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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中午,巧玲提着饭盒同巧枝一块儿进来。
姜彻跟她们打个招呼,又说了师傅的状况,打算回去,却被巧枝叫住了。
“阿彻,”巧玲把饭盒打开,盛了碗面条给他,说,“你看,我老是忘了叫你吃饭,你一个人回去还得做,吃了饭再回去,我做得多。”
姜彻想推辞,看她有些局促地端着碗递过来,只能接过,站在一边吃。虽然算是师傅半个儿子,但是姜彻和两姐妹并不熟悉,总归是个外人,该有的客气并不敢少。
巧枝也坐下端着碗喂老爷子吃,见差不多了,开口说:“阿彻啊,姐有些话想跟你说。知道你累,就一会儿,你别嫌我唠叨。”
姜彻擦擦嘴,把碗还给巧玲,没说话。
“你看,爹病了这么久,全靠你帮衬,要不然我们姐俩也不知道怎么弄。”
姜彻笑了笑,回答:“都是我该做的,师傅待我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要不管,那是孙子。”
巧枝点点头,给父亲擦嘴,又说:“姐都知道。我爹把你当儿子养,要不然也不会把那些放电影的东西都给你。你别乱想,姐知道,我们姐俩女人家的,也干不来那活。”
猜到她要说什么,姜彻只能苦笑,没吭声。
“这一年里,你又凑钱又照顾人的,累着你了。咱们都不容易。”
巧玲在一旁端着碗,抹了抹眼泪,没有说话。
巧枝直起来,叹了口气,停了好久才说下去:“爹这个样子,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阿彻,你也是爹半个儿子,姐不说别的,就想着……要是……要是真有哪天去了,你给爹披麻戴孝,当个儿子。”
姜彻点头,说:“我知道,不用姐你挂心,我也会的。”
巧枝看着他,长长舒口气,说:“你看,我们女人家的,也拿不了主意。拖家带口的,一大家子都要过日子。爹这一病,就是一年。他自己辛辛苦苦干大半辈子,也没捞着什么钱,人家也不承认他。全靠咱们几个。反反复复的,那点儿家底也都倒腾得差不多了。我们俩真的是……说这话你别不高兴,姐是把你当弟弟才说的。我们俩都还得靠人家养,能出的力、能给的钱也是尽了心的。女人家的,万一有个什么事,也拿不出主意。到头来还得靠着儿子。阿彻,姐的话到这里,你明白吗?”
姜彻笑笑,说:“姐,你放心,有我在,肯定让师傅风风光光的。”
巧枝苦笑道:“人在做,天在看。阿彻你是怎样的人,姐都知道。难为你了。”
“不难为,我不是还有师傅那套机器吗,县里也给办了手续,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
巧枝叹了口气,不再多说,给父亲擦着脸。
巧玲收好碗,低声说:“阿彻,你快回去睡吧,晚上还要过来。好好睡一觉。”
姜彻看看陷在枕头里的师傅,点点头出去了。
姜老头干睁着眼睛,浑浊的干涸的,已经认不出人,眼角却有眼泪。
这天是小年夜。
天刚黑,外头便开始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彼此迎合着,在锦川不同的地方响起来。
厨房墙上贴了新的灶王爷像,程湘婷在前头摆上糖糕馒头,双手合十,轻轻说:“您又要上天去了,吃了糖糕糊着嘴,在玉帝前说些甜甜蜜蜜的话,接下来一年,我们家也要甜甜蜜蜜的。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说完了睁开眼,又拜了两拜,端饭出去,喊楼下的程锐放鞭炮。
周围太吵,程锐捂着耳朵,抬头看见母亲站在走廊上说话,便着火机把挂好的鞭点上,迅速跑开。
噼里啪啦的,黑暗里能看到红色的火光,映着人们的脸。
很快就是新的一年。
任谁都会被这气氛感染的,所有的都将是崭新的,充满希望的。
姜彻打开窗户,让鞭炮声传进病房,回头对师傅说:“听见了吗?今天是小年夜!”
姜老头梗着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断断续续的音节。
姜彻笑着给他擦口水,眼角的泪也细细擦干净。
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新的一年会过来的。
一直到十二点,鞭炮声才渐渐消失。整个锦川又陷入沉寂的黑暗当中去。
凌晨两点钟,姜彻大睁着酸涩干燥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跑进值班室,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
一年又去,一年再来。那个看不到的大家伙一刻不停地转动,吱吱呀呀地响。该来的总要来。
☆、原地止步
要知道,恨一个人要比他恨的人更痛苦。——《如果爱》
这些天姜彻一直不在家。程锐把钥匙收好,跑去问李成庆,听到姜彻在张罗葬礼的消息,才知道姜老头去世了。
“他都在姜叔老家,年前是回不来了。”
程锐点点头,因相关之人离世的伤感蓦地撞上来,让他有些心慌。一连几天都沉浸在说不出的沉痛当中。虽然和姜老头并不熟悉,但是他的笑声和粗糙的大手一直留在记忆里,都让人忘记了他已经老了。之前去医院看过他,他还很清醒,能说能笑,哪知道一晃眼就消失了。程锐不敢去想与死亡相关的事,却触摸到了人之为人的无力。
无可奈何,又不可选择。
就好像邵为均和程湘婷。程锐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离婚,要彼此痛苦地纠缠这么多年。这时候再想,却觉得大概是有一只大手在推动着,强硬又无形地让痛苦成了生命的常态。
除夕夜里,邵为均跟母子俩吃年夜饭。程锐坐在他对面,偷偷打量他。小时候就搬出来,日后每次见到他,都是恐惧的情绪,从不敢仔细地看他的脸,邵为均的面目和他的身份一样,在程锐记忆里都是模模糊糊的。其实不喝酒的时候,他还是很精神的,轮廓硬朗,眼睛也很亮,只是皮肤苍白,有些虚,因抽烟太多,时不时咳嗽。
三个人都不多话,电视里春晚热热闹闹地开场,屋里就更安静了。
程锐看着程湘婷帮那个人盛饺子,突然想,也许自己并不是妈妈总说的“唯一”,邵为均也是。爱和恨往往是交织的,妈妈活着,既要凭借爱,也要依赖恨——然而他并不真正理解。少年的逻辑里,非黑即白,不能爱,便只能恨。
因此连坐在那个人对面,也觉得浑身僵硬。
临近十二点,电视声音就被外头轰轰隆隆的鞭炮声掩盖了。程锐拿着火机跑下楼,一出门,迎面便是凉凉的空气,混着硝烟味,有些闷,但他很喜欢。
鞭炮放完,他仰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自上而下望着他。周遭是锦川新年四起的鞭炮声。母子俩太久没有过这样宁静的时光了。小时候这一天,程湘婷总要亲亲他的脸,说一声新年快乐,希望锐锐在新的一年里,健健康康,早日长大。
程锐看着灯光下她瘦削的、孤零零的身影,想到之前母子俩的冷战,又想到姜老头的死,心里一酸,大声说:“妈,新年快乐!”
程湘婷愣愣看着他,说不出话。程锐已经不是那个还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了。一回头,就长大了。
程锐对她挥了挥手,又想起来姜彻,虽然知道他也许不在,还是想去看看他。往年的除夕总要跑过去抢他的饺子。他仰头说要去看姜彻,程湘婷迟疑,又看向屋里,转头小声说:“早点回来。”
程锐点头,跑出院子。
姜彻家房东已经点过鞭炮了,满院子都是红色的鞭花。姜彻的窗子还是黑乎乎的。程锐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
初一要跟父母去瞧爷爷奶奶。邵家兄弟很多,在锦川也算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一个也不能少,老老少少凑齐了能摆三四桌。
程锐不觉得自己姓邵,在这样的场合身份便有些微妙。
他坐在餐桌一角,看着邵为均和弟兄们一起热火朝天地喝酒,心里一片淡漠。母亲坐在妯娌间安静地听她们说话,偶尔被问到了才答几句。
母子俩一搬出来就是五六年,和这边的亲戚少有接触,交集只剩下邵为均。言谈间无形里成了多余的人。
程锐和堂姐弟们都不熟悉,也没有说话,闷头吃饭,吃完了呆坐一会儿,起身径直走去程湘婷身边,说:“我先回家了。”
程湘婷抬手拉展了他的衣角,笑笑说:“好,路上小心点。”她今天化了妆,气色很好。
程锐答应了,要走,又被叫住:“去跟你爸说,要他少喝一点。”
妯娌们都噤了声,看着母子俩。
程锐看向那边满脸通红,和兄弟们大声吆喝行酒令的邵为均,蹙眉道:“我管不了他。”
程湘婷笑笑,说:“嗯,你回去吧。”
程锐扫一眼在座的婶婶嫂嫂,垂下眼睛转身便走。
大年初一,街上却有不少人。长长的一条步行街,两边摆了各种小摊,最多的还是卖礼品,吵吵嚷嚷的。人们都行色匆匆,拉家带口地逛亲戚,一番讨价还价,提上东西就走。
程锐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停在一家套圈的小摊前。地上摆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块钱可以买十个圈,站在线外扔,套住了就可以带走。最远处摆着一排小笼子,笼里是兔子。笼子太小,兔子不能动弹,固定在里头不停发抖。
程锐注视着那只兔子,手插在兜里。老板递了把竹圈过来,热情地介绍游戏规则。程锐摇头,想走,听到身后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好可怜……要不我们试试?”
程锐回头,发现说话的人是章净。她戴了帽子和围巾,毛茸茸的一圈,把本就小巧的脸显得更小了。她身边的人大概是姐姐。章净看见程锐,忙笑着打招呼说:“程锐?好巧!你也来逛吗?”
程锐嗯了一声,看她掏钱要买圈,才说话:“套不住的。”
“唉?”章净的眼睛很大,很好看,睁大了望向他,水灵灵的像个小动物。
程锐错开视线,指着兔子说:“这个圈套不住它。笼子太大。”
一旁的老板忙笑着说:“哪会套不住,你看——”他拿了竹圈过去,从笼子上方轻轻松松地放下去。笼子的四角恰好内切着圈的边缘。
“从这边扔,怎么都不可能。”
章净笑笑,站在线外摆好要扔的姿势,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程锐抱起手臂站在一边,看着她认真的神色,没有再说话。
结果当然一个也没有圈到。好几次竹圈挂到了笼子,卡在上头。算不得数。
章净眨眨眼睛,也不失落,笑笑说:“果真不行。”
同行的女生说:“我就知道——对了,我还和同学有约,你找着伴了就自己逛吧,我要走啦!”说罢,还没来得及等章净答应,就在人群里没了影儿。
章净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对程锐说:“对不起,我姐姐她总是……你有事的话,就忙着吧,不用管我。”
程锐摇头,说没关系。
两个人并肩走着——原本章净还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因为行人太多,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后来只得越走越近。章净沉默着走在他身边,步子慢了,程锐就会停下来等她。
路边还有其他的游戏,射枪、耍猴、猜谜语……两个人走走停停,一路看过来,话也不多。长街很快走到了头,章净看着程锐沉默的侧脸,挺拔的鼻子和紧闭的嘴,总觉得他一路上都心不在焉似的,犹豫道:“你今天不高兴吗?”
“没,”程锐笑笑,“我们走回去吧,从马路这边。”
章净点点头,继续说:“看你不太高兴。你今天不用瞧亲戚吗?”
“中午看过了,下午没事。你也是?”
“是啊,我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今天只要吃顿饭就好。在家里又没人玩儿,才出来的。”
“嗯。”程锐和她并不是很熟,也不是能说话的性子,便不再作声。章净有些局促,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路边有个老人坐在马路牙子上,面前的地上摆了一张纸,大概是算命。女生停下来,对程锐说:“能不能等等我算一卦?”
“你信这个?”
“不是啊,我只是觉得,大过年的,摆摊的都不容易,这还是个老人,好歹……”章净微微低着头,踮了踮脚尖,又看向他笑,“你不会觉得麻烦吧?”
程锐笑笑,说:“没,挺好的。”
章净弯起眼镜对他笑,转过去蹲下来跟老人搭话。
老人打量着她的脸,伸出干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又将手掌凑到眼前。他用黑色的指甲指着她掌心的纹路,慢条斯理地解释。程锐望着章净认真的神情,心想女孩子真傻。
身边人来人往,有些挤。路人吃完了小吃,竹签和纸杯都扔在地上,还有随处可见的甘蔗渣,附近是个满到溢出的垃圾桶,周遭的味道并不好闻,走动的时候不介意,停下来才觉得难受。程锐有些局促地退在一边,想着要不要先走,又觉得不礼貌,只好憋着呼吸,不一会儿就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