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倔强的、棱角分明的嘴巴。子夏忽然笑起来。锁阳拉着子夏在路边的馄饨摊前停下了脚步。他移过一张生褐色的条凳,示意子夏坐下来,大声招呼要两碗馄饨。子夏的心里再清楚不过,锁阳和他一样,口袋里一个铜板都没有。但是他看着锁阳,又觉得他一定有办法。
卖馄饨的老人在描了兰花的粗大瓷碗上撒上葱花,搁上一丁点的香油,又用笊篱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舀出馄饨,抖进碗里,浇上乳白色的汤水。那随着热气蒸出来的葱香和肉香,吹拂在人脸上柔柔的,像梦一样。
子夏小口喝着汤,他侧过脸,看着锁阳大口大口吸着馄饨。板凳上坐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有。在灯光下,小孩子的的脸红彤彤的都是喜气。子夏心里乱糟糟的,担心找不到别的同学,找不到嬷嬷们,找不到回去修道院的路……但是看着馄饨皮在汤碗里舒展,心里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只想就这么坐下去,坐下去……
“锁阳,你有钱吗?”子夏小声说。
“没有。”锁阳镇定的舔着勺子上的残汁,说,“等下我说一二三,我们就一起跑。”
子夏吓了一跳,说:“不行!这样是不对的!主说,我们不能……”周围人的目光汇聚过来,卖馄饨的老人也停下了满是皱纹的手。
锁阳站起来,脱下罩衣,放在桌子上。
“再换十个烧饼!”锁阳说。
第五章
锁阳回去就挨打了。子夏也被打了,尽管藤条落在他身上比落在锁阳身上要轻得多。
他们被关进了小黑屋里。这是修道院一个很隐蔽的地下室,没有门,从天窗上降下一个绳梯,木板一关上,一丝光都透不经来。
子夏从来没有被关进来过,他双手和背紧贴着墙,呆呆的站了很久,又缓缓蹲下身,双手抱紧胸用下巴顶着膝盖,蜷起来像一只猫,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黑暗中找到立足之地。
“锁阳,锁阳。”子夏哽咽着说。
“我在这呢。”锁阳说。子夏摸索着伸出手,等碰到子夏的肩膀时,他松了一口气,紧挨着他蹲着。
虽然害怕,但是一整夜没睡觉,又徒步走了很远的路,两个人都已经很困了,没过多久,子夏就靠在锁阳的肩膀上睡着了。在梦里,他看见了一个更小的子夏。衣衫褴褛,脚上都是血泡,扯着姨娘的衣角站在路边。姨娘背着一岁大的小弟弟,满面风尘,对着路人苦苦哀求着:“买下我大儿子吧,别看他个头小,他会做针线活,会劈柴烧饭洗衣服……”
姨娘最终还是没有把‘大儿子’卖出去。弟弟死的那天,他们走到了一条大河边,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冰凌,一只破旧的小木船冻在岸边。真冷啊,冷的胸口一丝热气都没有了。姨娘一直向着河走过去,子夏懵懵然的跟着走,但是忽然间,他明白了,姨娘要做什么。
“我不要死。姨娘,我不要死啊。”子夏浑身哆嗦着,牙齿里发着抖。水已经到了子夏的腰,下半身冷的像刀子在割,像针在扎。他拼命挣扎着,却被姨娘死死抓住。
他哭叫着,一声声的叫着爹娘,姨娘的脸色灰白灰白的,在灰蒙蒙的天与地之间。
突然间,姨娘倒在了冰和水之中,溅起的水花泼了子夏一头一脸。以后的许多年,子夏都搞不明白姨娘是怎么倒下去的。
自杀的人会下地狱吗?
子夏看着姨娘顺着水缓缓流去。长长的命运,缓缓流动的忘川。子夏哆嗦着从梦中醒了过来,黑暗中,看不清任何东西,没有窗户,没有晨曦,没有挂在墙上的十字架和修女们爱抚一般的祈祷声。
“锁阳!锁阳!”
“我在这呢。”锁阳说。子夏把脸埋在锁阳的怀里,呜咽着:“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只是黑而已啊。”
只是黑而已啊。黑的像沼泽,像冰冷的水底,因为看不见,所以心里的恶魔一个个从坟墓里爬出来。
子夏一声不响,只是喘息的越来越吃力,像一条失水的鱼。终于,他撑不住,哭出声来:“锁阳!锁阳!”
“你可真烦人,”锁阳说,“老是哭个没完。”
子夏竭力屏住啜泣,但还是不住抽噎,抓住锁阳的一条胳膊不肯放。
“你放开啦!”锁阳说。
子夏不放,就算被锁阳咬,他也不放。
“我拿一下东西,你先放开。”
锁阳掏出一盒火柴,在墙上擦燃了一根。蓝色的小火苗从木更上喷射出来,跳动了几下,变成了幽幽的红色,落在子夏眼中,像万道曙光。火苗静静的燃烧着,燃烧着,靠近锁阳的手指才逐渐萎谢,变成了一条红色的余晖,又散成了几点火星,消失不见。
子夏跪在地上,仰望着这小小的神迹。
“从馄饨摊拿的。”锁阳说,“我那件衣服,怎么可能只值两碗馄饨和四个烧饼?”
第六章
子夏是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翻墙逃走的。那时候他们都已经十岁了。这两年,锁阳的个子抽的非常快,看上去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他说,他能养活自己了,他问子夏要不要跟他一起走。子夏摇了摇头。他舍不得锁阳,但是更舍不得严厉而安宁的修道院和慈爱的爱丽舍嬷嬷。十二岁那年,子夏被一位英国外交官收养。外交官姓乔纳森,是一个年近五十的鳏夫,常年在南京工作,府邸是一座很小、但非常漂亮的花园洋房。乔纳森先生有一个叫杰森的儿子,正当十六岁,是个金发碧眼的小美人,刚刚从伦敦来到南京,因为离开了熟悉的生活环境,还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所以乔纳森想收养一个孩子做杰森的玩伴。
乔纳森先生原希望找一个比杰森年长的孩子,但是自从杰森在修道院看见了子夏,他们就喜欢上了这个天真可爱的小男孩。车子开出修道院的时候,子夏脸颊上的泪痕还没干。他回过头,看见孩子们站在门廊下羡慕的望着,爱丽舍嬷嬷和其他修女纷纷在胸前划着十字,为他祝福。
在乔纳森先生家,子夏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里面有一张精巧的西洋铁小床,上面铺着蓝底带小花的床单和被褥。窗口是朝向花园的,在夜晚还能看见月亮。那是杰森精心为他准备的。杰森还给子夏准备了许多新衣服,那些柔软的织物散发出来的清香让子夏的心像一朵小花儿一样悄悄绽放。
那几年的光阴,每一天都过得很慢,但是每一年都过得很快。闲暇的时光,子夏每天早上起来,去花园里采撷最美的蓓蕾,插进花瓶里摆在屋中。这时候杰森大多还没起床,他们坐在床边亲密的说话,他给杰森梳头发换衣服。早上的时光他们总是在吃早餐和闲聊中度过。杰森会给他讲昨晚宴会上遇到的少年和美女,他们会一起讨论爱情小说里的情节。他们有许多男孩子间的小趣味和小笑话,在绘画,下棋,弹钢琴和唱歌或者外出闲逛的时候分享。下午茶时光,他们坐在花园的长廊上,有时还会邀请一些朋友,打趣儿的时候闻到微风吹来的一缕缕芳香。
出门访客或参加宴会的时候,杰森常常带上子夏。在南京的社交圈里,人们已经熟识了这个文静清秀的男孩。他总是会穿的比杰森素淡,就像一件精美而恰当的饰品,点缀着杰森的美貌,或是说英俊更恰当些。他的话很少,只有当谈话逐渐稀落的时候,会恰当的说上那么一两句,让气氛又悄然活跃起来。
乔纳森先生对子夏也非常慷慨,从来不吝惜在衣食上的开支。逢年过节,他总不会忘了给子夏送上精美的礼物。在父子俩闹别扭有矛盾的时候,子夏担当的是其中调解的角色。他比杰森谦逊,善解人意,所以乔纳森先生渐渐习惯了向子夏倾吐烦恼,慢慢的,子夏变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角色。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子夏对自己说,应该满足并感恩。但有的时候,乔纳森先生在书房里研究他的中国文物,当杰森在初恋的甜蜜中熟睡,子夏会走到花园里树木最茂盛的角落,静静地感受着自己锦缎一般的少年时光,并茫茫然生出无限的悲伤
锁阳在哪里呢?他是不是在南京的哪一个角落里呢?他有没有长高,能不能吃饱穿暖呢?子夏惘然的想着。
第七章
日军临近的消息,已经像阴云一样笼罩在南京城的上空。第一颗炮弹落在了附近的街上,女仆吓得惊叫了起来。子夏和女仆一样害怕,但是在杰森面前,他还是竭力装着镇定的样子,和杰森一起躲到地下室去。轰炸的声音此起彼伏。等警报解除,街道还是街道,房子还是房子,但已经是一副经历沧桑的样子了。
乔纳森先生带着杰森和子夏,连夜搬到了更为安全的租借区,寄住在一个熟人的家里。接下去的几个星期,是兵荒马乱的光阴,各国使团,外资公司的人员,都纷纷撤离南京。在街上到处都是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的老百姓。
乔纳森先生因为职务之累,不得不多留了一段时间。他曾想把杰森先送回伦敦,但是杰森坚持要和父亲在一起。子夏也知道,和杰森相恋的那位法国姑娘还在南京,如果杰森回了伦敦,他们相见的机会就会变得很渺茫。
报纸和电台里每天都发送着国军将誓死保卫首都的消息。在舞会上,杰森穿着雪白的晚礼服,像优雅的王子一般和那位美丽的法国姑娘翩翩起舞,周围都是强颜欢笑的人们。也许大家都意识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聚会,所以于彬彬有礼之中显出几分癫狂。白兰地、葡萄酒、威士忌,大杯大杯斟满了高脚玻璃杯。女士们身上满满当当的都是首饰,男士们则高谈论阔,开怀畅饮。子夏和往常一样,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直到有一位男士向他走来。
子夏在修道院就和他认识,他姓雷拉尔,是一位美国医生。据说他家世很好,在美国很有一番产业,但是为人却有些古怪,说穿了,是一种牛仔式的桀骜。在那些上流社会的宴会上,大多数人看见了子夏都会顺带着对他微笑,只有雷拉尔医生会走过来,认真的和他聊上几句。雷拉尔医生很直接的说:“他们准备带你一起去英国吗?”子夏点了点头。杰森说过要带子夏走,乔纳森先生也承诺过会把手续办妥。
雷拉尔医生说:“英国现在也在遭受轰炸。不管怎样,总比留在南京好。”
子夏说:“医生,他们说南京能守住。”
“别听他们胡扯,南京早晚是要沦陷的。”
“那您呢?您要回美国了吗?”
雷拉尔医生笑了一下,说:“我嘛,我来中国已经八年了,在香港住过,在上海带过,在北平也工作了一段时间。上帝对我一直很慷慨。打仗的时候总需要有人来照料伤员的。我会留在医院里。”子夏望着略显不修边幅的医生,心里懵懵然有些感动,眼圈也红了。
回去的路上,杰森的目光含带着歉意看了子夏很久。子夏以为那是对那法国姑娘的担忧,就像那些关于战争和爱情的纯美小说里的男女主人公,是乱世中肝肠寸断的倾心恋人。
子夏轻轻抚摸着杰森的背,汽车行驶在夜色中。一个关卡到了,有人过来检查通行证。车窗外,一对刚刚从北方撤下来的士兵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走过。
有那么一刹那,子夏以为看到了锁阳的影子,但是他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只看见一些步履蹒跚的背影。
第八章
锁阳的棉衣上破了许多个洞,他没事又经常去抠,结果越抠越大,棉絮从绽裂的地方飘出来。
他头有些长,乱蓬蓬的遮住了大半张脸,个子长得高,说话粗声粗气,俨然已经进入了变声期。他混进军队里已经半年多了。
军队里没有别的好处,就是有饭吃,外加死得快。
12月的风吹过河滩,冷,真冷。从成却和楼宇之间,冒起一股股黑烟。战俘队伍前面,有人的速度慢了一些,一个日本士兵过来就是一枪。
人群向前蠕动,天色阴翳,云封堵着天空。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绵延数里被血染红的河滩。
入夜后,他们被驱赶到废墟中间的一块空地上。日军好像仅仅是让他们在这里待着,不提供任何食物。整个晚上,不时有零星的枪声传来。锁阳身边有一个士兵下肋中了子弹,发炎起了高烧,一直在不停的呻/吟着。锁阳曾想给他弄点水来,但是这片空地上的数千战俘和平民在视野里绵延成一片,使他明白这只是徒劳。在又冷又饿中听着这垂死的呻/吟,让人脑子发胀发痛,恨不得直接把他掐死。下半夜的时候,锁阳对他的仇恨几乎超过了鬼子。天明时分,他终于停止了呼吸,好像一根被拉得太紧的弦绷的一声断裂了,死者那张苍白的脸在一瞬间干瘪下去了。
锁阳想把他身上的棉制服脱下来穿上,因为那件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