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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岸上已经有眼尖的捕快发现了画舫,于是立刻鸣金为号,将同僚们纷纷引到岸边。牡丹见县衙的一班捕快乌压压簇拥在岸边,一时齐刷刷仰头盯着自己的画舫,不觉露齿一笑,回头与坐在桌边的齐梦麟取笑道:“快说,岸上的官差是不是来逮你的?”
齐梦麟一听这话连忙放下酒杯,站起身望向湖岸边,咽下嘴里的面饼错愕道:“我又得罪谁了?没听说从牢里放出来就不能喝花酒吧?”
说话间船已靠岸,一等船公放下跳板,罗疏便摘下肩头的披风还给牡丹,低声谢道:“多谢你,我走了。”
说罢她赤着脚下船,双脚被粗糙的木头跳板磨得一阵阵钻心地疼。这时聚在岸上的捕快忽然往两旁分开,就看见陈梅卿急急冲出人群,疾步走到罗疏面前嘘寒问暖:“怎么才分开片刻,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在县衙里听见有人报官才知道,你不要紧吧?”
“不要紧。”罗疏摇摇头回了一句,便死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陈梅卿见她立身不稳,匆匆瞄了一眼便回过头张罗道:“轿子呢,还不快抬来!”
话音未落,立刻便有皂隶抬着毡轿上前,陈梅卿将罗疏扶进轿子,放帘子前特意叮嘱道:“轿椅下有备用的睡毯,你先拿着披,别冒寒。”
罗疏点点头,等他放下了帘子,才哆嗦着从轿椅下抽出毛毯裹在身上。她冰凉的手指拂过柔软的织物,当不经意触碰到毛毯上官用的徽记时,眼泪才在一刹那难以自禁地涌出来。
这时牡丹安静地站在画舫上,目送着岸上那一群人渐渐远去,心中五味杂陈,不觉喃喃自语道:“难怪她要走……”
“你说什么?”同样目送罗疏离去的齐梦麟这时走到牡丹身边,隐隐听到她嘴里嗫嚅了一句,便好奇她到底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牡丹熟稔地收回神思,脸上又恢复了待客时惯用的娇笑,向齐梦麟丢了个媚眼道,“齐公子之前不是还在遗憾,错过了鸣珂坊里的锦囊吗?”
“是呀,”齐梦麟立刻笑道,“你有办法让我见见她?”
“您刚才不是已经见过了吗,”牡丹见齐梦麟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不禁“噗嗤”笑了一声,伸手羞了羞他的脸颊,“果然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刚刚您救下的,就是锦囊罗疏香呀。”
齐梦麟一怔,瞬间难以置信地叫嚷起来:“你说她就是锦囊?”
“是呀。”牡丹点点头,见齐梦麟的反应与自己料想的一模一样,不由笑得更欢。
“就她?你还说她善解人意?”齐梦麟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那些客人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反正我是一点也没看出来!”
“您呀,这不是刚刚救了她,”牡丹附在齐梦麟耳边,吐气如兰道,“您若想看看她善解人意的模样,不如回去送碗姜汤……”
……
罗疏接过门子送来的姜汤,独自坐在桌边啜了一口,入口滚烫,连同一颗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水雾里,她的双目再度湿润,这一刻终于确定自己已经从午后的那一场噩梦里,全然逃离。
噩梦中最孤立无援的那一刻,她孤注一掷决定赴死,空白的意识中竟不觉浮现出描翠说过的话……她们不过是女人,没了依靠和保护,再广阔的天地也寸步难行。
原来再聪明也难逃走投无路,原来到头来,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孱弱。
好在,最后还是被救了……
罗疏泪眼模糊地捧着姜汤,这时厢房外隔着纸窗,忽然响起了一道略显犹豫的声音:“你还好吧?”
罗疏心下一颤,听出了窗外人的声音,立刻放下姜汤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应道:“多谢韩大人厚待,小的已经没事了。”
韩慕之站在窗外,看着罗疏被灯光投在窗纸上的淡淡身影,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姜汤还是趁热喝的好。”
罗疏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又捧起了姜汤,直到喝了一口才意识到屋外的韩慕之能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由微微红了脸,顾左右而言他:“小人无能,下午被白蚂蚁劫持,还累大人派出马快搜救。不过小人无意中倒是想到,玄清的死或许就与这类劫持相关,倒不如……”
“好了,”这时屋外的韩慕之突然打断她的话,忍不住蹙眉道,“虽然我需要你查案,但也不用你如此拼命,还有,今后在外行走务必注意安全,别忘了无论你再怎么乔装……也还是个女人。”
他逼着自己将心里话一口气说完,哪知屋中人的沉默却使他又尴尬又后悔,恨不得自己不曾来过,却又狠不下心拔脚逃走。
直到片刻之后,屋中的罗疏在灯下轻轻答了一声“好”,才让韩慕之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面色也跟着稍稍缓和。
“既然你已经没事,就好好休息吧,案子我会派人继续追查。”韩慕之说罢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勇气再开口道别,于是只能在转身离开时,故意落步稍沉。
这时罗疏侧耳细听,察觉韩慕之已经离开,不觉嘴角上便翘起了一丝笑。被她捧在手里的姜汤一直不断地冒着热气,热腾腾的水汽尽数扑在她脸上,熏得她两颊微微发烫、也微微发红。
这样静谧的夜,却偏偏有太岁扰人清净。
须臾之后,只听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便被人嘭地一脚踹开。罗疏不禁转过身面对来人,就见齐梦麟卷着袖子端了一盅汤水大步进门,在抬头的一刹那看见她手里捧的姜汤,不由脸色一变惊讶地问道:“你手里端着的那是什么?”
“姜汤,”罗疏回答他,随即反问道,“你手里端着的又是什么?”
第十六章 冯二郎
齐梦麟听罗疏问自己手里端的是什么,顿时将脸一板,故作淡然道:“哦,我手里这个也是姜汤。就我那个书童,比我还富贵命,下午的时候冒着风游湖,不过才喝了几口冷酒,竟然就受了寒,这不刚给他熬了个姜汤?哼,若不是本公子我宅心仁厚,这样的佣人,一早将他扫地出门!”
罗疏坐在桌边静静听他胡诌,这时便开口问道:“既然齐公子刚给您的书童熬了姜汤,为何不趁热送过去,倒上我这儿来?”
“哦,这不顺路来看望你一下嘛,”齐梦麟干笑了一声,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描补道,“好歹你人是我救的,所谓救人救到底,我怕你万一有什么想不开的,正好过来替你开解开解。你放心,我这纯粹是顺路的人情!”
罗疏听了便淡淡笑道:“齐公子您这份好意,罗疏心领了。我这人一向乐天知命,过去的事就不会再多想,眼下时候不早,您还是请回吧。”
齐梦麟立刻就坡下驴,满脸堆笑地和罗疏告了别,一出门却立刻臭起一张脸,后悔不迭地回到寅宾馆里,将手里的姜汤咕咚咕咚一气灌下肚去,抹了抹嘴才郁闷道:“这算什么事儿?我倒巴巴地给她送姜汤,搞得好像我喜欢她似的,真是丢死人了!”
一旁的连书听了不禁问道:“咦,公子您催着我熬姜汤,原来不是为了自己喝?”
“当然是给我自己喝!”齐梦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从包袱里抽了一卷《金…瓶…梅》来看,谁知才看了几眼便愤愤地把书一丢,怨念道,“最好看的一卷偏偏被那家伙给烧了,她根本就是我的仇人啊!我竟然还给她送姜汤……”
有道是不能发现小姐怀春的丫鬟,就不是好丫鬟;不能识破公子奸…情的书童,就不是好书童!当年齐府给齐梦麟配备书童的时候,资质愚钝的连书完全是靠“老实巴交”四字中选,饶是如此,他还是从自家公子酸溜溜的语气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不过老实巴交的连书同样认为,他的公子就是一碗齁死人的老卤,所以这一点气味又能算啥?
与此同时,另一厢的韩慕之低着头走回自己住的内宅,半道中恰好途经二堂,不想却被陈梅卿叫住。
“慕之,真看不出来啊……”陈梅卿此刻悠然地站在月下,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
“看不出来什么?”韩慕之随意一哂,不想多谈。
陈梅卿哪肯放过调侃韩慕之的好机会,故意慢步走上前,绕着他兜了个圈子:“看不出来你也会怜香惜玉啊!”
“她因查案出了这样的事,我这点面子上的关心,不过是杯水车薪。”韩慕之面不改色地回答,径自低头道,“想不到在我管辖的地方,竟然还有如此歹毒的恶霸横行,非得设法剿灭了他们不可。”
原本嬉皮笑脸的陈梅卿在听见韩慕之说这句话时,却不由脸色一变,真心担忧地劝道:“慕之,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个县城多年的积弊,你指望三年的任期就能肃清?听我的,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韩慕之闻言却在夜色中笑了一笑,冷淡的面庞浸在透明的月光里,更添了三分寒意:“因为任满后我会离开,你就怕了?”
陈梅卿闻言一怔,双眼中顿时染上怒色:“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对不起,”韩慕之垂下双目,向陈梅卿道了一声歉,“我是真心想为临汾做些事,可近来却时常觉得,这里太多人都拿我当外客……”
匆匆与陈梅卿结束对话后,韩慕之回到内宅,独自一个人坐在灯下翻书。奈何圣贤书也抚不平一颗郁结的心,他到底还是将书放下,回想起刚刚与陈梅卿的对话。
这些日子,县中随着宝莲寺一案的告破,蜚短流长间暗暗涌动着一股怨恨。骇人听闻的真相使小小的县城平地生波,更惹得几户人家妻离子散。就连知府在准许罗疏脱籍时,竟也随文书附信,旁敲侧击地责备他办案的不妥。
种种始料未及的压力,让他如芒刺在背,不禁开始怀疑过去那个意气奋发的自己。
从小到大,他总是站在光环中心被人奉承,进学仕进的过程中,只有一个老师曾经批评他太过自负——然而他怎么可能不自负呢?那样一帆风顺地成长,任何负面的提点都显得微不足道、少瞬即逝。
于是在遭遇挫折后,陷入苦闷的自己不经意间将目光落在那个人身上,从此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
她与自己是很相像的人,除了自负这一点因为出身低微被消磨,说话办事的方式竟与自己不谋而合。很多时候他甚至不用说出自己的想法,只要在一旁静静地听,会心的愉悦就已在他胸中鼓荡出涟漪般的悸动。
古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艳句,他不是没有读过,而今亲身领略到这份绮丽的意境,又因她是出身风尘的女子,因此更是心怀怜惜。
所以,他这就算对她怜香惜玉了吗?
想到此韩慕之不禁微微皱起眉头,透过这一念思及深处,竟隐隐觉得后怕——既然他怜她惜她,却为何只敢在窗外递一句问候?又为何在陈梅卿挑起这个话题时,自己竟然心中一惊,像做了错事一般急于遮掩?
原来内心深处,他终究还是觉得她太过危险,害怕因为她而陷入另一片泥沼。
韩慕之不觉烦躁地起身走出厢房,低着头一步复一步,在月华如水的庭院里徘徊。
《大明律》里明文有令:“凡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候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可这些都是老古旧了,今世的士大夫有几人真去遵守这条法令?既然别人都违得,他又有什么违不得?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韩慕之一想到此,自己也不禁迷惘起来。
却说罗疏被劫之后,韩慕之下令县衙皂隶尽数出动,逐家排查县中所有的私家船只,不想竟又应了罗疏的猜测,几日后便让玄清道士溺死案有了新进展。
这日几个捕快将河西船夫王老三押回县衙,向韩慕之禀告道:“小人们在这王老三的船上发现了一枚道士用的簪子,问他簪子是谁掉的,他却推说不知。因此小人们将他系回了县衙,还请大人亲自审问。”
陈梅卿从捕快手里接过一枚牛角簪,翻到背面看见簪头上錾了一个“清”字,便点了点头道:“如今这种式样的簪子,也只有小道士才用,何况上面还有个‘清’字,八成就是那玄清的东西了。”
陈梅卿一边说一边将簪子呈给韩慕之,韩慕之接过看了,却道:“为谨慎起见,还是从清虚观里叫个人过来认一认。”
捕快依言行事,很快便从清虚观中领来了一个平日与玄清相熟的道士,韩慕之令他仔细辨认这枚簪子可是玄清之物,不想那小道士竟立刻点头道:“回大人,这根簪子的确是玄清的,冬天小人们聚在一起烤火时,曾因为玩闹,拔了他的簪子在火上烧,这簪子上烧焦的痕迹就是那时留下的。”
韩慕之听罢便点了点头,对跪在堂中的船夫王老三道:“这簪子既然已确定是玄清之物,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