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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此。
这样的结果我丁点不意外。有谁会在体会过高高在上之后,选择回头过普通人的生活?我固然不担心云妃会选择出宫,毕竟我敢让她选,就有办法叫云妃阮生沉默一辈子。可我更清楚云妃的野心,她是绝不甘心只做个富家夫人的。
只是她的野心有多大,我之前到底是错估了。
我转身向门外走去,寝殿空空荡荡,一开门,吹进满堂冷风。我跨过门槛,外面那些跪着的宫人都没了,门前只剩了三人。
章枣,刘岭,还有一滩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上的阮生。
我看着他,仿佛他已经是个死人了;他看着我,仿佛他已经死了。
然后我转头看着刘岭。
“这个人交给你,另外,朕有事要你去做。”
我一边走,一边交代刘岭,交代完了,乘龙辇回宫。整夜没睡,此刻我神思困乏,章枣给我换了寝衣,我往龙床上去,掀开帘子,哈丹睡在里面。
他仍旧睡他惯常睡的位置,右手臂伸开,哪怕我不在,他也伸过来给我做枕头。
我的脸冷了整个早晨,到此时才由衷一笑,轻轻躺了进去。
我已然把动作放到最轻,还是把他惊醒了。他咕哝着翻了个身,把我抱进怀里,伸手揉了揉我的发,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笑问:“你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想告诉他,因为我的一句话,有两个人就要死了,可是想了想,终究没对他说。
我搂紧他的腰,小声道:“朕困了。”
“那就睡吧。”
于是我在他的怀里睡了过去。
我梦见我的母后了。
几日后,我的生辰到了。
帝王生辰,向来是不啻于过年的大日子。往年我的生辰都是普天同庆,今年适逢哈丹一行来访,规模更是盛大。礼部提前半年就拟定了流程,刑部亦往赦免名单上增加了百一十人。京城本有宵禁,我生日那月,京城宵禁足足延后两个时辰,更别提各地为庆祝我生辰,自发举办的许多庆祝活动。我天天批奏折,左边一摞是祝寿的,其中满是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中间一摞是报祥瑞的,今儿淮南发现带腿的鱼,明儿关中发现三只眼的猴,更别提什么“日月同辉”“雪山积雪一夕尽化”等等常见祥瑞;唯有最右边那一小摞才是正经事,我一般都叫章枣把另两摞烧了,直接看最右边这摞。
按理讲,我的生辰,要怎么过本该由我自己说了算,可就因为我是皇帝,这件事我偏偏说了不算。生辰当天,天还没亮,我就被章枣从被窝里挖出来,换上沉重的礼服,拜天,祭祖,晚上更在驻春园中宴请群臣。各地臣子的礼物老早就呈上来了,有纹面弯曲成“寿”字的太湖石,亦有传说中东海鲛人眼泪凝成的夜明珠。宴席上,臣子与宗室分列两旁,我那隔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堂哥送了我两位西域美女,说实话,金发碧眼,长得真是漂亮,我笑纳,然而这马屁结结实实拍在了马腿上;崔洋老头则大义凛然,说酒色误事,臣送陛下一套失传已久的古籍,愿陛下以诗书经略为伴,效仿本朝开国太祖,成一代明君。
我挺喜欢看书,当场拿着这套古籍翻了起来,越翻越觉得惊喜。这套书失传了快有二百年了,崔洋得费了多大力气才寻回这本书啊!而他却丝毫没有藏私,将这套书送了我。
我低头看看书,再抬头看看他,觉得满座豪礼都不若这本书珍贵,说实话,我真有点感动。
然后列席其下的哈丹起身,送了我一张白虎皮。
他说这张虎皮是出自白山虎王身上,当世仅此一件。说实话,白虎皮我过去不是没见过,毕竟皇宫大内,稀罕物件多了,可是当虎皮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承认,兴许这真是当世独一无二的一张虎皮。
太柔软,太舒服,纹路清晰,皮毛雪白,要不是众目睽睽,我真想把虎皮铺在地上,躺进去打一个滚。
我的心情瞬间好炸了,举杯敬诸位臣子,一杯一杯再一杯,把自己给喝醉了。
我喝醉了不耍酒疯不睡觉,只是脑子有点钝。借着酒意,我把白虎皮铺在寝宫的矮榻上,叫章枣上酒,我自斟自饮,窝在寝宫继续喝。今儿喝的是西域运来的葡萄美酒,配着一套四个的夜光杯,紫红酒液倒进去,夜光杯绿莹莹的透着红,像是自己能发光似的。我喝一口,举着杯子笑一阵,再喝一口。如此喝了大半壶,耳边听到脚步声,我转过头,哈丹来了。
我伏在白虎皮上,眼神里勾出十二分的媚,对哈丹招手:“你来。”
哈丹便乖乖的过来。
我拉着他坐下,用另一只夜光杯斟了杯酒给他,枕在他腿上,抬起手,笑道:“你喝。”
哈丹就着我的手喝了,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来,我抬手为他抚去,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指,把我的手凑在他唇边,轻轻啄吻。
“喜欢这张虎皮吗?”他的声音里透着难耐的炙热。
“喜欢,喜欢极了。”殿里暖和,我脱得只剩中衣,光着脚在虎皮上蹭。那柔软的皮毛包裹住我的脚掌,像要将我整个人包裹进去似的。
我打了个滚,趴在虎皮上,单臂搁在哈丹大腿,枕着胳膊问他:“这虎皮是谁送你的?”
“不是别人送的,是我自己打的。”哈丹低头望着我道。
“嗯?”我笑,“你逗朕的吧?”
“是真的。”哈丹坐直身子,那副认真的样子别提多招人乐,“我十四岁那年去白山游历,听说附近有猛虎伤人,便独自入山,想要替村民除此猛虎。当时已入冬,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我手持弯刀,在山林里追了这只猛虎三天三夜,才终于找到这畜生的踪影。当时我与猛虎相隔三丈,这畜生四掌着地,屹立雪中,皮毛几与雪地融为一色,我当时便生了杀虎剥皮的念头。可是要杀虎剥皮,就不能动兵刃,否则在白虎身上留下伤口,虎皮便不好看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回刀入鞘,赤手空拳与白虎搏斗。”
说到这里,哈丹顿了顿,斟一杯酒入喉,润了润嗓子。
我生平最喜欢听这样的故事,哈丹只说了三言两语,我便大感兴趣,见他停顿,不由催促道:“你竟赤手空拳跟老虎搏斗?他还不咬下你块肉来?”
“被爪子撩几下倒是有的,肉么,可没给他咬去。否则打死了它,我自己也受伤惨重,还如何扛这畜生下山呢?”
哈丹爽朗一笑,接着细细与我讲解他是如何与猛虎对峙,又是如何一次次与之交手,险些被它咬中喉管。这过程真是惊险万分,我听得紧张不已,胸腔里始终提着一口气,好几次几乎窒住呼吸,忍不住问道:“最后呢?你是如何杀死它的?”
“我俩斗了三个时辰,它气喘吁吁,我也是强弩之末。那么冷的天气,我浑身是汗,汗水顺着头发滴进眼里,迷了我的眼,我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正在这时,一股强烈的腥气直冲面前,我一睁眼,竟是一张血盆大口!原来那猛虎见我闭眼,竟趁这机会扑将过来,想一口咬掉我的头。我可不愿葬身虎腹,电光火石间身子一矮,左手扼住老虎咽喉,右手疾出,同时握住老虎两只后爪,气沉丹田,双臂用力,就这么‘咔吧’一声,把老虎的脊柱掰折了。”
我张大嘴,好半天才颤巍巍问道:“你把老虎的脊柱掰折了?”
哈丹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说来惭愧,许是那一下脱了力,白虎死后,我竟突然没了擎它的力气,手臂骤然一松,恁重的猛虎猛地砸了下来,把我生生拍在雪地里,砸得我头晕眼花,没被活的老虎吃了,却差点被死的老虎拍死。好一会儿,我才缓过劲来,把白虎推开,又好一会儿,我的力气才渐渐恢复,扛了白虎下山。到山脚下,村民们见我打死猛虎,把我当个大英雄来招待,家家都拿出美酒,家家都来请我。他们在村头处置老虎,皮给了我,肉拿回去各家分了。你吃过虎肉吗?实在不怎么好吃,我吃了一口便偷偷吐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白虎原来是山中虎王,十几头老虎中数他最凶猛,也数他的皮毛最漂亮。所以这张虎皮我一直留着,我想着来日娶媳妇下聘礼,这样好的东西,人家肯定会喜欢的。如今看你果然喜欢,我就放心了。”
他本是讲打虎,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绕到我身上。我想着当年十四岁的哈丹将一张虎皮视若珍宝,惦记着来日娶媳妇就靠它的样子,忍不住想笑;想到如今这张虎皮落入我手里,更是欢喜得心都要化了。我撑着手臂,抬头望他,从他下巴上一点点的胡茬,望进他的褐色眼睛。我们情致缠绵地对望许久,哈丹俯身吻我,我却一侧头,躲开了。
我心里起了逗弄的心思,坐起身,手掌摊开,伸到他面前,轻笑道:“哈丹,今儿是我的生辰,你送我的礼物呢?”
哈丹犯了糊涂,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傻呆呆地问我:“我不是把虎皮送你了吗?”
“这是狼王献给皇帝陛下的贺礼,”我道,“那你的呢?哈丹送给他心上人的呢?”
哈丹睁大眼睛盯着我,盯了挺长时间,终于明白我是想讹他:“你这是不讲道理。”
“朕就是不讲道理。”我头一歪,眉一挑,“怎么,不成?”
“……唉。”哈丹连连叹气,“可你是皇帝,世间哪有你没见过的好东西,我也就只有这一件虎皮拿得出手了,再要别的,我这一时……”
哈丹苦恼万分,两条粗长粗长的眉毛拧了起来,拧麻花似的。我本来就是逗他玩的,见他这么纠结,便打算哄他先欠着,来日有了再还,他却忽然抬起头,试探着问我:“要不,我教你保命三招,如何?”
保命三招?
我淡淡瞥他一眼,故意冷笑:“你嫌朕功夫差吗?”
哈丹连连摆手:“不是不是,你别多想。算了,你要不喜欢,我再想想别的。”
他虽这么说,可眉毛却拧得比方才还要紧,仿佛除了这所谓的保命三招,他真没别的好送了。哈丹心眼实在,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哄我,既然郑重提了,听听又何妨?
于是我哼了一声,道:“谁说朕不喜欢了?你仔细给朕讲讲。”
哈丹便说道:“我是个孤儿,自小无人照拂,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十一岁那年,草原大雪,我连着五六天没吃东西,饿得奄奄一息,幸被我师父所救,收为徒弟。师父无门无派,武功极高,他收我当关门弟子,给我饭吃,教我武艺。可我太笨,总也学不到师父万一。三年之后,师父受不了了,把我赶出师门,不再认我是他徒弟。临别之时,他说我的武功这么差,以后恐怕只有挨打的份,遂传我三招,叫我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这便是我要与你说的保命三招。这三招简单易学,只要学会了,哪怕面对比自己厉害百倍的别人,也能顺利从其手中逃脱。”哈丹拉着我的手,起身道,“来,我教你。”
保命三招的第一招,叫保命一招,以左手两指重击对方手腕外关穴,同时右臂曲肘撞其消泺穴。如此击打之下,对方轻则手臂麻木,兵器脱手,重则血流不畅,眼前发黑,趁此机会,正可逃之夭夭。
哈丹亲自与我拆招,一击一撞,没使劲,我已经手臂全麻,抬都抬不起来。哈丹牵过我的手帮我按摩,从手腕按到肩膀,按了好半天,我丁点感觉不到,仿佛手臂根本不是我的。我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哈丹要教我的是如何精妙的招数。
玩笑的心思收了,我认真起来。
如此拆了几招,勉强算是会了,哈丹叫我闲来无事勤加练习,接着教我第二招。这一招比刚刚的招数复杂许多,涉及身形变换,我光着脚,有几次险些滑倒,好在哈丹眼疾手快,手臂一捞,扶住了我。我们在偌大的寝殿里练习了好几次,哈丹说我会了,我却觉得自己还不太行,皱着眉头,一边琢磨方才的步法哪里不对,一边问:“第三招呢?”
哈丹张张嘴,刚要说话,却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换了口气才说:“第三招是最简单的。”
我低头划拉脚丫子,闻言有点疑惑:“怎的,这三招竟不是一招比一招难吗?”
“不是,这第三招只要你有嘴巴,能出声就够了。”哈丹认真道。
这么简单?我不由正色站好,严肃道:“请讲。”
“若有强敌,你实在打不过他,前两招都使出来了,还是跑不了,那就别跑了。站在原地,扎起马步,气沉丹田,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张口大喊——”
哈丹一边说,一边扎马步,沉丹田,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以为他要教我使出传说中的狮吼功,一声大喊,震破对方耳膜,震得对方五脏尽碎,他却突然咧开嘴一笑:“——我乃草原狼王的媳妇,你有几个胆子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