话时,汪顾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仿若天生天养的磅礴大气,师烨裳没想到她还有这样一面,不由就是一怔,大约过了五六秒才缓过劲儿来,踏着半醉的步子,慢慢走到汪顾身边,落座,伸手去够酒瓶子,谁知指尖刚摸到瓶颈,手腕便被人握住,她扭头去看汪顾,却只看见一个白瓷饭碗。“先吃点儿饭吧。垫垫肚子再喝。”汪顾说,“粥很多,你也喝两碗。”
师烨裳大肚能容,容常人难容之食,汪顾给她什么,她就吞咽什么,直到汪顾认为她胃里不空了她才得以歇下嘴来,迫不及待地去取她的酒瓶子——一嘴乱七八糟的味道,是该漱漱。
“你今天喝多少了?”汪顾扯张面纸擦掉嘴上油腻。
“不知道,下午和张蕴然两人喝了七瓶。”师烨裳拔掉软木塞,看看酒瓶,看看酒杯,纠结完毕,还是对瓶吹。
师烨裳病后酒量大大减退,一般三瓶红酒就能把她喝出醉意来,四瓶刚好,五瓶危险,六瓶往上就得吐,一吐便会虚脱,虚脱之后她整个人便是彻底的醉了。但她的醉又与别人不同,别人越醉话越多,她却越醉越沉默。汪顾知道沉默是她抵御醉言醉语的武器,所以在她醉后一般不与她说话,因为说了她也只当听不见,决计不会回应。
“今天怎么又发酒瘾了?昨晚还不够你受的啊?”汪顾喝自己的补液盐水,吃自己的药,争取早日康复,才好照顾身边那只酒鬼。
“上午先被人邀请试药,然后被抓进交警大队,到停车场又差点冲卡,不喝酒今晚肯定又睡不着。”师烨裳看着地板淡淡道。与张蕴然虚与委蛇几个钟头,她也到点儿该放大脑下班了。
汪顾了然点头,因为太清楚师烨裳的性子,所以并不打算阻止师烨裳喝酒。只是她觉得师烨裳这人太神了,神得她都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她就像一台做工精良的发声仪器,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况下,都能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话。譬如现下,她明明在发小孩子脾气,可一开口,那些本应彰示娇蛮无理的句子立刻结起一层晶莹薄冰,了解她的人且会被她的凉薄调调冻一哆嗦,不了解她的人更听不出她与平时有何不同。闹别扭都闹得那么寡淡,除了“神”之一字,汪顾还真找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形容她了。
229 师烨裳的习惯
汪顾知道师烨裳是个“大事用计,小事动气”的人,但汪顾万没想到,惯来洒脱自若,目无旁人,淡泊世事,几乎活成了神仙的师烨裳一旦发起脾气来,火力居然那么持久,那么凶猛:
她阴沉着脸含胸驼背于沙发间,双肘撑膝,双手托腮,两眼猫头鹰一般炯炯有神地盯着电视,边做深呼吸,边不声不响地喝光了两瓶酒,吃光了余下的菜,还不过瘾,又从小冰箱里搬出一大堆碳酸饮料,将它们不分酸甜苦辣果奶酒水通通倒进盛满冰块的中号冰桶里,摆到茶几上,插一只曲颈管,神情严肃地叼住。汪顾听着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和食用冰块撞击钢制冰桶的叮当声,眼见一片不知什么颜色的冒烟液面迅速下降,在她尚未开始思考那液体是否有毒之前,师烨裳已经皱着眉头打了个气嗝儿,拎着空掉的冰桶再次走向卧室里的小冰箱。约莫十分钟后,她又拎着空掉的冰桶,在拜访厨房大冰箱之前,抽空拜访了厕所……
“至于么?”汪顾不敢阻止,只好气虚地问。
“不至于,我就是生气。”师烨裳目无表情地答。
答案倒也很确实符合她那个千金难买我愿意的糟糕性格。
可其实她告诉汪顾的,都不是重点。她现在气的,乃是张蕴然打扰了她那片刻宁静,临走还害她想起那桩她最近一直压抑着不想的事儿——当前她堪称欲火焚身,难受得连看汪顾一眼都不敢。
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检讨自己的矜持,嘲笑自己的无谓。
何必让自己受苦呢?能毫无条件地接受林森柏,接受许典,接受席之沐,为什么就不能毫无条件地接受汪顾?汪顾到底做错了什么,却要陪着自己遭罪?
她那么无辜,不如彻底放开她,让她好好享受自己的人生吧……
师烨裳撑着酒醉沉重的脑袋,又打了个气嗝儿,心里直念:何必呢……何必呢……何必呢……
何必呢?何必苦心费劲,让她觉得付出有所得呢?
何必呢?何必在乎她的喜怒哀乐呢?何必要对她的喜怒哀乐负责呢?
何必呢?何必要守着她,希望给她更好的人生呢?她只不过是张蕴兮的女儿罢了,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到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
她且醉且想,越醉越想,但这样的思索毫无进展,太过纠结的思绪像根粗糙的麻绳,结结实实地绑住了她的洒脱,令她动弹不得——一动,便会被麻绳上的草刺扎得生疼,头疼,心也疼。不由,她头越埋越低,水越喝越多,她像上了瘾般贪婪地喝着着怀中冰凉的液体,最终是一只像从天花板上伸下来的手取走了她怀里的冰桶,令她免于爆胃之患,“师烨裳,别喝了,就算不是酒,可那么一堆水在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怎么睡啊?”
师烨裳抬起醉醺醺的眼,想看汪顾,又不想看汪顾,头一扭,眸光一转,她到底还是看向了电视,“……”不能说话,否则说出来的一定是令她后悔的话。
她的头脑已不是昏沉可以形容,视线稍微挪动,天地随即晃荡成一个浑浊的万花筒,当年用碳酸饮料加酒精整教授,现在因果有报,全报回了自己身上。“来吧来吧,我扶你去吐。”师烨裳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嗯,站起来,”她感觉自己离地面远了些,“往前走,”地面向后移动,她像在坐船,船不动,山动,“对,前面要向右拐了,看到镜子没?诶,左转,好,停。”
师烨裳面前是一个扁扁大大的美标马桶,马桶盖和座圈都已掀起,不用汪顾说,她条件反射地就想要吐。汪顾根骨里到底有张蕴兮的基因,哄人是一等一的棒,当年张蕴兮怎么哄师烨裳,她现在连学都不用学,直接上手,“马桶先生很渴,你把肚子里的水给他一点好不好?”
“你……”师烨裳摇晃地抽出被汪顾支托在手上的小臂,弯下腰去,一手扶着马桶水箱,一手轻轻推了推汪顾,“出去。回床上睡觉去。你病刚好,吃药。”
汪顾看她醉成这样了还惦念着自己的身体,心里当然是高兴的,但她还没有二到在这种情况下连蹦带跳地跑出浴室去躲进被窝里偷笑的地步。师烨裳这样子太惨了,虽然是自作,可她看在眼里始终不忍,偏偏师烨裳又端着一副“你不出去我就不吐”的严肃面孔,惹人心疼得来,又叫人不知所措。
“你就吐吧,咱俩今后得相互照应着过一辈子呢,你浑身上下我都看透了,还怕啥?”汪顾站在师烨裳身边,叉腰,干脆也摆出“宁死不走”的架势,“快别别扭了,吐吐吐,吐出来,别我好了又轮到你病。”
师烨裳看着马桶,心情与那憋尿已久的人看见马桶时殊无二致。胃里一通翻江倒海,她皱着眉头硬是忍下,想要扭头对汪顾说些什么,可喉内的防洪闸就在那一瞬间轰然决堤,她刚在汪顾预先铺好的地巾上跪下,胃里的酒水饮料便洪水般地涌出口腔,哗啦啦啦,将洁白的马桶水盛染成了棕红颜色,随后,她感觉有只温暖的手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慢慢拍抚,心一安,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吐了个干净。
“这就对了嘛,有什么呢?当初你不是也看着我吐么?那时候我们才刚认识呢,你就把我给灌倒了,要论不好意思,我比较有资格。”汪顾按下冲水键,扶起师烨裳,架着她挪到洗手池边,先用湿毛巾给她擦干净脸,又用干毛巾把她脸上水渍擦干,最后还不忘往师烨裳脸上喷些爽肤水,喂她一杯漱口水,让她别再受那酒味折磨,“得,这回闻不到酒臭了吧?气也消了吧?舒坦了咱就上床睡觉好不好?”汪顾自说自话,也不问师烨裳意见,三下五除二褪了师烨裳身上不经一脱的毛巾料浴袍,丢进换洗筐,半推半抱地将光着身子的师烨裳弄进卧室,哄上床,严严实实捂进被子里,自己也从床的另一侧上去,照例是在被窝里松松搂住了师烨裳。
“五一”是个很有趣的假日,因为这场长假像个热闹的欢迎仪式一样,迎来了漫漫长夏。今天B城没下雨,夜里室外温度二十有六,室内温度二十上三,师烨裳吐过就舒服了,躲在被子里,身上渐渐生出暖意,再被汪顾一抱,暖意立刻转热,她撩开被子一角,想透透气,汪顾怕她肩头受凉,赶紧又给她捂了回去。
“热呀……”师烨裳皱着鼻子,冲着五厘米外,汪顾的下巴说。之…梦…整…理
汪顾自己也觉得热,可她从不认为师烨裳也会热,师烨裳一年四季身上都是凉凉的,到现在脚尖还像凉水似地又冰又潮,她那喊热,实在没什么说服力,“热也不行,一会儿冻感冒了得说我传染你,我才不背这恶名。”
师烨裳委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