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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诛!”
他“动摇军心”这四个字出来,便如一语揭了帷幕去,众人更是心中一跳,全不由屏气凝神。
那旁李允、王琮听这话倒似镇定下来。其实这事的根结在何处,是谁都明白,此刻话已挑明,倒也省得啰嗦。在场众人大多是为观望,此时是进是退其实都有不肯甘心和下不了决心之处。李、王两人是替谁发声不需多说,裴禹自是不肯撤军,也不出意外,此刻筹码其实俱在尉迟远手中。而尉迟远微垂着双目,却似老僧入定,一言不发。
这二人先前从闵彧的事上只觉尉迟远与裴禹不睦,假作卜卦时把尉迟中找去,便是为着试探,其后暗自观察尉迟远动作,越看越觉得他十有八九是赞成撤军的。况且此刻并不见他为裴禹帮腔,更觉主将心中是偏向自己这边。王琮于是开口道:“监军说起军心——此时的军心是什么,监军却可真知道么?”
裴禹笑道:“想来我是不知的,你却知道?”
王琮心道此时必得赌上一把,便大声道:“军心思归!”
裴禹忽然抚掌笑道:“好!”
王琮竟没想到他如此,也不知是为何叫道,倒愣在当场。只听裴禹道:“你只说军心思归,是问了谁的?”说罢向座下一扫,众人顿觉脊背一阵寒凉,裴禹转而看向尉迟远,笑道:“尉迟将军怎么说?”
众人又是一片肃然,王琮、李允盯着尉迟远,只等他一句话掀了裴禹的脸面去。却听尉迟远捋着胡须笑道:“我也不知这话从何来说。”
这一句出来,众人心中便也都有了数,只李、王二人瞠目结舌如呆傻了一般。裴禹见他们举止,只是冷笑。他今日如此言辞决绝不给退路,便是昨夜已与尉迟远谈得妥了。军中众人畏难而厌战,这意头却也是有的,可此间这二人只以为振臂一呼便可得百应,也着实是错打了主意。
裴禹道:“你二人自己说来,惑乱军心当如何?”
李允已是慌乱,只道:“我二人何曾惑乱军心?”
裴禹道:“你如此惊慌,怕是也明白这该是什么下场。”转头道,“绑了,今日便用这二人祭旗!”
王琮心里却还明白些,他原本有恃无恐,便是觉得眼下凭着尉迟否极重病的局面,裴禹如何也该忌惮着尉迟扈;可这三言两语,自己便要丢掉脑袋,不由叫道:“主将还不曾说话,你便行军中杀伐,是一向太嚣张惯了!”一厢向着尉迟远道,“将军!”见尉迟远只做不闻,又向裴禹道,“你,你有何生杀之权?”
裴禹看着他只冷冷道:“太师赐我全权,这你敢不认么?”
这一句出来,众人倒皆是一震,亦是此时如梦方醒:太师即便染病,终究也只是染病。一时闻得细微窸窣之声,原来是众人皆暗暗正衣挺背,端正了坐姿。
卫士上来缚了二人,李允只觉大势已去,已是半身瘫软;王琮却犹在挣扎,兀自叫道:“我等不过是卜卦,如何就成了惑乱军心!”他一时也不知叫什么好,忽而又大叫道,“当时在场的,也不止我二人!尉迟中将军和闵彧也在!”
他二人当时拖了这两人来,请尉迟中自是为了试探尉迟远,而叫了闵彧,却便就是为了拖人下水。此刻他想起这段,如抓了救命稻草一般。裴禹唇角微微一抿,只扫了尉迟远一眼。
尉迟远端然道:“阿中是将这事报了我的,当时还对我说,这样的事需得严惩不可轻纵。”他这一句轻飘飘便脱了干系去。王琮忽而大笑道:“那闵彧将军是对谁证了清白的!”
闵彧本只是默默,却不想此时却被捎带上。他是给裴禹送了信的,可背后向上官报同侪行事,这事如何说来?尉迟远方才话中以兄弟间的称呼提及尉迟中,便也是提尉迟中撇清。王琮拿这事咬他,也是存着多少刻毒恶意。他只觉两旁人皆在看他,面上不由涨红。
只听裴禹道:“闵将军倒是没与我报过这事,”转而看尉迟远。尉迟远玩味一笑,道,“我也不曾听得他来说什么。”
闵彧听了这话,心中却骤然松快。只听王琮犹自嚷叫“既如此,若论监军的话,他便也是脱不开干系的!”不由一笑,抬头道:“我心中只当这事荒唐,便未留心,却未想到是助了这二人的糊涂。”转而向王琮道,“将军若是攀起我而自觉冤枉,将军领什么罪我便陪了。”
裴禹摩挲着指节看着王琮道:“闵将军所部是日日在都在操演的,你攀诬他与你一般畏敌怯阵,却是找错人了。”
王琮大笑道:“我心知你偏袒于他,他即便不是同罪,也是包庇!”
裴禹听得“偏袒”二字,倒微微瞬目,看了王琮一时,道:“司刑官,”又道,“包庇者,按军规当如何?”
一旁有司刑官道:“责军棍四十。”
裴禹微微点头,道:“惑乱军心者斩,包庇者杖责。大战之前,也当好生整一整军纪。”又道,“把王琮李允押到辕门去,闵彧带到帐外行刑。”
帐内一时肃静,王琮的喊叫亦戛然而止,直被拖了出去。一旁诸人相互看看,皆有些不安。闵彧受责,实在出众人意料。当今的皇室虽只是尉迟否极的傀儡,但帝后毕竟也还是帝后。闵皇后的母家又是关陇大族,当年皇帝登基,为了争得关陇贵族支持,在尉迟氏威压下将故皇后遣进寺中出家,另立闵氏为后,经此亦可见闵家在西京的煊赫荣耀。此时即便不讲闵彧是外戚皇亲,也是正经的望族子弟,前番尉迟远也不过是说了两句重话。现在裴禹人前给他这样的重责,也是够不讲情面。
尉迟中在旁道:“闵将军这打可要捱得冤。况且监军若如此,我可是也得请罚?”两旁人亦纷纷道:“这王琮方才那些话已是因吓得疯癫了,监军何必为一个痴汉较真。”
众人肯如此,一厢是觉得不忍,另一厢也是看着闵彧的身份。裴禹听了,点头道:“好,既然有人求情,”说着伸了两指出来道,“一个求情的加二十,还有谁再来?”
众人本以为给个台阶此事便含混过去,不想适得其反,平白又多添了麻烦上去,个个诧异,却都再不敢作声,只眼见军士推了闵彧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王晟是比着王睿说的,不过王睿是善终。老裴那段话是从嵇康、颜氏家训里拼凑的,版权所有特此说明
第44章 亮节难为音
众人在帐中,过一刻便听外间有军兵喊“行刑——”,裴禹立起身走到帐门前,卫士忙上前拨开帐帘。只见闵彧只埋着头,也看不见脸色。那厢军兵已挥起军棍,刚打了几下,裴禹突然道:“且住。”众人不知为何,只听他道,“看来我这事做的确是不教人服了,见这样打法可知连执法的军兵也有心回护。”
这话一出,两边军士吓得慌忙道:“我等,我等不敢徇私舞弊……”
只听闵彧向按着他肩头的军士低声道:“叫他们别啰嗦,照实打便是。”
那行刑的军士看这情形,谁也再不敢放水。一棍结实打下,闵彧耳边如响个炸雷,头脑都跟着嗡的一声。他从少时从军,总也经过些风霜,可终归不曾受过这样的皮肉痛楚。压着他肩头的卫士在近旁,清楚听得那强自压抑的苦楚之声全噎在喉中,竟如呜咽一般。
帐内诸人见得军棍每一落下,闵彧肩头便是一抖,头脸却在臂弯间埋得愈深。众人平日见惯他潇洒明敏的姿态,此时见这情状更觉惊心。见着裴禹已踱出帐去的背影,皆暗暗心道:“这裴禹当真是面冷心冷。”
军棍再扬起落下时,淤肿肌肤便已承不住力,生生绽开一道伤口。闵彧骤觉身后皮肉如被撕裂,已是失声“啊”的叫了出来。他听得自己的呼痛声,心中骤生懊恼;他再痛也还记得这是当着帐中多少人前,不愿失态出丑。于是奋力绷起全身肌肉,又一波阵痛袭来时终是咬牙没再出声。
只是这阵阵抽痛往来叠复,好似没有尽头,任他如何抵拒,也再忍耐不住。他惶急中眼前正见小臂上的牛皮护腕,是方才军士解他甲胄时不曾摘的,此刻也不及多想,张口便咬在齿间。那牛皮坚韧粗砺,咬在口中未几便将齿龈唇舌皆磨得破损渗血。他双眼被汗水蛰的酸涩发疼,口中亦干涩咸腥,时近午时正逢日光大盛,一时发起昏来,只觉得好像身上创痛是被烈日灼烤的,熔化成血水再片片蒸干。
他苦苦忍了半晌,终听着报出四十,身后的杖击暂且停了,这才得以喘一口气。这一松力,手臂也撑不住从刑床上滑下,只留满口血腥,都是方才硬咬着护腕时磨破的。压着他肩头的卫士只觉手下那身躯抖动得愈发厉害,心里也叹气,帮闵彧将垂下的手臂扶上刑床。
闵彧再欲咬着护腕忍痛时,却不知是方才太用力还是怎么,齿间竟难着力。他此刻只想着怕痛极时出声呼号,索性向腕上皮肉咬去,却突然见一方巾帕递在他眼前。闵彧一阵诧异,不由顺着抬头看去,可直半晌方才定睛看得真切,原来竟是裴禹立在他跟前。他这顿打捱得全没准备,一时只顾痛得死去活来,都还不及思忖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只这一刻,他看了先生的面目,才突觉胸中酸甜苦辣一起涌上,眼前骤然一阵发花。他唇齿翕动半晌,喉中却发不出一声,恍惚中只觉裴禹面目渐渐模糊。终是强稳抬起着手臂,接了那巾帕,自己这也才看见有两根指甲已在抓持刑床时硌得劈了,这一动弹血直向外涌出,那血一时尽染在帕上。那几点血色映在裴禹眼中,他手指仿佛有瞬间的一滞,却见闵彧低头将巾帕咬在齿间,已又低了头去,未几只听闵彧喉间“唔”的一声,有卫士的唱数声道:“四十一……”
帐外行刑,帐内尉迟中见尉迟远离了正座,不由迈了一步过去低声向他道:“这二十棍还真当加在数目上了。”
尉迟远语带讥嘲道:“那你去替他?”
尉迟中道:“我倒真觉得有些对这后生不住。”
尉迟远道:“裴禹今日正题还没开场,他是断不会因着枝节留人丝毫话柄,这不过是铺垫场面,与你何干。”
尉迟中叹道:“只是闵彧倒楣。”
尉迟远轻声笑道:“他追随裴禹,你不是最看不过的?”
尉迟中道:“闵彧是一心跟着他跑,只他对闵彧却不过尔尔。”
尉迟远心中一哂,也不再点破。众人只以为裴禹昨夜方回营,今日帐前是临机应付。却不知他已到自己帐中,两人是秘密深谈了半夜的。裴禹在龙华山能得消息,还会是谁报的信。只是裴禹今日不但不提这事,反责了闵彧。这里的意思,尉迟中等一干人不明就里,尉迟远却看得明白了。再看尉迟中神色,一时半笑半叹。之前众人皆因看闵彧似与裴禹站一线而有了些疏远之意,在军中若受孤立,到战场遇险时没人肯搭手相助,是最忌讳的事,倒是今日裴禹愿做恶人帮他换回人缘。这些皮肉苦楚自是值得,更为难裴禹这一番曲折的苦心。
他这样想着,亦缓缓踱向了帐外。方才站定,就见眼前军棍梢头扬着粘稠血水从半空直落在这后生身上。再看近旁的裴禹眼光却似落在远处。尉迟远一笑,问道:“监军看什么呢?”
裴禹面无表情,只淡淡道:“将军叫诸将都去辕门吧。”
其后数年,这日在场的西燕军将官仍是人人记得当时情形。监军裴禹在辕门前因妄议撤军动摇军心而斩杀李允王琮,众人皆不敢再生摇摆退意。而之前护军将军闵彧的受责,亦是为示军法严正,教无人可生非议。但真正令西燕军诸将昂扬起攻取洛城斗志的,却是裴禹军前的一番话。裴禹指向东方问众人:“诸位知乘洛水,一路向东可见什么?”继而高声道,“出平原、入大河,夹岸是千顷良田,千里大山,三川奔流,从三皇五帝至今,是历代兴盛的所在。你我一日居于西陲,便一日不能享中原辽阔壮美。便只为此,我不得洛城便绝不撤军。莫滥言韬光养晦做借口,总有人说秦穆公称霸西域方是秦成霸业的根本,可从秦穆公到始皇帝却是花了两百年。而今河北高氏贪婪暴虐,我等若偏安一隅,便是坐以待毙。前朝本朝帝业更迭皆不过数十载,诸位难道等得起两百年?人生亦不过转瞬,大丈夫立世,当争的只是朝夕。”
是夜,裴禹帐中灯光久久不熄。李骥进来奉水,却见裴禹坐于案后,只微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李骥轻声道:“先生昨日便几乎不曾睡,还是早歇下吧。”见裴禹似是摇了摇头,又道,“今日帐前先生平复了撤军的物议,到现在也该略松口气了。”
裴禹挣开眼睛看了他道:“你觉这事是靠我这唇舌而成的?”顿了一顿,叹道,“这事终是因为尉迟远肯站这边。”
李骥道:“那也是因着先生与他谈了一夜说动了他,不然他怎能有这担当?”
裴禹道:“我这一夜也不曾劝他什么,不过是说定了一件事。”见李骥露着问询神色,忽而一笑,漫声道,“只要攻下洛城,功归他,过归我,朝中如何翻覆,他也无后顾之忧。”
李骥这才恍然记得,今日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