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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彻笑笑,眯起眼睛看着三个人,说:“十六,十七?毛都没长全呢,敢欺负我家孩子?”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气势都有些萎了。按着程锐的两个倒没有松手,一同望向说话的领头,这个孩子梗着脖子不肯示弱,说:“管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李成庆扫了他一眼,说:“江二的人?他怎么越混越不长进了,这种小鬼也要。”
姜彻活动活动手腕,勾着嘴笑,说:“庆哥,江二的人,我能不能打?”
毛子一脸严肃地说:“欺负矮瓜,就是欺负庆哥,打回去。”
程锐感到身上的力量轻了,刚一抬头,就看见两个大人把仨孩子堵在墙角狠揍。
李成庆把他拽起来,说:“整天跟着姜块儿,这么不经打?他跟你这么小的时候,就敢扛着菜刀干架了。”
程锐咬着牙不说话。
李成庆抬手摸摸他的头——毛子说过,矮瓜这样的孩子,总让人想揉脑袋——递过来一支烟,笑笑说:“不过你这样挺好,会打架的孩子都不乖。当哥的都想弟弟往正道上走。他打架不要命,没少吃亏。”
程锐还没说话,姜彻那头就转过脸说:“庆哥,他不能抽烟!”
程锐瞪他一眼,赌气地抢过烟,有些笨拙地夹在手指间。
李成庆淡淡笑着,又说:“姜块儿是为你好。我儿子以后也不许学这些。”
程锐应了一声,低头盯着脚尖,半晌才小声说:“才不要他管我。”
☆、冬夜和新年
直到现在我料准了你已经回家,找到了这个新盖的小屋子,而我却在里约热内卢找你。——《中央车站》
这件事以后,学校附近的小混混倒是没有再出现过,程锐再出门就一路顺通无阻。他依旧是个裹在宽大校服里的矮个子,文文弱弱的。
一直到年关将近,程湘婷去给他开家长会,才从别的家长嘴里听说孩子在学校曾经被人欺负——很多学生看见过,都不敢说。回到家拽着程锐问了一大通,见她又要掉眼泪,程锐才支支吾吾地把姜彻供了出来。
“你们把人家打得很惨?”
“也没有,”程锐回想着那三个青年鼻青脸肿落荒而逃的样子,吸了口气,低着头说,“姜彻哥说只是稍微教训一下。”
他想起来事后姜彻擦擦汗,一脸痞相的样子,忍不住微微勾着嘴角。总是笑着的脸上露出恶狠狠的神气,挑起的眉梢和淡漠的眼神,都让程锐转不开眼睛,他说:“下次再让老子撞见你们欺负程锐,就爬着出去吧。”
瞥见程锐浅浅的笑,程湘婷有些恼,推他一把说:“还笑!你怎么净学些不好的!居然还打架……回头伤到哪儿了谁负责!得亏他们家长不找你,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
程锐蓦地抬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姜彻哥明明是为我好!”
“程锐!”迎上儿子笔直的目光,程湘婷突然意识到,程锐已经不是那个软软的温顺的孩子了,“还学会顶嘴了?程锐,我才是你妈!你被人打了,我到现在才知道!万一伤着哪里了,你让我怎么办?整天跟外人混,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妈?”
程锐脱口而出:“你整天不在家,我干嘛告诉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自己不还是被人打!”
程湘婷一呆,扬起手就要打他。
程锐看看她的手,倔强地咬紧牙,死死瞪着她。
这个耳光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她收回手捂着嘴,像被一下子抽走了力气,坐在沙发上。
程锐笔直站着,静静看着母亲渐渐发红的眼眶,听到她的抽气声,一动也不动。
“锐锐……”她掩着嘴,竭力想要抑制住颤抖,眼泪却忍不住流进嘴里,“妈是为你好,你就不能……锐锐,你不知道,你是妈的全部了,妈只是靠着你,只能凭着你……你就不能听话一点,好好念书,好好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一直怪我……你恨我吧,恨我不能给你很好的生活,恨我太没用……”
程锐把手插进裤兜里,扭头看着窗外。身体下意识地发抖。
程湘婷将头埋在膝盖上,弯下的背显出一条瘦削的发抖的弧度。说话也断断续续的,泣不成声:“你不能有事,锐锐,妈真的害怕。要是……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锐锐,你爸不争气,他,他不管我们娘俩……是我不好。但是,锐锐,你能不能,学点好的……我知道,知道你喜欢姜彻,你觉得他待你好……”
前几天落了第一场雪,很快就化了。程锐看着外头,不经意扫到远山上一小片白茫茫的山尖。模模糊糊的,一小块一小块地散布着。有雾气缭绕着。他望着那里,并不想听她在说些什么。
“但是,妈才是真正为你好,什么也不图的人啊……锐锐,我求求你,求求你,求你听话好不好……妈求你了,别让我这么……”
不知道山之外有什么。程锐恍恍惚惚地想。现在似乎触手可及的白色,其实距离很远。如果能够走过去,近距离地看,一定非常好看。但是一个人走不过去。要是有个人能陪着就好了。一起走很远的路,跑到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程锐的沉默让程湘婷痛苦,空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了,只有咸咸的味道弥漫口腔里。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锐锐……”
很快会下第二场雪,第三场,第四场。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白色。但是之后会重新消融。冬天过去,春天再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像是很大的一个转盘,停留在这个地方,覆盖着天地,缓缓慢慢地旋转。转过去的还会再转回来。没有人可以逃开。程锐注视着那片白色,紧绷着的身体渐渐平和下来。他缓了口气,终于转过脸,望着妈妈说:“我出去了。”
程湘婷掩面,听到儿子的脚步声远去。房门合上了。
向着城东一直走,不知道会是哪里。
程锐从来没有骑车来过这么远。
街道和人家越来越少,路边开始出现成片光秃秃的田地。要伸直了脖子眺望,才能看到田地边际三三两两的人家。行道树很高,树叶在风里呼呼作响。
天色已经暗了,也没有路灯。公路上不时有汽车驶过,白咧咧的车灯一晃,又消失了。
一直骑到没有力气,他才喘着气停下来,坐在地上看着眼前。有月亮,夜幕下能够看清楚荒芜的田野。骑了这么久,周围还是一样的行道树,一样的土地。他好像听见有声音,反反复复说着一样的话。
程锐躺在地上,看着头顶又高又远、没有星星的天幕,压抑地哭了出来。
午夜的锦川一丝声音都没有。夜太黑,又冷,路上没有人,只有灯。程锐推着车走回来,手和脚都是僵的。
遥遥看见家里的窗户透出灯光。程锐疲倦地走进院子。他上楼,想要推门进去,听到里边细碎的谈话声。男人沙哑的嗓音遥远而模糊。
程锐收回手,转身快步下楼。
脚步下意识地移向姜彻家。他不在。年关将近,放电影的活停了下来,他不用出门,却总是不在家。
程锐不知道要去哪里,便抱着膝盖坐在门口,仰头看着天光一点点发亮,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是被人推醒的。
程锐睁眼,阳光太亮,直接刺过来,让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姜彻背着光弯下腰,问他怎么了。
脑袋很重,嗓子疼,发不出声音。耳朵捕捉到他的话,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程锐抱住他的腿,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
姜彻轻轻摸着他的头发,等他的肩膀不再发抖了,才说:“臭小子,我快累死了,进屋哭去。”
程锐听话地站起来,自背后抱着他,鼻尖嗅到消毒水的气味。
姜彻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掏出钥匙开门,身上挂着程锐进屋。把饭盒放好,窗帘拉开,外头的阳光倾泻进来。姜彻打了个哈欠,带着程锐一头栽在床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说:“天大的事先让我睡一觉,醒了你再说。”
程锐没有动,枕着他的胳膊闭紧了眼睛。
两个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床。
程锐洗了把脸,倚在门框上看着姜彻在走廊上做饭的背影。
“煮面条,待会儿想吃了你自己盛一碗,”姜彻一边将胡萝卜切成细丝,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还要出去,这几天都不在。我把钥匙给你,下次别傻了吧唧地在外头等,大冬天的,你傻啊?感冒了吧。一会儿去庆哥那儿让嫂子给你开点药,钱放在枕头边儿上。她要是不要,你就意思着留一点,不能老是不给。吃了药回来再睡,你有点发烧。”
程锐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没说话。
到底姜彻也没有问他为什么过来,又为什么哭。
在姜彻这里昏昏沉沉睡了好几天,程锐才回家。他知道姜彻肯定已经打过招呼了,妈妈和邵为均正在客厅里看电视,也没有说话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前些天摊开的寒假作业还摆在书桌上,撑着脑袋写了两页,因为太困便又躺到床上去,却睡不安稳。
停了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把被子摊开给他盖上,掖好。程锐闭着眼睛,感到那人凉凉的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房门很快又轻轻合上。客厅里的电视声也小到听不清了。
程锐翻身将自己埋进被窝里,又想哭。
“不能吃肉,蔬菜要切成丝,和面条一起煮烂。最好喝面汤,不能加鸡蛋。他已经不知道饥饱了,只要喂就吃,所以一次只能一碗。半个小时翻一次身。随时有情况都要赶快叫医生。每六个小时吃一次药。晚上记得守夜,留意他的动静……”
姜彻头一次发现自己空空如也的脑子里居然能塞进这么多东西。
姜老头躺在病房里,整个人是干枯蜡黄的。眼眶深深地陷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褐色的皮肤裹着尖峭的骨头,只剩下一层皮。姜彻坐在一旁,每停一会儿就要让他仰头把唾沫吐出来,擦干净。
姜老头一辈子餐风宿露,在锦川的山间林里奔波,爱仰着脖子大笑,整个人会弯成一条硬朗的弧。抽旱烟,手指被熏成黄色,指甲缝里常年带着土。虽然瘦,但浑身都透着股蓄积待发的劲儿,随时都能弹出去似的。但人老了就是老了,神仙都没办法。姜老头没有,姜彻更没有。
姜彻把糖水吹凉,一手扶着他,一手拿勺子喂,说:“师傅,张嘴,少喝一点。”
他大概听不到,只是下意识地让嘴巴打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睛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灰,看着干涸了,眼角却总是积着泪。
姜彻喂了两口,把流在下巴上的擦干净,放下碗说:“师傅,明天就是小年,庆哥拿了些点心,挺好吃的。玲姐和枝姐家里都要忙,今天不能过来。今年得在医院过了。等到了春上,一暖和,咱就回家。”
姜老头张嘴,无意识地“啊”了两声。
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姜老头的大女儿巧玲身体不好,整天吃着药,白天能来一会儿。二女儿巧枝,姑娘还小,晚上也离不开。一过年,病房里的也都回去了。不过这样很好,晚上可以睡床,要不然只能坐在凳子上。
姜彻打了个哈欠,看一眼窗外深蓝色的天,趴在床边枕着胳膊想眯一会儿。医生该来查房了,会叫醒他。
姜老头睁着眼睛,恍惚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口水沿嘴角流下来,湿了一小块枕头。
屋里很安静。
腊月二十三,在锦川来说已经算是过年了。
程锐起床,听见客厅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一推门,见邵为均站在椅子上拿笤帚扫屋顶,程湘婷扶着椅子背,仰头看着天花板,灰尘落下来时就抬手挡住眼睛。听见他出来了,程湘婷说:“火上还热着粥,盖着包子,你自己吃吧——为均,往左边一点。”
邵为均踮着脚,微微侧身,伸直了胳膊一扫,问:“干净没?”
程锐走进厨房里盛了粥喝完,撸起袖子出来说:“还要做什么?”
“你歇着吧,作业写了吗?”
“写完了,”程锐四处看看,提了垃圾袋说,“这个要倒了?”
程湘婷转过脸,微微笑着回答:“先放着吧,待会儿一起倒。你把茶几上收拾一下,底下的东西扫扫。对了,换件衣服去,要洗的那件。身上这个别弄脏了。”
程锐不作声,回去换衣服拿扫帚开始干活。邵为均今年要在这边过年。程锐听他俩说话,细细碎碎的家长里短,恍如隔世。
白天要等玲姐过来接班。姜彻困得睁不开眼睛,又不敢睡着,站起来在病房里踱着步子。等到九点多,才想起来今天要扫屋。他一个人住倒没什么,玲姐枝姐都结了婚,今天很有得忙。
一直到中午,巧玲提着饭盒同巧枝一块儿进来。
姜彻跟她们打个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