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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道:“前世不记,后世未见,谁说得准呢。”
宝钗有千万般言语要与她剖白,最终却只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你面善,仿佛和我有缘似的,想来我们是前生有缘,所以今世特别要好吧。”
黛玉听她这般说,微微又恼起来:“一个宝玉倒也罢了,怎么你也把这些神仙话儿挂在嘴边?若说缘分,我们这一大家子上下几百口人在一起,谁和谁没点子缘分?怎么偏偏就和你好了呢!”
宝钗也怅然道:“是呀,怎么偏偏就和你好了呢!”前世她和黛玉都喜欢宝玉,宝玉却一心只念着黛玉,她心中未必没有酸涩之意,却偏偏依旧能和黛玉相知相惜,黛玉泪尽而亡,不独宝玉,便是她也嗟叹感伤,宝玉出家之后,她倒思念黛玉多些,此中种种,当初只以为是感怀知己,推及己身而已。谁知重生一回,宝玉依旧可爱,却再无那等男女相思之情,反而和黛玉越走越近,凡有闲暇,想到的第一是如何为母、兄筹谋,第二便是黛玉,前时不自知,被黛玉一说,方觉怪异,又想起方才瞧黛玉时那种不由自主的亲近之意,越发不明了了,呆坐在那,自沉吟嗟呀,黛玉亦托腮出神。
两个各怀心事,对坐无语,冷不防外头人道:“太太来了。”
只见薛姨妈冒雨而来,见了两人就笑道:“好了好了,我说她们两个一时就要好的。”她身边王二家的笑道:“还是太太见的是,倒是我们多心了。”
宝钗黛玉猛然起身,一个道:“妈怎么来了?”
一个道:“这么大雨,姨妈又走来?”两人又对看一眼,都转脸不看对方,薛姨妈笑道:“我听说宝丫头又惹了黛丫头了,就赶忙来了。宝丫头平常最是晓事的,怎么一遇见你妹妹就糊涂了?”又把黛玉搂在怀里道:“我的儿,你有委屈只管和我说,我来替你骂她。”
黛玉低头道:“是我不好,姨妈别说姐姐。”
宝钗却道:“妈说的是,以后我不惹她。”
黛玉便瞄她一眼,窝在薛姨妈怀里,薛姨妈见她泪容还未全收,百般抚慰摩挲,黛玉倒不好意思,在薛姨妈怀里缩得越紧了。
宝钗见她模样,笑着喊人摆饭,三人草草用过,那雨越发下得大,薛姨妈对黛玉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你就住在这里,和我睡罢。”
宝钗道:“妈,我还有事要和她说,晚上让她住在我这吧。”
薛姨妈道:“那你可不许再惹她。”
宝钗笑道:“妈这样子,倒好像她才是你亲生的呢。”
薛姨妈只管搂着黛玉不撒手道:“她是我亲生的倒好了,我的儿,你快叫我一声妈,我来疼你。”
黛玉就在薛姨妈怀里笑,又喊:“妈。”又对宝钗道:“这下你可是外甥女儿了。”
宝钗作势去挠她,黛玉就往薛姨妈身后躲,两个一追一赶,把薛姨妈带得转了几个圈才停住,薛姨妈见她们和好如初,才放心离开,留着两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宝钗催着黛玉去睡,黛玉还要看书,宝钗就先叫人打水,亲自动手去收她的书,黛玉掣着书左突右支,敌不过宝钗是地主,被宝钗带丫头抄在墙角,缴了书本不说,连人也脱了外衣,塞到床上,里面早烘得热热的,黛玉先是不肯进来,进来就窝着,待宝钗洗漱后就侧着脸看她,追着她道:“宝姐姐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宝钗见她揪住不放,在她鼻子上刮一下道:“你为何要吃饭,为何要睡觉?都说得出理由,我再告诉你。”
黛玉理直气壮地道:“你不说,我就不睡,还叫你也不睡。”她们本是分了两条被子,黛玉一溜就钻到宝钗的被子里,巴着她把宝钗挠她的痒痒全都还回去,宝钗连忙还手,抵不得黛玉占了先机,被她挠得告饶道:“好妹妹,我说还不成么?”
黛玉方住手道:“你说。”宝钗道:“你先躺下。”
黛玉就躺下,宝钗蓦然翻身,两手伸往黛玉两侧笑道:“你可中计了。”这回轮到黛玉无反抗之力,求饶未果,捂着心道:“哎哟。”
宝钗怕她不舒服,急忙停手,又被黛玉按下去。黛玉体弱,这么一来一回,已经用尽力气,趴在她身上喘气道:“快说!”
宝钗听她呼吸,先拍拍她道:“你缓缓我再说。”摸着她肩胛上瘦骨嶙峋,忍不住抱怨道:“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不好好吃饭!”
黛玉道:“在你这吃得最多了,你还抱怨!”见宝钗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散在那里,伸出手指转了她一绺头发,一手撑着上身,一手拿头发去瘙宝钗的脸。宝钗忍不过,伸手把她一拉,道:“你就安生些早点睡了罢。”
黛玉道:“我要睡你的枕头。”
宝钗就把自己的枕头递给她,黛玉道:“你的给我了,便不是你的,是我的了,不要。”
宝钗无奈道:“那你要怎么样?”
黛玉就笑着往她身边一靠,两人枕在一处,相去不到一寸,黛玉的呼吸都吐在宝钗脸上,宝钗蓦地脸红心跳起来,推黛玉道:“睡就好好睡。”
黛玉道:“你不和我说,我再不睡的。你也休想睡。”摆出抵死纠缠的架势,眼见宝钗不说,她是再不肯睡的。
☆、第22章
宝钗见黛玉固执,只好道:“人与人的情分,谁说得准?我见你亲切,因此和你走得近些,难道不是正常的?你这么刨根问底地做什么?”
黛玉偏头道:“我也不是纠缠,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回是宝钗侧过来,两个脸对着脸,宝钗道:“有什么怪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就是…总想和姐姐在一处,见不到姐姐,宝玉来了,我都只嫌他烦,从前我可不是这么孤僻的样儿,姐姐来了,却变成这样,不好。”
宝钗笑道:“傻孩子,宝玉和你的年纪,你们原不该过分亲昵了才是。至于其他人,大约和你性情不符,所以你不想和她们处罢了——这话只你我两个说,对别人再不要提起。”
黛玉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我和几个姐妹都聊得来的,只是和你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她们靠得这么近,黛玉谈吐之间香气皆侵到宝钗口鼻,宝钗是经过人事的,竟隐约生出几分意动之情,初时不觉,还笑着去搂黛玉的腰,待黛玉说到‘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忽有所感,脸上变色,心内惊涛骇浪一般,又不敢确定,唤一声:“林妹妹。”
黛玉懵懂应道:“怎么?”
宝钗口干舌燥,望着黛玉只是说不出话——她前世如守活寡一般熬了那么些年,于自己的身子自然熟稔之至,万般消解之法皆在心中,然而黛玉在此,自然不好有所动作。再则,她本以为那种情思,该是做了妇人才有,怎地自己连小日子都没来过,忽然竟有了这样念头,且又是和闺中姐妹玩笑之时倏然兴起,这尴尬又比她独坐家中,忽尔有感来得要烈十倍,满心惶惑,心念百转,手不知不觉收回去,道:“没什么,我困了,睡了。”
黛玉见她前一刻还温柔缱绻,下一刻便冷了脸,还伸手去捞她道:“宝姐姐,你怎么了?”
宝钗被她手指一带,全身一颤,慌忙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便急了,趴过去看她脸道:“是那劳什子热毒犯了么?可要拿冷香丸来?”又要叫值夜的,被宝钗连忙拉住道:“不要。”怕她闹得外面人都来了,又紧紧抱住她道:“我冷,你让我抱会子就好了。”
黛玉当真是莫名其妙,让她搂着,觉得她身子渐渐发热,头一侧想要说话,宝钗忙喝道:“别动。”黛玉只好又不动了。两人*辣靠在一处,宝钗的呼吸自缓至急,又自急至缓,始终不肯说一个字,黛玉恐她有什么深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寒夜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外下着,室内却满溢着令人安心的香气。宝钗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黛玉在这样的怀里窝着,睡意渐浓,心中还只想捱过这一阵,眼皮却不由自主地黏上,沉入梦乡。
宝钗静静地躺着,那一点小小悸动来得快,去得却也快,这一会工夫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抱着黛玉,还侧支起头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斜靠着枕头,身子微微弓起,她素日都睡得规整,今日却散乱了头发歪在床上,显得分外稚嫩可爱。
宝钗确定黛玉熟睡以后方长舒一口气。这么短短时间,她全身已经出了好几层汗,衣襟透湿,还不敢叫人,悄悄从被子里斜撑着出来,把黛玉换过一个被窝,自己仰面躺着。这时节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她而今已经满了十三岁,有那等春思须算不得什么,然而在与自家姊妹玩闹之时发生,难免觉得羞耻。
最羞耻的是,方才最厉害的时候,她竟情不自禁地挨紧了黛玉,妄图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前世宝钗守了那么些年活寡,未尝没动过假凤虚凰的念头,可是不知为何,纵便是相熟的女子,她竟也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意,如今却近了黛玉,叫她怎能不心惊?
秋雨依旧密密地下着,催得人心烦意乱,宝钗在床上反复翻了不知多少次,索性披衣而起,步出外间,莺儿被她惊醒,揉着眼道:“姑娘?”
宝钗示意她不要说话,慢慢点了盏灯,见桌上残墨犹在,信手提笔,将写时忽然又顿了一顿,将一管紫毫抛开,对莺儿道:“不要告诉妈我起来了。”
莺儿倦意甚浓,呵欠着点头,宝钗徐徐回到内间,重新躺好。
这副铺盖潮湿冰凉,比方才黛玉在时真如天壤之别,宝钗卧在里面,听见黛玉均匀的呼吸,满心想的,却只记忆中黛玉说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辗转一夜,思虑万千,早上头上便有些沉重。黛玉见她迟迟不起,想到昨晚她似有不适,急忙探问,宝钗却已经低低发起烧来,绵软无力,虚汗心悸,顷刻间诸般症状,皆已添全。
黛玉只当是昨晚自己闹得她感风,满面羞惭,忙内忙外地指派丫鬟,又亲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宝钗心下明白,不好开口,任她在跟前伏侍了一日,好容易打发她回去,又有凤姐打发平儿,并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结伴前来问候。宝钗只得穿上衣裳,勉强见过。那一时却又有贾母派鸳鸯、王夫人派金钏儿来,宝钗见了金钏,忽然又想起她前世投井的事,本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自己与她来往不多,她已是生成的性子,也无法强改,与其劝她凡事看开,不如规束宝玉的好。且前世荣府大多数罪名都着落在宝玉与凤姐身上,凤姐独断专行,不是自己可以劝谏,宝玉近来倒是颇有改观,书社里勉强背了《古文观止》,文章已有了些眉目,与学里诸风流顽童相交也渐少了,反是仰慕柳湘莲那等堂堂男子,不如还依旧在他身上下功夫,叫他谨言慎行,少招惹内宅女眷方是正经。
宝钗想得虽多,应对却只在一瞬之间,笑和鸳鸯、金钏说了几句,鸳鸯两个见她精神不济,也恐打扰,各自退出。
这一日自早至晚,换了几次衣服,又要遮掩着见大夫,又要打起精神宽慰长辈,还要和同辈们叙话,疲累之下,那失眠竟自己好了,倚着被褥昏昏沉沉之间,恍似有人过来,迷蒙中睁眼,但见十余名少女过来,这个唤“姐姐”,那个喊“妹妹”,把宝钗竟团团围住。宝钗正是不解之间,忽然宝玉又锦衣玉带地过来,对着她作揖道:“是我对不住姐姐,在这里向姐姐赔罪。”说完又跪下磕头,宝钗慌忙要扶他,两手却直直穿过宝玉。
宝玉笑道:“我等皆是幻化至此,姐姐如今是*凡胎,碰不着我们的。”
宝钗因问:“你说对不住我,又是从何说起?”
宝玉道:“灌溉绛珠妹子的是姐姐,她的眼泪却被我得去了,所以是我对不起姐姐。”
宝钗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正在懊恼,倏然景色又变,黛玉穿一身锦绣衣裳,笑吟吟过来,唤她:“宝钗。”
宝钗讶然道:“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黛玉却笑道:“我为何唤不得你的名字?”宝钗被她一笑晃花了眼,不知为何就忘了前因,只顾与她拉手顽笑,黛玉以手指摩挲她的手背,渐渐向上,宝钗亦渐渐拉着她近前,轻轻唤道:“颦卿。”倏然间狂风骤雨,将眼前黛玉吹散,连宝钗亦卷入那阵雨之中,茫然失措,惊声高叫:“颦儿!”冷汗如浆涌出,猛然睁眼,才觉是一梦而已,此刻天尚且明亮,室内馨香如故,黛玉坐在床边低声哭泣,见她叫着自己的名字醒来,忙止了泪唤道:“宝姐姐?”
宝钗但觉头晕目眩,似有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不休,心跳如三千响锤擂鼓齐振,胸闷气短,忍了一会才道:“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黛玉道:“你都睡了几日了,我今天是才来。