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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年幼的自己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听闻善铸剑的龙渊部已消亡,有一支娲皇部族隐居地底,不见天日,不过终究是传说,自己并没有亲见。
这么看来,烈山部竟已算最幸运的一支,苟延残喘至今,好歹得了退路。只是日后发展依旧荆棘丛生,想必还有许多问题,只不过……自己这满手血污,愧对神农神上与历任先辈的大祭司,已无法再相助族人了。
也好,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既决定让烈山部开始新生活,那就该将过去种种悉数斩断。自己能做恶人以换族民安康,也算是走好了他该走的最后一步。
想到这里,沈夜暗暗摇头,自己终究放不下,自成年后继任大祭司,半生心血统统投注其中,没有一日不为烈山部的未来殚精竭虑,这即是职责,更是百余年来的习惯,一切早已融入骨血,成位沈夜自身的一部分,怎可能说放就放?
待谢衣回来,还要再仔细问问,如今下界各大门派对烈山部人到底作何想法,打算如何处置?而族民当中又有怎样的声音,可有人能担大任?历经大变的族群,若无人出头,难以凝聚人心,前途始终是黯淡的……
他一面想,一面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了静水湖入口处。沈夜停下脚步,凝神看去,见前方结界已在隐隐发光,显然对自己的靠近有了戒备。
谢衣担心自己擅自离开,临行前将结界又加固了两层,真不知是为了防备,还是保护。沈夜又不是傻子,现今这状况,便是没有结界,也不会贸然离开静水湖。
这时他注意到,就在入口不远处,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偃甲箱子,这东西昨日还不曾见到,看来是谢衣临行前放下的了。
他走过去,发现箱子上贴着一张纸,依旧是谢衣手迹,上书:赠师尊。
见此三字,沈夜心头了然,这应当就是前些天谢衣在做的偃甲,说做好后送给自己,却又别出心裁放到此处,想来必然料定自己会在他走后接近入口,所以干脆将偃甲放在这边,吸引自己注意。
谢衣那点儿心思,他如何不知。
既是赠给自己的东西,那仔细看看也不错。
揭开谢衣的纸,沈夜将手放到偃甲箱上。就在接触的刹那,偃甲箱突然一震,内中迸射出一道精纯灵气,直袭沈夜。沈夜如今重病在身,灵气涣散,一身绝世修为几乎全不可用,在海浪般扑面而来的灵气之下,霎时感觉眼花缭乱,周遭万物纷纷化作齑粉,天旋地转……
第7章
……
不知过了多久,沈夜徐徐睁眼,见自己正身处一片绿荫下,空中日光灿然,白云朵朵,虫鸣鸟啼此起彼伏,竟是大好之景。
这是……
他并不慌乱,既是谢衣的偃甲,应当对自己无害才对。
步出绿荫,沈夜四下一看,发觉此处春光妩媚,甚是温润,脚下繁花绿草,身侧绿影横天。不远处,一条溪流欢跃而过,淙淙流水映着日光,仿若无数银镜在闪烁。溪流在视线尽处轰然而下,化作银白飞瀑,汇入下方碧莹莹的湖泊。
稍远些的地方建着房舍,前方是一片平整的青石广场,中央漂浮着一件东西……
沈夜走过去,发现那是个漂浮在空中的球体,再一细看,不由得心头一震。
是流月城!
这球体当中矗立着一座栩栩如生的流月城,好似月中宫阙,链接现世与黄泉,将梦幻凝聚,让归于虚无的过去在此刻重生。
已粉碎消亡的流月城,竟然在谢衣偃甲中又出现了。
沈夜看着这东西许久,只觉心潮激荡,悲喜交加。他知道,这当然不是真正的流月城,不过是梦幻之境的延续与再现。
他朝那城中看去,矩木繁盛,枝叶参天,神农神像一如他记忆中的圣洁壮观,神殿、宫阙、水池、民居、演武场……从美轮美奂的主神殿到低矮朴实的次等民房,所有建筑、花木均一丝不苟地栩栩如生着,近在眼前,连那条通往神殿中心石阶的细微裂痕,都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谢衣……当真有心了。
沈夜长叹一声,感觉心头那郁结多日的沉痛,似乎终于开始消退。
他又看片刻,忍不住伸手触碰那球体,就在刚碰到的刹那,球体上发出一阵莹润的光芒,似乎启动了什么机关。紧接着,沈夜震惊地看到这座流月城活了过来——
许多人影开始在城中浮现,从闪烁的透明光斑变成了活灵活现的人体,就像神农寿诞祭典上表演过的歌舞那样,演员们纷纷粉墨登场,共同演出了沈夜曾司空见惯,如今却再不可得的记忆。
平民、祭司、守卫……族人们从每一间房屋,每一座神殿,每一尊岗哨上出现,好像过去千万个日夜那样,开始了他们安定的生活。
博学长者引领少年走向储存知识的殿堂,老年人结伴往神殿祈福,守卫在城中巡逻,祭司们来到有需要的人家,偃师携带工具前往工作场……还有几名小孩穿梭在忙碌的大人之间嬉闹玩耍,偶尔,他们会跑到从偃甲炉中获取了热量的火焰座边暖和双手。
沈夜甚至听见了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
“大祭司今天也很忙吗?”
“那当然,大祭司每天都很忙。”
“那只有在神农寿诞的庆典上才能见到大祭司了?真可惜……我也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哎呀,你生得太晚,小时候我在一次寿诞庆典中还看到了大祭司跳祝祷之舞呢,那真是……啊,真是太棒了。话说,你每天早上都赖床,还想像大祭司那么厉害?”
……
更多声音加入进来,像滔滔洪流吞没了细语的溪水,沈夜听见有欢声笑语,有平凡的叹息,有家长里短的窃窃私语,它们融合在一起,仿佛奔涌不息的江海,数千年来从未停止,从未干涸。
这是沈夜再熟悉不过,再怀念不过,珍而重之在心底永世不能忘怀的,属于流月城的日日夜夜。
他默默凝视这亦真亦幻的场景,不知不觉中,似乎他也已站到了人群当中,与族人们一同行走在流月城的土地上。
光景扩大,逐渐占据他的全部视野,即使沈夜明明白白知道这是幻境,是偃甲与灵力共同营造的一方洞天,依旧忍不住沉浸其中,心绪难平。
时间过去了多久?
听谢衣说不过数月,却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夜叹口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阿夜为何叹息?”
这声音是……
“……月儿?”
沈夜一惊,转头看去,见华月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眉目姿态宛若生前,臂弯中那把箜篌正发出脉脉流光。
“华月。”他忍不住低叹一声,眼角微热,忽然想起谢衣当年的话。
“师尊,生命只有一次,不能重来……”
生命不能重来,华月已随流月城而去,再不会复生,此刻所见仅仅是她的幻影。即便幻象,再见故人依旧令他百感交集,但隐隐约约的,沈夜似乎也更靠近了谢衣当年那句话。
很多事他心里明白,他一开始就明白,只是身在那个位置上,惨烈的命运推动他不得不去做另一些事。
自己所为是错,是杀戮和残害,是将烈山部的前途和希望放在了其他有情众生之上——这份罪孽从不回避,更没有否认过。
他怔怔看着华月,她也看着他,两两相望,只见她唇边浅笑宛然,似正等着他下面的话。
沈夜上前两步,突然想摸一摸华月的头发,她虽名为傀儡,实则类同自己的亲人,曾并肩经历过多少风浪倾轧……
“哦,你们在这里。”
人未至,声先闻,沈夜在听到这清冷男声的刹那,已明白来者何人。太熟悉了,他们这些人对彼此都太熟悉了,好像凄冷黑夜中抱团取暖的野兽,一言一行都已融入血脉中,永志不能忘却。
“瞳。”他往正走过来的人招呼道。
瞳没有坐轮椅,也没有传送,而是一步步走着,步伐稳健,似乎双腿都好了,与常人一般行动自如。他朝沈夜和华月微微颔首,板正淡然的模样一如当初。
沈夜下意识地四下看去,寻找那些已消亡的熟悉身影。他看到雩风正努力钻研着术法,脸上犹有一丝稚气的倔强;风琊在神殿角落整理研究魔气的典籍;明川与瞳的傀儡人一起走向他们的岗位。还有,还有小曦……她分开人丛,朝自己奔来。
沈夜将目光投向更远处,在所有人身后,在这场繁荣尽头的寥落处,谢衣正站在那里,默默看着自己。
他似乎已隔着整个流月城,隔着生与死,隔着天穹与大地的距离看了自己许久。
谢衣……
沈夜眼中的世界忽而褪色,只远处这一抹身影鲜亮如初,他已明白谢衣究竟送了自己一份怎样的礼物,太珍贵,太美好,太沉重,重得碾碎了所有凋零与惨痛,如一声惊雷震破寒冬,令他朽木死灰的心里有了活气。
他觉得胸膛里正塞着很多话,海浪一样澎湃喧腾,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想对你说的,岂止千言万语。
谢衣。
沈夜朝他走去,两步间就越过了整个流月城,站到谢衣面前。
相对无言,唯有眼神脉脉。
第8章
片刻,这个谢衣后退一步,躬身朝他行了个礼,完全是流月城中的礼仪,然后抬起头,安然道:“大祭司。”
沈夜微微皱眉,只听这谢衣又笑道:“师尊。”
不及回应,谢衣最后一个称呼已出口:“主人。”
大祭司,师尊,主人。
不论星移斗转,世事变迁,不论繁华过后怎样山河萧索,在谢衣心里,沈夜始终是流月城的大祭司,是谢衣的师尊和主人。
职责所在,天意难测,道不同不相为谋;
捐毒大漠中,血光、轰鸣与寂静,斩断了师徒情谊,宣告破军祭司谢衣的死亡,流月城十数年知交轰然倾颓。
我曾想将这座神裔之城交到你手上,谢衣大祭司一定比我沈夜做得更好。我盼你成为我真正的同道者,也曾视你为仅有的知交。
——你知道吗,你走后,满城中再无人能陪我喝酒谈心。
——师尊知道吗?我静水湖居所内一直藏着好酒,虽知不能,也总忍不住奢望还能有与你把酒言欢的一天。
授业之恩,终生铭记;
我学术法武学,是想让所有人过得更好。你笑这答案幼稚,依旧谆谆教导,倾囊相授,在你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如我一般的想法?你若真不认同我,为何要对我寄予厚望?
我想学偃术,你便找人教我,甚至发现我因醉心偃术误了正事时,也未曾有一句苛责,更不用提那十数年里数不清的回护。
百年相随,永不背弃!
你好倔的性子,宁可自毁性命,也不愿随我回流月城……伤太重,唯蛊虫可救。我绝不愿你死,却也不愿再同你起争执,你万般不认可我的做法,可为烈山部一线生机,大祭司必须要那样做。从今往后,你不必恼怒,也不必烦忧,丢了的术法武学我再教你,忘了的人事物重头熟悉……
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谢衣。”沈夜轻声唤他:“初七。”
“嗯。”谢衣看着他,唇边挂着微笑,伸手指着两人身后,道:“看,我始终记得你第一次教我握刀。”
沈夜回头望去,发现两人身后出现了一片空地,正是当年他教授谢衣武学的地方,自己和少年时期的谢衣如他们此刻这般,面对面站在一起。
那时,他们都比现在年轻,心魔尚未出现,流月城的未来也远非伺候那样黯淡。
沈夜看见自己拿起一柄横刀,对谢衣道:“今天开始强化你的武学,练剑。”
“是。”谢衣恭恭敬敬地接过横刀,犹豫片刻,有些不解,“我一直很想请教师父,为何我要不断习武?跟着师父不主要为学习术法吗?”
“你可见过身体孱弱,不堪一击的祭司或术士?”沈夜微微一笑,对徒弟道:“人身乃一切根基,不论术法、武学、灵力,皆要依托于此身之上,没有绝佳的武学底子,难以驾驭宏大灵力,更无法随心出招以克敌制胜。你连别人出手的套路都看不穿,如何予以反击?即便本座,数年来亦未有一日忽略了对根骨的淬炼,方有今日修为,”
“原来如此,多谢师父指教。”谢衣行了个礼,凝神看手中的横刀,忍不住又问:“这是师父……为徒弟择定的武器?为何与师父所用佩剑不同?”
“兵刃当随人、随心,方能物尽其用。”沈夜将手放到谢衣肩上,微微用力,仿佛在衡量徒弟的骨架资质,不过这些东西他早已极为熟悉,此举更像透过皮肉骨髓,直入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