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声断裂了,死者那张苍白的脸在一瞬间干瘪下去了。
锁阳想把他身上的棉制服脱下来穿上,因为那件比他身上这件好得多,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干。他坐在那具尸体旁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每死一个人,都有一些东西跟着死去了。从一个空旷而辽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凄哑的惨叫。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世界像被涮肉剔骨了一般贫瘠而干净,四面八方的枪口对准了这些放下了武器手无寸铁的人们。
他们要杀人了,锁阳知道。要杀干净这里所有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总是可以想办法活下去的。
人群起了一些骚动,机枪手对着骚动的人群扫射,有效的阻止了人们的四散奔逃。被扫射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无数尸体组成的狰狞的伤口。跑在锁阳前方的一个人栽倒了。当人们再一次挤成一团的时候,另一个年轻的士兵靠着他的肩膀慢慢滑到了。
灰蒙蒙的初阳,把锁阳砌在人墙里。四面八方都是人,密不透风。日本人开始有条不紊的屠杀。为了不浪费子弹,他们让一批批战俘在空地上挖坑,再一批一批的活埋,坑杀。
锁阳并不是唯一一个跳河逃生的人。子弹在水里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弹道痕迹,血花在水中绽开,伴随着一具具浮出水面的尸体。他是江南河流密如蛛网的水乡长大的孩子,可以长时间潜在水下而不上去透气。浑浊的水把他包裹起来,冰冻了他全部的感官。
第九章
子夏提着一个皮箱,走在人马纷乱的大路上。比起远处的爆炸声和枪声,街上的拥挤和人心惶惶更让人心惊胆寒。路两边的店铺都已经人去楼空。地上遍布着各种杂物和尸体,一个孩子站在路中央,正放声大哭。直到乔纳森先生和杰森离开南京的前夜,子夏才知道专机上只给他们留了两个座位。因为不能带子夏一起走,杰森流下了痛苦的眼泪。但是子夏却比他预想的要平静的多,只是说:“没关系,你们多保重。”
整个晚上子夏都没有睡觉,一直在帮杰森整理行李。其实杰森不可能带上那么多东西,但是子夏还是坚持把他所有的物品都归置好,打成包。
杰森坚持不让子夏去送他们,但子夏还是去了。在机场,他看见了杰森的法国恋人,带着行李,和杰森上了同一架飞机。分别的时候,子夏表示了对乔纳森父子俩多年照拂的感激之情。
杰森给子夏留下了很多钱,还告诉子夏,他托付了一些留在南京的朋友照顾他。但是子夏明白,钱眨眼会变成废纸,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看在杰森的情面。大难到来之时,他唯一的选自就是独自去逃生。
子夏去了修道院一趟。修女们已经带着孩子们逃走,只留下一个看房子的老人。老人眼睛里蒙着白翳,不停地嘀咕着自言自语。
子夏最后决定去找拉雷尔先生。如果可能,它可以在医院里做看护,帮着做一些杂事。但是距离医院不到几公里的路,却因为拥堵而寸步难行。
一路上,他反思了自己那异乎寻常的平静。他想到他和杰森那么多次相偎相依,听他倾吐内心的秘密,和他度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情同兄弟,形影不离,原来所有情分加起来,也不过如此而已。他明白,一直都明白。但是真的置身于兵荒马乱的逃难路上了,子夏还是难抑制心里的悲伤。环视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冷漠的脸,慌乱的眼。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那个元宵之夜,被拥挤的人群推着挤着,被困在一片寂静的黑白色中。
“子夏!”有人在叫他,那声音像是从时间的深处飘来的,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子夏!子夏!”是锁阳!子夏的心怦怦的跳着。是锁阳!真的是锁阳!
“锁阳!”他大声喊,“锁阳!”
锁阳在一辆破旧不堪的货车上。火车车厢里全是人,他已经脱掉了国军的棉制服,穿着一件脏污的灰袍子,满头满脸都是泥灰。
货车在逃难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行人要是不及时躲开就会被撞飞。锁阳大声喊“停车!快停车!”
车子没有停,一旁的人怒气冲冲的吼起来:“你他妈想找死啊停车!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锁阳已经不顾一切的从人堆里爬到车边,从上面跳了下来。他重重栽倒在地,又迅速爬了起来,向着子夏飞跑过去。
子夏扔掉了手里的箱子,和锁阳紧紧拥抱在一起。
第十章
外国人在南京设立了一个安全区,那几天,有二十多万人逃往安全区避难,但锁阳和子夏没有抵达那儿,路上就遇到了日本兵。
这是一间民房,主人已经逃走。屋子里没有米,子夏发现了一些已经发霉了的芋头。外面不时传来枪声和尖叫声,他们怕烧火冒烟会引来鬼子,所以只把霉烂的部分削了去,切成薄薄的一片片分着吃了。子夏问锁阳,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锁阳说他做过报童,给人擦过皮鞋,在工厂里待过,后来混进了军队里。
“其实到哪儿都差不多、”锁阳说
子夏看着锁阳头皮上手臂上一块块发青发紫的疤,锁阳小的时候虽然邋遢,但没有落下这些疤。
“我常常在那棵白枣树下等,总觉得你会从墙外爬进来。”子夏说。
“你们把整本圣经都念下来了吗?”子夏点点头。
“背一段给我听听吧。”子夏有些诧异,童年的锁阳当众撕掉圣经的那一幕仿佛还近在眼前。也许是在外面漂泊的经历让锁阳驯服了。子夏轻轻地背诵:“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都是借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借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在门户紧闭的房子里时间始终处于黑夜和白天的交界,子夏的声音柔软而细腻,那些大气磅礴的语句,在他声音里像泉水一样叮咚叮咚的响着、淌着。
锁阳猛地跳了起来,有人在撞门,在用日语呵斥,尽管那声音还在巷子口,但很快就会延续到此地。
他看了一眼子夏,子夏向他点了点头。锁阳爬上墙,把子夏也拉了上去。小时候的子夏是一个爱哭鬼,但是现在他虽然显得有些笨拙,但一点都没有哭闹的意思。
哀求和哭泣的声音,从墙的那一边传来。那声音太凄厉太柔弱,扎的人心里像有一把锯子在据,无数个细细的尖齿,拉出一团血肉模糊。锁阳从墙头望去,看见一个日本兵在撕扯着一个女孩,女孩还很小很小,完全只是一个孩子,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拼命的挣扎着,像一只被握在掌心里挤压的鸽子。
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头上冒着血,手里拿着一把菜刀,从屋子里撞了出来。他显然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跌跌撞撞没跑出几步,一声枪响,他就栽倒在地上。子夏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不行,不能就这么看着、但是恐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掌,重重压在他背上,让他不能喘息。
在他恍惚间,锁阳已经跃下了墙壁对着循声转过头来的日本兵擦扒开头发,露出刚擦干净的脸,日本兵对着那张脸一愣,走过来,锁阳脱下了裤子。
第十一章
子夏手里全是血。直到看见那个日本兵扭曲着躺在地上,脑袋歪在汩汩流出的鲜血上面,眼睛翻出死白死白的颜色,他还是搞不清楚,到底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小女孩缩在墙角里,发了疯似的战栗着。突然,她啊的一声尖叫,从门口冲了出去。锁阳漂亮的脸上淌着那日本兵的血,子夏突然像是力气被抽空了一样,嘶哑地说:“锁阳,你没事吧?”
锁阳的目光却顶着子夏的腿,子夏低下头,看见腿上出现了一个血窟窿。外面又是一声枪响。子夏心头一凉,是小女孩!
四五个日本兵正从街上走来,女孩倒在地上,已经死去。走过那具小小尸体的时候,有个日本兵踢了一脚。其中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其他的人立刻哈哈的笑了起来。那些笑容,肆意而荒诞,在子夏的眼睛里颠倒过来。世界颠倒过来了。子夏头朝下被锁阳扛在肩膀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只听见锁阳拼死攀爬和奔跑的声音,只看见地面在摇晃,在震动。
锁阳摔倒了,连同子夏也一起狠狠地撞在地上。锁阳又爬起来,再度把子夏拽起来。
但是他们都知道,他们能一起逃跑的概率很小,而所锁阳一个人却完全没问题!
“你跑吧,锁阳。”子夏恳求着,“别管我了,带着我你逃不掉的。我求你了锁阳。”
锁阳有一次摔倒的时候,子夏晕了过去。
锁阳是爬着,把子夏拖进了门,然后用脊背把门顶上了。很久以后,这个街区寂静了下来,屠杀的声音渐渐沉落下去了。
借着微弱的光,子夏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锁阳撕开他的裤管,那颗子弹还嵌在子夏的腿上。血流不止。锁阳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几根布条,把子夏的伤口包扎了一下。感觉自己恢复了一些,他又把子夏抱起来,放在屋里的一张躺椅上。
这时候,他才发现屋里的异样。缺了口的茶碗,青花瓷的茶壶,虽然很旧却擦洗的非常干净的碗橱,墙上挂着的斗笠,到处都是一个平静的家庭的痕迹。但是他轻轻掀开布帘,啮人的死亡气息就扑面而来。他的目光穿过墙上的一大滩血迹和摔烂在墙角下的孩子,死的气味在周围弥漫。他在床上发现了一具残缺扭曲的尸体,在后院的天井里看到了更多。
一片冰冷的东西落在锁阳的脸上,他抹了一把,是雪。腐烂的雪不断地落下来,南京是一座陷落到地平线以下的城市,南京已经不存在了。
第十二章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子夏醒了过来。伴随着神智的清醒,一直在梦里隐隐作痛的伤口渐渐痛的让人忍无可忍。他坐起身,解开绑住伤口的布条,那里已经不流血了,但是肿起了一大块,创面发炎化浓,像拱起了一座小火山。
一盏油灯燃烧着,发出滋滋省。他环顾四周,不由得叫出声:“锁阳!”这声音是如此的嘶哑,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锁阳在油灯的光圈后面挪了过来,他端着一碗水,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剪刀。
“你醒了。”锁阳说。
“锁阳,我想喝水。”锁阳把碗递给了子夏。水里带着点怪味,但是子夏顾不上讲究,一口喝干了。
“这里是?”
“修道院。”他们又回来了。他们从墙头,从修道院的大门走了出去,去寻找自己的生活。现在他们又回来了,在受惩罚的屋子里。长大之后才发现,这里这么狭窄和低矮,只要站起来抬手就能翻开上面的地板,小小的位置只放得下一床铺开的被子。
锁阳说:“你忍着点,我把子弹挖出来。”
子夏哆嗦了一下。“挖不出来,你的腿会烂掉,你会活活烂死。”锁阳说。子夏悄无声息的坐在,像小时候强忍着啜泣呆在黑暗中。锁阳已经把剪刀用油仔细擦过,放在油灯上烧着。剪刀在火苗的烘烤下开始发出暗红的光。锁阳用绳子困住子夏的手和脚,又给他了一角被子说:“咬着。”
尽管全身都做好了迎接疼痛的准备,痛楚还是来的猝不及防。拼命抽搐、翻转、躲避,当痛处达到顶峰的时候,子夏真以为自己会活活疼死过去。
锁阳挖出了子弹,把伤口重新绑好,子夏一张清秀的脸密布着冷汗。锁阳看着子夏苍白的唇,伸手轻轻摩挲着,他以为子夏已经昏过去了,但是没有,他只是紧闭着双眼,从眼角淌下泪来。
锁阳把一碗粥放到他的嘴边。稀薄的粥在肚子里像将熄未熄的火苗,只是吊着命而已。在之后的几天,他们的命都吊在这薄薄的粥上面,将熄未熄。
这个冬天特别寒冷。窗外又一阵没一阵的下着雪,还没积起来就化了。雪水、淤泥和血污混合在一起,变成了隆冬的底色。寒冷无法浇熄屠杀者的热情,在南京城东角角落落,刺刀将幼童的肚肠剖开,柴油将无辜者浇湿,烈火在焚烧……一场狂欢者的盛宴。
修道院被一批又一批的人闯入,看门人被打死,残余的艺术品和财务被搜走,有一些夜晚,还传来了一些人在圣殿里淫乐的欢笑。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来了复去,没有人发现这个地下室的角落,。油灯的油慢慢的烧尽了,子夏在梦中无力地呜咽“娘!娘!我冷!我饿!”
锁阳擦燃了一根火柴。火柴发出微弱的红光,给锁阳近乎是漂亮的脸染上了一层金属的色泽。子夏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没用,老是拖累你,不是受伤,就是生病。”
锁阳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子夏笑了笑。锁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